第13章 萬鬼
黑霧裹住了赤珠,如同一勺水澆進滾燙的油鍋裏,邪氣與血氣霎時間沖天而起。
蒸騰起的水汽濃稠得像一鍋粥,霧氣與曾經的池水一樣白,青天白日下的山林與村落全都霧濛濛如幽冥。從池邊撿回性命的村民四散而逃,跑著跑著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慘叫。只見空蕩蕩的路上,驀然浮現出無數個若隱若現的鬼影,這些瘦骨嶙峋的白子曾給村民們當牛做馬,也在做不了牛馬時,被人當作豬羊祭了神,下了鍋。
陰煞生,邪氣重,人間與鬼域通了路,這個本來就像人間地獄的山村,終於真正地掉了下去。
村中鬼影幢幢,三郎已經嚇破了膽子,抱頭趴在了道士身後。公良至手持桃木劍,口中念誦不斷,六壬魚骨向空中一扔,化作一條金色大魚的虛影。虛影遊過處霧氣消散,諸邪辟易,三十六道清氣遙遙勾連。公良至木劍一劃,輕叱道:“陣起!”
各處陣材同時自燃,在漸漸濃稠的霧氣中分隔出一片淨土。淨土中的鬼影被擠了出去,倉皇逃竄進來的人則暢通無阻。慌不擇路的村人很快發現了門道,一大半都躲進了大陣當中。不少人撞見了陣中央作法的道士,他們又怕鬼影,又怕道士,一個個停留在距離公良至數米遠的地方。
公良至的面色不見緩和,他望著陣外面的白影,被擋在外面的邪氣一絲一縷滲透進他們當中,讓他們的表情從木訥變得鮮活——確切說,變得猙獰扭曲。
突然,一個白影扯開嗓子吼道:“苦——也——!”
這聲音拖得極長,像唱戲似的,淒厲得如同尖錐刺啦一下劃過鐵板。進陣避難的村民齊齊抖了一下,擠在一起,指望那嘴巴張得像要撕裂的白影立刻閉嘴。然而天不如人願,那個白影沒閉嘴,周圍的白影卻一齊狂嗥了起來。
“餓——啊——!”
“痛煞我——!”
“恨——!”
剛才外面的驚叫都來自村民,如今人的慘叫完全被鬼哭蓋了過去。三郎連滾帶爬地摸到公良至腳下,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嚇得已經破音:“有鬼!道長!您快動手驅鬼啊!”
“凡人百年王家村,冤魂能結萬鬼陣。”公良至看著遮天蔽日的鬼影,咬牙切齒道,“貧道今日大開眼界。”
白影一層層湊上來,在陣外貼得密不透風,像停滿了玻璃罩的蚊蟲。他們慘白的面孔密密麻麻貼在大陣上,壓扁了,面目模糊一片,只有張成黑洞的嘴巴清晰可見。怨氣極重才能成鬼,普通鬼物最多百年也該散了,這樣多的鬼怪,究竟是怨氣深重得數百年不散,還是區區百年裏就有這麼多怨鬼誕生?
“道長!道長您行行好!”三郎完全聽不進他在說什麼,一味痛哭流涕,“您請降妖除魔啊!您救救人!救救我們!”
大概在白影中看到了熟悉的臉,不少村民也向公良至跑來。他們有得想來拉扯道士,有的噗通跪下,有的學著三郎想要抱腿。公良至袖子一振,將周圍的村民全都拂開了。
“一村人全都好逸惡勞,愚昧醜惡,奴役他人還同類相食!”公良至冷聲道,“你們自作孽養出了陰煞,時至今日,你們可悔悟?”
“知道錯了!”村民們七零八落地喊道,不停催促道士驅鬼。
公良至還沒作答,驀地汗毛一豎,猛然向陣外看去。
本以為到頭的邪氣再度拔高,其中竟然混入了魔修氣息。但此時公良至沒有細想的餘裕,怨魂此起彼伏的哭號一滯,再度響起。
“恨啊!”
“餓啊!”
“痛啊!”
“苦啊!”
“殺————!!”
殺氣騰騰的呐喊齊刷刷響起,剛才一動不動的冤魂動了。沒能躲進陣中的村民好似跌進了食人魚池,轉瞬間被蜂擁而至的白影吃成一副骨架。扯碎的殘骨紛飛中,怨鬼開始不斷撞擊大陣,陣中村民嚇得魂飛魄散,都向公良至圍攏過來。
公良至長歎一聲,心知此番無法善了。縱使他心中不喜村民,也不能坐視鬼怪殺人,更不能讓不知被帶走的衛釗遭難,那幾張符籙撐不了多久。
他看著漫天冤魂,一咬舌頭,一口精血噴向木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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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擔心的魏昭好得很。
他在濃重的邪氣裏如魚得水,黑霧不斷蠶食著赤珠上的紅光。怨氣與血氣之下,赤珠核心還殘留著一絲神性,那才是魏昭這一回最想要的東西。書中的澇山君因自身心魔和見識所限,硬是將神君遺珠祭煉為血煞珠,在魏昭看來完全是暴殄天物。
修神的神道修士與修仙的修真者不同,後者修己身,前者卻要假借外物。神道修士依靠祭煉他人對自身的信仰提升,只要入了門,無須提升自身體格修為,也不必錘煉心性,只要信徒越來越多,修為也會水漲船高。神道堪稱是最不勞而獲的大道,然而成也靠人敗也靠人,只能靠著別人的心念晉升的修士,修到後來註定要為信仰與其他神道大能打死打活。長此以往樹敵諸多,不願被奴役限制的修士們終於聯合起來,把內鬥不止的神道修士掀下了神壇。
魏昭修煉的邪道,與神道有那麼一點相似之處。
玄冰淵吞了魏昭一半龍軀,給他一半世間惡念,他如今半生半死半龍半鬼,龍、道修和鬼修能用的修煉方式全部用不了,只能算成兩半分頭修煉。活的龍軀那一半,《捕龍印》上的反派已經給了處理方式:將廢了的真龍之軀修成完整的睚眥之體,殺傷力比真龍還兇殘。另外一塌糊塗的那一半,書中的魏昭只拿來激發他人心魔,如今的魏昭卻有更好的處理方法。
世間惡念,牽天下人心神,還有什麼比這更適合修神道的?
神道所求無非人心,崇拜是信仰,敬畏也是;愛慕是信念,憎恨亦然。世間惡念本來就是與所有正面情感相反的東西,因此,別人越是怕魏昭、恨魏昭,世間的惡念越多、怨氣越重,魏昭的魔氣越壯大。
整個昆華界,只剩下這一處神性尚存的神道修士遺澤。有了它,魏昭不需要自己正兒八經走神道也能得到神道修士的好處,他對這東西勢在必得。
赤珠終於耗盡了最後一分力量,黑霧鑽了進去,吸螺螄似的,把其中的所有東西抽了個精光。新生的陰煞失去了核心,像熄了火的灶台,沸騰的白影眼看著要平息下來。魏昭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魔氣打入其中,平復了片刻的鬼影立刻發出一聲長嘯,雙眼變得赤紅,從之前只是哭號不斷的冤魂,變成了能啖人血肉的厲鬼。
“這才像話,”魏昭笑道,“哭一哭喊一喊有什麼意思?與其交給不靠譜的老天爺,自己的仇,當然自己報才好。”
王家村裏殺聲震天,充滿恨意的嚎叫能讓人膽寒,魏昭卻只覺得快意。他能聽到惡念,聽到怨憎,十年來從王家村流進玄冰淵裏的哭喊聲吵得他腦仁疼,而進村以來響亮了百倍的聲音,讓魏昭覺得自己沒在進村下一秒屠村簡直值得表彰。
他來這裏尋寶,寶貝到手;他來這裏報恩,報了澇山君的恩;現在只剩下了尋仇。魏昭在玄冰淵下背負了整個人間的怨恨,他們的仇怨就是他的仇怨,他們的仇人就是他的仇人——有時魏昭不知道這怨恨中有多少屬於他自己,但事到臨頭,誰他媽在乎?
如意山莊買賣凡人與修士,道貌岸然的皮下造就冤魂無數。
某山村買賣婦孺,某山村溺斃女嬰成性,某山村拐壯漢為奴、祭神、食人。
冤冤相報何時了?我宰了仇人,再把會為此視我為仇的人一併宰了,這事便了啦。魏昭沒興趣替天行道,他只報仇,仇人滿天下。睚眥之軀要靠殺戮鑄成,邪神之道則要憑滅世來證。這糟糕透頂的世道總要被他踏碎,萬靈俱滅,無非是先後問題。
突然,一道金光自下而上劈穿了邪氣,一大片白影如同陽光下的積雪緩緩融化。
正派修士驅鬼先禮後兵,試著度化,不成再把無法勸服的厲鬼打散。魔修更喜歡將鬼怪收為僕役,或者強行煉化鬼魂。這道金光卻並非兩者之一,它的威力不大,更稱不上多高深,只是相當罕見。畢竟,願意賠上自身精血把厲鬼送入輪回的修士並不多。
王家村裏只有一個道修。
魏昭的眉頭一跳,嘴裏罵了聲“狗拿耗子”。他算准了公良至不忍心直接將村中的冤魂除滅,因此蓄意煽動怨鬼阻攔,好讓自己得到足夠時間收拾好首尾跑路。沒曾想十年不見,公良至已經傻缺到了此等地步,居然想用精血度化萬鬼。道心壞了,腦子也壞了嗎?
魔修的臉陰晴不定了一會兒,臉色極差地放下消化了一半的珠子,開始收束魔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