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方耀生生受下了那三十杖,到了後來,褲子都被鮮血完全浸濕了貼在身上。
玲夫人嚇得暈了過去。
方耀臉上一片慘白,有氣無力地微微側著頭看著段誠,等到最後一杖結束,前面架著他的兩人收回了手上木杖,方耀一下軟倒下去,段誠連忙扶住他,一手托他肩下一手托著膝彎將他抱起來,對段義道:「快請大夫!」
段義急急忙忙吩咐下去。
段誠對四位老人恭敬道:「我先送錦凡回去。」
老人點了點頭,「去吧。」
段誠急忙抱著方耀往外走去。
方耀神智尚且清醒,將頭倚在段誠懷中,用微弱的聲音道:「沒事,不會死。」
段誠道:「別說話,難受就休息一會兒。」
方耀卻是繼續說道:「我曾經中過子彈的,就在心臟旁邊,卡進肋骨裡面去了。當時把隊長都嚇到了,還以為我活不過來了,結果後來還是沒死成……」
段誠聽他聲音虛弱,心裡強忍了難受問道:「什麼是子彈?」
方耀道:「要命的東西。段誠,你真是比子彈還要命……」
段誠嗓音沙啞,「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段誠腳步匆忙,將方耀送回他的院子裡,紫紗和紫蘿都哭著跟在他身後奔跑。
段誠將方耀趴伏著放在床上,動作輕柔地將他褲子褪下了,露出裡面一片血肉模糊。
大夫很快被請了過來,段誠退開些,坐在方耀枕頭邊上,握著他的一隻手。
方耀一直很清醒,大夫給他清洗傷口之時,他也只是一頭冷汗淋漓,沒發出半點聲音來。
傷口上了藥,卻不敢包紮起來,被子也不能蓋上,方耀趴在床上,悶聲道:「都出去,不許讓人進來。」
段誠輕輕笑了笑,「我不讓他們進來,你好好休息。只是等會兒紫紗要送藥過來,我讓青楠給你端進來。」
方耀問道:「你要走?」
段誠聽他語氣竟似撒嬌般不捨,埋下頭在他耳邊輕聲道:「捨不得?」
方耀轉開頭不說話。
段誠道:「你若是常向我撒撒嬌,我定然再捨不得走了。只是現在不行,幾位族老還在,我不能不回去善後。」
方耀道:「我明白,你去吧。」
段誠起身,走到門外對段青楠細細囑咐一番,這才離開了方耀的小院子。
紫紗熬好了藥送過來,交給段青楠給他端進去。段青楠推門進去,喚了一聲「錦凡」,卻沒聽到回應。走到床邊,撩開蚊帳見到方耀雙眼緊閉,面色慘淡,竟似暈了過去的樣子。
段青楠頓時心驚不已,放下手中藥碗,伸手探了探方耀額頭,只覺一片火熱,竟然燒了起來。
段青楠立時高聲喚道:「紫紗,快去請大夫和當家過來,凡少爺在發熱!」
段青楠去接了水來,沾濕了毛巾想給方耀蓋在額頭上,無奈他是趴伏在床上的,只能給他反覆擦臉上和額頭的汗水。
段誠匆忙趕來時,伸手去探方耀額頭,然後輕聲喚他:「方耀?」
方耀似乎聽到段誠叫他,閉著眼睛無力道:「段誠。」
段誠看他這般姿態,心裡難過,又不敢將他翻動過來,怕碰到臀上的傷,問道:「是不是很難受?」
方耀迷糊之中,只伸手緊緊抓住了段誠的衣袖。
段誠坐在床邊,乾脆扶著他上半身,讓他側躺在自己懷裡,小心避過了身後的傷處。
段誠拿起藥碗,輕輕送到方耀嘴邊,用手掌托著他的頭,道:「先喝藥。」
方耀微微張開眼睛,湊過去將藥一點點喝了下去。
段誠餵他喝完了藥,大夫也趕了回來,重新把脈開方子,讓丫鬟倒水來給方耀擦身子降溫。
紫紗送水進來,段誠道:「你們不方便,我來吧,青楠留下來幫我就好。」
紫紗和紫蘿只得出去在門外候著。段誠扶著方耀,讓段青楠幫他擦身體。
段青楠看著也是不好受,道:「還是第一次見他傷成這樣。」
段誠低頭看方耀的臉,說道:「他不會有事的。」他總是比誰都堅韌,什麼樣的艱難環境裡他都能輕易生存下去,如果不是自己束縛了他,又怎會讓他毫無反抗趴在地上任人將那幾十杖打在身上?
段誠一時有些動情,顧不得段青楠在身邊,輕輕吻在方耀額頭。
段青楠只能視作不見,卻突然聽段誠說道:「青楠,等此間事了,我就會卸下當家之任,帶錦凡離開。」
段青楠登時愕然看向段誠,驚忙喚了一聲:「當家?」他還是第一次聽段誠說這種話,印象中在他年幼第一次見到段誠時,這個男人就從未停歇過為段家奔波的腳步。
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能讓段誠為了一個人放下整個段家?段青楠想像不出,他突然想起遠在邊關的余新皓,那個男人怕是從來沒有想過為了自己放下他的軍隊。
段青楠又看向段誠懷裡的方耀,隱隱添了些羨慕。
段誠怕方耀趴著不舒服,就一直讓他側躺在自己懷裡,沒有放開手過。他是不是會探方耀額頭溫度,一直有些發熱,卻還燒得不算厲害。
大夫開了退燒的藥,段誠餵他喝下,然後看著他又迷迷糊糊昏睡了過去,這才將他輕輕放在床上,讓他側伏著身體,確保不會碰到臀上的傷。
因為段誠不在,段忠與段孝、段義兄弟三個一起送了四位族老離開。段義站在段府大門外看著四輛馬車緩緩行遠,回過身來看一眼段忠,道:「我去看看錦凡。」
段忠沉默片刻,才道:「我也去看看。」再惱再怨,也畢竟是自己親生兒子。他已被段錦禾母子倆鬧得心煩意亂,最初對段錦凡那無端的怒火,反倒是平息了不少。
段義和段忠到時,段誠正放下了方耀床邊蚊帳,回頭對兩人道:「他睡著了。」
即使心知段誠一直在這裡守著方耀,可親眼看著卻又感覺不一樣。段忠心想,便是親生兒子也少見如此關心的,更何況只是個侄子?段誠表面看來把生意上的事情都交給了段錦鳴,可這段家上下哪個看不出來他最放在心裡的是段錦凡。既然這麼偏愛,為什麼不把生意交給錦凡,而要交給錦鳴?
莫非是障眼法,就不知他到底看中的哪一邊,而哪一邊又是做給人看的?
段忠走近了些,隔著蚊帳看方耀的睡臉。他睡得並不安穩,總是不由微微皺著眉頭,那張輪廓細緻的臉看起來更像他的母親,而不太像段忠。不過他的鼻樑很挺,段家男人鼻樑都很挺,看起來顯得五官輪廓分明,但不只是像自己,若要說像段誠也不為過。
段忠突然被這個想法驚出一身冷汗,心裡想著玲夫人入門時正是十五、六歲的美好年紀,而段誠那時也是十五、六歲英姿勃發的少年人,也許有什麼事情,是他也不知道的。所以段誠遲遲不娶妻生子,放著滿園子的侄子侄女,卻獨寵不起眼的段錦凡。
「大哥、大哥?」段義連喚了幾聲,才驚得段忠回過神來。
「怎麼了?」段誠見他面色鐵青,也不由問道。
段忠搖搖頭,「沒事,既然錦凡睡著了,那我還是先走了。」
段誠道:「好。等錦凡醒來,大哥還是再來看看他吧,畢竟你們是親父子。」
段忠看向段誠,竟覺得此話聽來彷彿嘲諷一般,強忍下心裡翻江倒海的思緒,應了聲「好」,便往外走去。
段忠從方耀的院子裡出來,緩緩朝著返回的路走去,心裡一時想著段誠與段錦凡之事,一時又想起成為閹人的段錦禾,心緒越發複雜。忽然遠遠見著玲夫人迎面而來,見了他竟然就想躲開,段忠頓時一腔怒火盡數點燃。
玲夫人其實只是見了段忠便心慌,害怕無緣無故又挨了罵,才想要躲開。
此舉看在段忠眼裡,卻是偷摸鬼祟,做賊心虛的表現,不由大聲斥道:「你做什麼?」
玲夫人慌忙作個揖道:「老爺,我想去看看錦凡。」
段忠聽說她要去看錦凡,想到了那院子裡如今段誠還在,玲夫人這一去倒像是一家三口齊聚了,頓時間火冒三丈,怒道:「不許去!」
玲夫人本來擔心方耀傷勢,就心神不寧,被段忠一吼更是嚇得微微打起顫來,不知所措喚了聲:「老爺……」
段忠道:「以後沒我同意,你不許去見段錦凡!給我滾回你院子裡去,修身養性,沒我命令不許出來!」
玲夫人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事,聽段忠這一通斥罵,險些嚇得跪倒在地,又不敢出言反駁,只得咬著嘴唇掉眼淚。
段忠喚她身後丫鬟:「扶夫人回去!看好了她被讓她到處亂跑!」
丫鬟也只能應道:「是的,大老爺。」
段忠拂袖而去。
玲夫人默默掉了許久眼淚,才被丫鬟扶著又沿來時路回去了。
玲夫人回到房裡,又坐在床邊哭了許久,丫鬟送午飯進來時,見她還在哭,心軟道:「夫人,別哭了。」
玲夫人顫聲道:「我只是想去見見我兒子。」
丫鬟聽得心酸,知道這位夫人善良老實,慣常受人欺負,於是走到床邊撫了撫她後背,勸道:「不如這樣,等天黑了,我偷偷陪你過去,你進房去看看凡少爺就走,我在外面給你把風。」
玲夫人仍是愁眉不展,「若是被老爺知道了……」
丫鬟道:「怎會讓老爺知道呢?咱們偷偷去,誰也不驚動,凡少爺院子裡的人咱們也不驚動,老爺又怎麼會知道呢?我的好夫人,你還是先吃飯吧,再哭就哭得沒力氣了!」
玲夫人這才用手絹抹了眼淚,點一點頭。
方耀吃晚飯時醒來過片刻,段誠把他抱在懷裡,餵他喝了一點熱粥。
「好些了麼?」段誠問他。
方耀點點頭,輕聲道:「沒事。」
段誠摸他額頭已經不太燙手了,問道:「還想睡麼?要不要我陪你說說話?」
方耀道:「不用,你有事就去忙吧。」
算時間,段錦鳴應該從鋪子裡回來了,段誠每天都會過問生意,翻看賬本,這個時候,多是在書房裡與段義、段錦鳴待在一處。
段誠道:「那我讓青楠進來陪你?」
方耀搖搖頭,「頭暈,不想說話,我睡會兒。」
段誠摸摸他的頭,「那你休息,有事就喊人。」
方耀蜷起腿,「嗯」一聲應了,又閉上眼睛。
玲夫人來時,房間裡只有方耀一個人,段青楠來看他幾次,見他睡得平穩,便沒有留下來。
玲夫人走到床邊,握住方耀一隻手,輕聲喚道:「凡兒。」
方耀被她喚醒了,睜開眼睛看到玲夫人眼裡裹著淚水坐在床邊上,一隻柔軟的手不停摸著他的手背。方耀尚在病中,一時心軟叫道:「娘……」
玲夫人連忙道:「娘在、娘在。你好好休養身體,娘不敢常來看你,你自己要保重。」說到這裡,玲夫人有些哽咽,「娘每天為你吃齋念佛,讓佛祖保佑你。」
方耀聽她說不敢常來看他,知道定然是段忠不許,一時間只覺得這個女人可憐,道:「如果能離開段家,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玲夫人道:「段家是你家啊,說什麼離開不離開的,當然不能離開。可憐的孩子,娘知道你受委屈了,都是娘沒用,不能好好護著你。」
方耀沉默片刻,道:「不關你事。我很快就會好的,你也不用太擔心了。」
玲夫人摸摸他的額頭,「娘得走了,若是被你爹知道了,又會惹他生氣,你休息吧。」
方耀點了點頭。
玲夫人起身,往門外走去,到了門口時又不捨回頭看了一眼。她出去之後,找到在院門外等候的丫鬟,正要離開時,那丫鬟忽然道:「夫人,你耳環怎麼少了一隻?」
玲夫人一摸耳朵,果然少了一隻耳環,她對丫鬟道:「你去前面等我,我回去找找。」說完,她又返身回到方耀院子裡去,卻不料剛進去,便見著段青楠從房間裡推門出來。
玲夫人一時心慌,趁著黑暗躲在了角落的大樹後面,幾乎就在同時,段誠也從院子外面進來,見了段青楠,問道:「錦凡好些了嗎?」
段青楠道:「睡得挺安穩的。」
段誠點點頭,「我去看看他。」
段誠正要推門時,聽到段青楠在身後問道:「當家,你是不是想要和錦凡一起離開段家?」
段誠動作一頓,回頭道:「你聽誰說的?」
段青楠道:「今天下午四叔過來時,我聽說的。」
段誠對他招手,「你過來,這些話不方便在外面說,你跟我進來。」
段青楠點點頭,跟在段誠身後進了方耀的房間,從裡面閉上房門。
玲夫人在樹後聽得驚愕無比,想起之前方耀問她肯不肯跟他離開段家,頓時又急又怕,看著那扇緊閉的房門,玲夫人原地遲疑許久,才腳步極輕地靠了過去,她從未做過這種偷偷摸摸的事情,此時害怕得不得了,只覺得全身冰冷,牙齒也輕輕打著顫。
她將耳朵貼在門上,卻聽到段誠說了一句話:「青楠,這些話我連四弟也沒說過,你一定不能再讓別人知道。」
段青楠道:「當家,對我你還信不過嗎?」
段誠點點頭,道:「嗯,我告訴你,其實床上躺著的這個,並不是真正的錦凡,他的名字叫方耀。」
段青楠顯然震驚不已,許久後才道:「他不是錦凡?怎麼可能?那麼錦凡去了哪裡?」
段誠道:「真正的錦凡,也許早就死了。」
玲夫人愕然睜大雙眼,抬起手來狠狠摀住自己的嘴。她全身顫抖著往後退去,一直退到
花園中間,無聲地說道:「錦凡……錦凡……」然後落下眼淚來,轉身朝外面跑去。
段青楠也一時無法理解,他說道:「可是,他明明就是錦凡的樣子……」
段誠道:「這是錦凡的身體,但是並不是錦凡的靈魂。」
「靈魂?」段青楠不可置信道,「當家,你也相信所謂靈魂?」
段誠歎一口氣,「本來是不信的。」他說著看向床上的方耀,此時方耀已經睡了過去,神情安詳。段誠道:「你見過過去的錦凡,你覺得他與現在可有一絲一毫相似之處?」
段青楠也看向方耀,搖搖頭說道:「你說得對,確實一點不像,只除了那張臉。」
段誠道:「因為那本來就是錦凡的臉。」
如果人的身體與靈魂真的可以分開,那麼更愛的那個究竟是身體還是靈魂?
段青楠也不知自己是不是信了,看著方耀的睡臉沒有說話。
段誠說道:「我知道你早就看出來我和方耀之間的事情,卻一直沒有問過。青楠,你是個善良的孩子,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些而沒有告訴四弟,是因為我離開段家那一天,希望你也能跟我們一起走。這個地方或許也不適合你繼續留下去。」
段青楠怔怔喚了一聲:「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