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落花人獨立(六)
不料屋裡的人並沒立刻回應,方才進來的側院門卻無聲關上了。
方敬寬沒有搶過去推門,他知道既然到了這個地步,不是他孤身一人用強就能脫身的。鬧將起來,吃虧的只能是自己。
他站在原地等了一會,聽到寂靜的屋內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咳嗽,似乎是屋裡人沒憋住,只咳了半聲就停止了。
可已經足夠讓他分辨出,那是個女子。
屋裡是誰?有幾個人?所謂的教書先生到底有沒有、在不在?他心底起疑,思忖究竟是進屋偏向虎山行一把,還是靜觀其變呢?只是還沒等他做決定,那半邊紋絲不動的門板卻顫抖起來,顯然是有人藏在門後。
鬼鬼祟祟的,越發讓人看不起了。方敬寬就提了李衙內的名號,「李仁兄,你我過節不深,何必作此醜態?你若打著損我名聲奪我功名的主意,咱們禮尚往來,方某不才,雖然位卑家貧,卻也有些讓你栽跟頭的好辦法。若不信,儘管繼續藏頭露尾,待我將你揪出來!」
說著就故意頓了一下腳,弄出要進屋的聲響。
那門板抖動更甚,突然有女子尖聲哀求,「別進來!我……我衣衫不整……」
方敬寬哼了一聲,「你又是誰?忱州李公子給了你多少銀子,讓你捨臉做這種髒事!你知道自己惹到誰了麼。」
關鍵時刻,他很願意拉出皇親的名號來唬一唬人。
屋裡那女子不回答,反而帶著哭腔反問過來:「你是誰?你怎麼進來的……快些走開,不然我要喊人來拿你了!這是江府內宅,你敢亂闖……」
方敬寬未曾想這裡是內宅,心裡暗道不好,面上卻只管繼續裝鎮定,「你只管喊,總之衣衫不整的又不是我。廢話少說,你只說想圖謀什麼吧,爺沒時間跟你耗著!」
到現在他更相信屋裡女子是故意了。不然若按照正常反應,女人在這種境地,總要先關了房門把衣服穿好,怎麼會和他隔著門板說話。
他打量院子四周,見正門側門都關得嚴實,四下沒一個人影。回想來時的路,卻記不大清楚了。此時若是強行出去,迷了路,反而更加不好,不如就看看對方賣什麼藥吧!
只聽屋裡那女子嗚咽道:「……你快走啊,讓人看見我們孤男寡女在這裡,你無所謂,我以後怎麼見人!」
方敬寬見她還磨嘰,心中厭煩,冷笑著說:「我是來借淨房的,事情沒辦,怎能輕易就走。耳房邊上是不是淨房?不告訴我,我就地解決也未可知。」
他知道對方能透過門縫看見外頭,便作勢撩起衣擺。
「別!」女子受了驚嚇,說話更磕絆了,「淨、淨房在在在西耳房那裡……」
方敬寬抬腳過去解決問題。
還沒等解決完畢,聽得院中門響,有人進來了,而且不只一個。然後就聽見老年婦人的聲音,「煙姐兒,衣服換完了嗎?快點過去陪太太們說話。」
回應的是女子嗚咽。
頃刻便是幾聲驚呼:「啊!這是怎麼了!」
「姑娘你怎麼坐在門後!」
「快,快幫忙給姑娘穿衣服!」
方敬寬先還等著聽對方一群人如何做戲,聽到此處也疑惑起來。怎麼聽稱呼,還是個小姐?當小姐的會被買通算計人麼?顯然不會。難道不是李衙內?
他慢慢將衣服理好,回想從離席之後的細節,片刻間理清了思路。
先出去看看再說!
反正那屋裡的女人有問題,管她是小姐是僕佣!
推門的聲音似乎將圍在正屋門口的幾個人嚇了一跳,一個婆子兩個小丫頭齊齊朝方敬寬走出的方向看來。
「這是誰!」
「怎麼會有男人跑進內宅來?」
「快打出去,別驚了姑娘!」
又是幾聲驚叫。方敬寬沒被嚇到,反而迎了上去,好整以暇地問:「你們叫這麼大聲,是唯恐外頭人聽不見麼?乾脆我也幫你們喊一喊,讓人來看看你家姑娘衣衫不整和陌生男子在一起,是打什麼主意。」
「你……你這不要臉的!」那婆子氣得發抖,「你到底是哪裡跑來的,還不趕緊磕頭賠罪!你衝撞的可是我們江府孫小姐!」
方敬寬走到距離門口一丈遠的地方停了腳步,聞言伸長了脖子往門裡看,「江府不是姓江麼,哪來姓孫的?」
「你還敢亂瞄亂瞅!你你你……什麼姓孫姓江,這裡是我們江大人的孫女!我們是孫小姐的貼身服侍!」
「噢,這樣啊。」
方敬寬將眼往三人身上一掃,擠出一絲笑來,不緊不慢地問:「聽說江大人有好幾個孫女,不知屋裡這位排行第幾?是單她一個不要臉,還是她姐妹們都不要臉?」
把剛才婆子罵他的「不要臉」又還了回去。而且人家罵他一次,他還了兩次。
「你說什麼!」婆子似乎徹底氣懵了,有上前動手的架勢。
旁邊一個小丫頭眼珠子轉了轉,搶先衝了過來,嘴裡喊著,「你敢侮辱我家姑娘,我跟你拼了!」
就要來撕扯方敬寬的衣服。
方敬寬退後一步,側身閃開,突然沉了臉,「爺是讀書的,可也練過幾天,出手沒輕沒重,傷了誰,可別怪爺。」
動手的小丫頭對上他眼睛,被他眼裡的陰沉嚇住,動作僵了一下。
方敬寬趁這當口,已經退到兩丈開外去了,站在院子當中朗聲說道:「屋裡的是真小姐還是假小姐,爺不管,既然哄了爺在這裡耗著,就趕緊給爺一個說法。不管你們是跟那姓李的有瓜葛,還是圖謀別的什麼,爺可不怕事情鬧開。大不了功名不要,也不能被你們這些蠢貨算計了去!識相的趕緊給爺道歉!」
文質彬彬的外表,說出話來卻和街上無賴似的。
那婆子滿臉悲憤之色,就要張口罵人。
方敬寬道:「忖量仔細了再張嘴,別拿之前那套說辭搪塞。你們那孫小姐要真是大家閨秀,哪有衣衫不整跟男人說半日話都不想著趕緊穿衣服的!現下還在門後耗著不是?爺可都撒完尿了,她還沒打理好自己?還有你們幾個蠢貨,若真是好人家的貼身僕役,不想著關門給小姐遮羞,還有心思跟爺對罵對打,傻子才能信你們。」
說著四下看了看,將花圃裡一柄亂丟的小鋤頭撿在手中,脫手扔向院門。
砰一聲響,將婆子等人嚇了一跳。
方敬寬卻不怕聲音大,說:「趕緊給爺攤牌,不然爺自己喊人來看衣衫不整的孫小姐!」
然後從十開始大聲倒數起來,看樣子是要數到一就喊人。
婆子和兩個小丫頭都有點不知所措。
方敬寬一邊數數,一邊瞅著她們冷笑。
屋裡門後坐著那位,不是別人,正是受了祖母點撥的江煙兒。她本打算裝腳疼站不起來,所有說辭都準備好了,連最開始房門怎麼自己打開的都找了理由,可沒想到事情發展著實出乎意料。
那方敬寬竟然和一般書呆子不同,沒有被誤闖內宅的陣仗嚇著,不但不按著她的預想說話行事,反而又強硬又冷靜,不是個好糊弄的……
之前她聽方敬寬罵她不要臉還生氣,聽到後頭,臉就白了。
這廝不好拿捏,怎麼辦?
騎虎難下了。
而且就對方這脾氣,顯然不是良配。別說只是皇家遠親,就算是皇子龍孫也不能要啊……
對方已經數到四了。
江煙兒透過門縫,再次看向月光下站著的書生。
年輕、英俊、身形挺拔……堪可做佳偶。只是臉上冷笑太招人煩了。
看樣子,他真有數完就豁出去的架勢……江煙兒不太敢賭。今晚的一切都建立在對方怕事情鬧大的心態上,可方敬寬明顯膽子太野。鬧開來,丟了她的名聲名節且不說,傷了江家臉面,嫡祖母能折騰死她!
方敬寬數到二。
江煙兒再也坐不住了。
是捨命繼續,狠狠賭一把,讓對方低頭服軟,還是自家認輸認錯?
一瞬間要做出決定,可真難哪!
她的心跳已經快到不成樣子,咬破了嘴唇,自己都沒察覺。
方敬寬數到一了。
年輕的庶吉士只略略停頓一下,見對方幾人都沒有攤牌的意思,心一橫,「對不住了!」
他還真沒想到這幾個女人死硬如此。
罷了,既然女的都不怕醜事鬧大,他怕什麼!
將手放在唇邊做擴音狀,他就要喊人,「江家……」
「住口!」幾聲阻止同時響起。
一個是婆子的聲音,一個是門後江煙兒的,另一個,是此時突然出現在院門口的江五。
方敬寬從善如流住了口,他也不想把事情鬧大的。
聽到身後有來人,他微微偏頭,側目去看。於是便看見月光之下,燈籠影裡,走來一身酡顏色碎櫻襦裙的姑娘,長眉微立,怒色滿臉。
他有一瞬間失神。
只因半輩子過去,他還從沒見過這麼乾淨明快的女子,就算是生氣,也氣得明白磊落,絕不拖泥帶水。
屋裡那位小姐是不是真的他不曉得,但只一眼,他就知道眼前這位剛來的才是貨真價實的大家貴女,滿身的氣度實非普通女子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