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落花人獨立(五)
午間宴席之後上了茶點小食,下午時客人們便三三兩兩在園子裡聊天說笑,年輕小姐們趕圍棋鬥草,也有喜好詩文的聚在一起談論詩書,各家太太就一邊閒聊,一邊按著自家心思觀察女孩子。
這日天氣好,一直到太陽快落山的時候,除了一些年紀太大或關係較遠的客人散去,江太太將親近客人們都留了下來,又備了晚宴和戲班子招待,大家一邊飲酒談笑一邊看戲。相熟的女孩子們不願意看戲的,就被打發下去自己結伴玩耍。
外頭是有男客的。這一天是休沐日,江府丞也在家裡約了三五好友吃酒飲宴,跟著太太湊趣。有那不怎麼相熟的人,若有意結交肯前來的,當然是來者不拒,統統接入席中吃酒。在官場交往應酬上頭,江府丞是老油條了,深諳酒飯裡辦事之道。
方家那位遠房侄子方敬寬本在翰林院做觀政的庶吉士,還有兩年多方才散館。散館時是留在京裡做言官還是外放出去做地方官,大半取決於在館時的表現。前朝陳朝時,言官清流十分金貴,從庶吉士到言官到中樞內閣,是文官最理想的上升路線,可以說庶吉士就是日後內閣大佬們的儲備軍。
然而到了本朝,太祖打壓言官,後來天下太平久了,言官的力量雖然有復甦之勢,可當今皇帝一登基,又或明或暗地壓制了言官,乃至整個文官群體。隨著後來海路漸漸開放,幾處海城富庶得不像話,連帶著沿海行省以及周邊相鄰的行省都變得富裕,京官們願意被下放到京外去發財,庶吉士散館後便喜歡做地方官了,大多不願意留京。
方敬寬卻是個異類。
他不想到下面去做地方官發財,而想留在京裡。
庶吉士們為了以後名聲著想,觀政期間就算是想和官員們結交,行動也十分收斂,明目張膽地大肆走動,會被同窗瞧不起。可他卻似乎不顧忌這些,絕對不放棄任何一個與官吏交往的機會。進翰林院沒多久,已經在京裡認識好大一批人了,有同科的進士看不上他的做派,背地裡議論不算,有時當面也露出看低的意思來,他皆不在乎。
他那遠房伯母秦氏是個愛鑽營的,來京之後很喜歡與太太夫人們認識走動,若是機會得宜,他就跟著伯母一起做客。這日江府宴客,他也隨同來了。
江府丞知道皇后和方家的關係有些尷尬,所以這日並沒叫太太請方家,誰知方太太卻主動跑上門來。伸手不打笑臉人,江夫人在後院接待了方太太,江府丞也將方敬寬請入酒席,只是未曾特意關照,聰明地與其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
那方敬寬被安排坐入的席面上都是年輕人,有剛入官場的低品官吏,也有在京城裡混跡的舉子清客,方敬寬一入席便和認識的人熱絡打招呼,不管人家理與不理。而那些不認識的,喝上一兩杯也就認識了,酒席上他倒很是游刃有餘。
晚上江夫人在後院開戲,江府丞這裡也弄了個經常出入宅門的雜耍班子助興,又是吐火又是翻筋斗的,大家喝起酒來氣氛十分熱烈。來來往往交杯換盞的,撐不住到席外吹風的,以及喝多了頻繁如廁的,一時間堂上堂下人影紛亂。
方敬寬是海量,喝得不少,但很清醒,只是酒水入肚多了,難免要跑淨房。江府他曾經來過,於是和席上人招呼一聲,自己離了席,熟門熟路去如廁。
轉過廳側的時候有個青衣小廝迎了上來,笑眉笑眼地招呼:「方公子是要去淨房嗎?那邊有忱州知府家李少爺和兩位朋友在,恐怕一時半會騰不出來,您是等一等再去,還是容小的帶您去一旁跨院那邊方便?」
主家的傭人各司其職,各有各的事情做,除了專門分到酒席上伺候客人的,其他傭人如果主動跑到客人跟前獻殷勤,那多半是要趁著酒宴討打賞賺閒錢。
方敬寬見這小廝面生,料著對方大概不認識自己,不知道自己手頭緊張,否則不會要打賞要到這裡來,便半開玩笑地說:「有你帶路自然是好,不過,我沒帶錢囊又身無長物,可沒有賞錢給你。如此,你還願意跑這趟差?」
小廝臉色僵了一下,但很快陪笑:「瞧您說的!誰不知道方公子是今年庶吉士裡出類拔萃的人物,前途無量的,我家大人時常提起您呢!小的為您效勞是榮幸,日後等您飛黃騰達了,小的身份低微,不指望沾您的光,但今日有個接近您的機會,來日也好跟孩子們吹噓吹噓。」
方敬寬聞言莞爾,不由仔細打量了這小廝兩眼,見其相貌平平,絕對是扔在人堆裡就找不到的樣子,但眼睛很靈活,透著一股子機靈勁兒,心中暗嘆這倒不是個眼皮子淺的,還有幾分深沉,話也說得討巧。
於是就笑說:「那就頭前帶路吧!」
小廝笑呵呵應了一聲,當先轉身走去了兩邊花牆的夾道,帶起路來。
方敬寬跟在後頭,暗暗捏了把袖袋中的碎銀子,發現一塊極小的,便掏出來放在手心,準備一會用做打賞。
這銀子實在不多,用在江府奴僕身上,實在拿不出手,但多少是個意思,有總比沒有強。何況他起先根本沒打算給賞錢,不過是看這小廝知情識趣,鬆鬆手給個慰藉罷了。
這並非他小氣,實是他沒錢。若有,他倒很願意多給一些,自己有光,別人也高興。
他自小家貧念不起書,退了學,鄉下私塾的先生連嘆可惜,後來是族親相助,才繼續學業。一路考到進士,進了翰林院,卻無官無職沒什麼進項,家中依舊要靠族親接濟。方太太一家,便是接濟他的族親。方太太出名的吝嗇,要不是看他實在有出息,恐怕他連買紙筆都要算計著買最劣等的,故此,哪裡還有閒錢到處打賞。
就掌心裡這一點點碎銀,已經是他難得拿出手的酬謝了,原是他看這小廝所圖不成卻又願意低聲下氣的做派和自己有些相似,一時起了同病相憐之心。
於是一路走一路和小廝閒聊,那小廝說話有趣,兩人聊得高興,不覺走了好遠。
起先方敬寬還愜意欣賞月色以及府中花木,然而走了一會,周遭越發僻靜,連過往走動的僕人都不見了,前頭雜耍的聲音漸漸聽不見,卻又隱隱傳來鑼鼓點的聲響。
恰有一陣風吹來,方敬寬熱乎的身子微涼一下,頭腦中也突然起了警醒。
「且住腳。」他喊住小廝,「你說的跨院還沒到?」
他不記得江府有這麼大,去旁邊的跨院而已,怎麼走了這麼遠,繞來繞去的。
那小廝指著幾步之外的粉墻,「喏,就是那裡。其實不遠的,只是沒從正路走,所以多繞了些,倒讓公子受累。」
「為何不從正路走?」
小廝靦腆一笑,「正路會遇見府裡其他當差的。要讓人看見我又不好好在本處待著,跑到前頭找活幹,怕是要挨罵,求方公子體貼體貼小的。」
方敬寬自然明白大宅門裡奴僕分幫結派,像待客這種差事算是肥差,常有賞錢可拿,肯定不高興別人來搶。踮腳看看吃酒的廳堂房頂就在前方沒多遠,於是便知道的確是繞路了,看著前頭小廝所指處不遠,便繼續往前走。
按小廝的說法,這院子是府裡給少爺、孫少爺們念書準備的,晚上散學就靜了,只有個教書先生住在裡頭,客人去借用淨房,沒什麼妨礙。小廝領路到院子側門就住了腳,「方公子請自去,小的在這裡等您,一會您出來再帶您回前頭去。淨房就在耳房旁邊,看見沒?正屋亮著燈,想必教書先生在看書,那先生我上回得罪過,可不敢去見他。」說著吐了吐舌頭,似乎很害怕。
方敬寬笑笑,隨手將掌心的銀子扔給小廝,自己進院。小廝千恩萬謝的,行個禮,袖手蹲在門口等著。
方敬寬原也有心結交江府的教書先生,平日沒有機會,這次正好趁借用淨房的當口搭上話。進院後看看院中無人,另一邊的大門緊閉著,想著這先生想必是個愛清靜的,於是自去上房敲門。
「趙先生可在?冒昧打擾。」
問了一句沒人應聲,屋裡燭火搖動,有椅子挪動的聲音。方敬寬突然想起先前那小廝說,院裡有兩個侍女伺候著,是江府丞派來服侍教書先生的。院裡沒人,侍女該是在屋裡?
方敬寬一時間有些疑惑,暗忖莫不是來錯了時辰,那先生關著房門在和侍女親近?那可就尷尬了,結交不成反而成了得罪。
然而院子的側門沒關,他一路無阻進來,所以先前才沒想到那方面去。此時退走,是不妥當了,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若真擾了人家,也只好見面再圓場罷了。
遂又清清嗓子咳一聲:「先生,學生是今日來府的客人,一時酒醉冒昧闖入,還請先生恕罪。」之後又說明了來意,道,「……若先生歇下了,學生自去方便,須臾就走。」
屋裡又一陣悉悉索索,細碎的腳步聲聽起來有些急。方敬寬聽著皺眉,心中覺得恐怕不妥當,於是決定先走為上。反正方才存著心眼沒報名號,回頭再打賞小廝個封口費,趙先生也不會知道是誰擾了好事。
他是個知機的,當下轉頭就走。
可一步還沒踏出去,沒叫開的房門卻突然自己開了,砰的一聲似乎是撞在牆上,很響,讓他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
這一眼,就嚇了一跳。
對開的房門一扇搖晃著,顯然是撞上牆又彈回來,另一扇卻紋絲不動半開著。透過打開的門,可以看見屋中倒了一把椅子,桌上椅上地上散放著顏色鮮亮的女子衣物,很是凌亂。一瞥之間,方敬寬只發現屋中幔帳桌帷皆是暖粉鵝黃的搭配,很是柔媚的感覺,哪裡像是教書先生住的地方。
一驚之下,他趕緊挪開眼,下意識看向進來的側門。
帶路來的小廝該是蹲在門外的,可他現在篤定,那小廝大概已經不見了。
一路行來的細節在一瞬間清晰浮現腦海,他不是蠢的,此刻心裡透亮,知道自己約莫是掉入了陷阱。
其實這次如廁的過程細究起來,頗為奇怪,但若按那小廝說的種種解釋,倒也合情合理,說得過去。若他是個位高權重的,興許還會警醒著莫要被人算計,可他本一介窮書生,哪裡有值得江家算計的地方,於是也沒在意,才落到了這地步。
他想起之前小廝提起的忱州李衙內。
他不等那邊的淨房繞遠路來此,也是為了避開和李衙內接觸。那傢伙沒中進士,在京裡遊學,曾和他有過摩擦過節,大家見面不開心。
現在想來,今日江府中的人統共算起來,也只有李衙內會設計他了。能買通江府的奴才合伙算計他,李衙內這是花了多大本錢哪!可兩人的過節並沒多大,至於這樣麼,姓李的可真是睚眥必報。
可他方敬寬雖窮,雖到處鑽營結交,卻也不是個軟柿子好捏,既然都算計到這份上了,大家不妨真刀真槍過過招。
他想了這麼多,其實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邁出去的那一步未曾落實,他將腳步收了回來,心中冷笑著站直了身子正立於門口。
屋中看不見人,不知搞什麼鬼。他便說:「聽江府下人說,這裡住著府裡的西席先生,在下來借淨房一用,不知先生方便否?」
問的還是之前的話,語氣卻冷了許多。他就想聽聽對方給個什麼答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