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落花人獨立(十四)
「幾位女檀越裡面請。」
了塵倒是面不改色,謙和如往昔,一副出家人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又俊又超然,看得吳家幾個丫鬟連連臉色發紅。
江五跟在吳家女眷後頭,與劉雯並肩同行,倒未和了塵單獨說話,吳家小兒媳王氏偶爾用嘲諷的眼神瞄她,她惡狠狠瞪回去,王氏也不敢太過分。
好在吳老太太再沒有什麼特殊表示,不然江五已經憋了一肚子氣跟她翻臉呢。
一群人上了正院禮佛進香,聽佛前老僧講經說法,然後吳老太太按例去待客的偏院休息,吃齋飯歇午。
佛光寺招待官家女眷自有一套章法,都是無數次做熟了的,處處妥帖,無一處讓人感到不便,於是吳老太太此行似乎非常滿足,帶著微笑進客房去了,進門前還特意問江五:「五小姐隨我們歇息,還是到處逛逛?你們年輕人不愛睡午覺,要是不睡,我也不勉強。」
王氏立刻湊趣說:「婆婆小心門檻,讓媳婦來扶您。媳婦陪著您午睡,給您打扇趕蚊蠅!」
山寺清涼,何用打扇祛暑?客房乾淨,又哪來的蚊蠅?
王氏這是故意討好賣乖,順帶擠兌劉雯。
劉雯微微一笑,也不理她,只跟吳老太太說:「婆婆且安歇,我自去招待江家妹妹。」
吳老太太笑了笑,再沒說什麼,讓王氏扶著進屋去了。
江五陪劉雯進另一間客房,冷哼道:「那個王氏越來越不像話,以前她可不敢這樣挑釁我,最近吃錯什麼東西了?還有你那婆婆,她待我怎樣倒是沒所謂,可她敢這麼擠兌我,是不在意你的感受吧,啊?你細想想,她要是有對你不好的地方,我可跟她沒完!打量咱們好欺負呢!」
「得了得了,我的好俠女,坐下吃點果子消消氣。老太太是長輩,什麼擠兌不擠兌的,別這麼說。」劉雯親手遞香杏給江五,「新摘的,嘗嘗。」
杏子正是時令果子,江五一眼就認出是佛光寺後山的出產。那裡水土迥異,長的既不是山杏也不是家杏,介於兩者之間,果實酸酸甜甜,外皮還有零星褐色花紋。
「此杏距離佛祖近,薰陶感化,自與別處的不同。」
她想起當年曾經有個五官青澀的小和尚,站在杏樹底下,煞有介事和她介紹。
「什麼薰陶感化,幾棵破杏樹,聽得懂你念經嗎?」當年她嗤之以鼻。
現在,她依舊可以對此等言論嗤之以鼻。只是那個因受到挑戰而微紅著臉,急切與她爭辯卻又非要裝得雲淡風輕的小和尚,在哪裡呢?
小和尚長成大和尚,是真的心如止水雲淡風輕了,再也不會說那麼笨的話了吧。
江五頓時有些傷感。
連吳老太太和王氏也拋在腦後了。
「雯姐姐,我出去一下!」她騰地站起來。
劉雯靜靜看她,然後微笑著,點了點頭。江五不想解釋什麼,劉雯肯定知道她要去哪裡,去找誰,可她問心無愧,有什麼好遮掩的?
果然劉雯很貼心,還說:「你的丫鬟我讓人支開,你帶著小暖去吧,事後旁人問起來,也有的說。不過要帶上護衛,別走太遠。」
「不帶小暖,誰問我也不怕。」江五蹬蹬出了房門。
正好小姑娘小暖舉著兩個果子跑進來,聽到這話,扁了扁嘴:「江姨母要去哪裡玩不帶我?娘親,小暖也想去。」說著就要哭,還一把抓住了江五裙角。
劉雯好笑:「乖,江姨母和你逗著玩呢,肯定帶你去,不信你親親她?」
小姑娘立刻抱著江五大腿,抬頭衝江五響亮親了兩聲。江五無奈極了,最看不得小暖跟她撒嬌,這種溫柔的糾纏真是比晴君更讓她頭疼。
於是在禪房靜坐的和尚了塵聽到敲門聲,起身開了門,便看到門外站著一大一小兩個姑娘,小的還抱著果子啃。
「阿彌陀佛。」了塵施禮,不請人進屋,自己倒走了出來,並隨手帶上門。午間明晃晃的陽光照下來,他頭上戒疤刺得江五眼疼,而他關門的動作更讓她不舒服。
「什麼時候點到十二個疤?」江五劈頭就問,有些挑戰的意味。
和尚點戒疤並不是誰都能點滿腦袋的,出家剃度後潛修一段時間,唯有表現良好的才能受戒清心,在佛前接受點疤儀式。腦袋上有了第一個疤,才正式成為正規弟子。
天下各寺規矩不同,古往今來循例也常常變動,但本朝佛光寺的傳統是,修行最精深的得道高僧可以點到十二個戒疤,以下各弟子九、七、三數不等。了塵年紀輕輕,腦袋上已經有了九個戒疤,疤痕不大也不影響美觀,反而因為這種佛家的神秘標誌,讓他更顯與眾不同,平添幾分美感。
可江五覺得那些黑點醜死了。
「好好的人做什麼自殘身體,非要在腦袋上燒出一輩子都抹不掉的痕跡?這就證明一心向佛嗎?」當年了塵頂著一個戒疤當小沙彌的時候,她就這麼嘲笑過。
「阿彌陀佛。」當年此時,回答她的都是這麼幾個字。
小暖舉起啃了一半的果子,朝了塵笑:「師傅你吃嗎?剛才你帶我們禮佛,謝謝你。」
童聲童語,讓江五哭笑不得,氣也散了大半。她來前並未生氣,見到了塵卻突然冒火,現在,又莫名其妙熄了火。她暗暗反省,雯姐姐說她心浮氣躁,果然如此麼?
了塵一指不遠處的石桌石凳,邀請江五去那邊坐。
這是了塵清修的後山小院,寺裡單為他闢的,由此可見他多受師傅們重視。院子乾淨整潔,幾叢天然花木,唯一人工就是這副石頭桌椅。桌面還有棋盤,黑白子交錯糾纏,是半局未下完的棋。
小暖跑過去扒桌沿看了一會,提問說:「白棋是不是快要失敗啦?」
了塵笑著走去跟前,眉目溫和:「你小小年紀懂下棋?」
「嗯,爹爹娘親下棋,我在一邊看。」
「白棋沒有失敗,你看,這樣、這樣。」了塵拿起幾個棋子,黑黑白白下了幾次,認真講解。
小暖瞪大眼睛,「唔,好像是哦,沒有失敗!」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也去擺棋。
了塵微笑,清瘦臉龐顯露柔和弧度,「你很聰明,叫什麼名字?」
「娘親說,女孩子不能隨便告訴人家名字。」
「哦,呵呵。」了塵忍俊不禁,但也沒有前仰後合,依舊淡然出塵。
江五看他和小暖談笑,心裡不知什麼滋味。
曾幾何時,她和他,也可如此。只是他現在只會和小姑娘玩笑了麼?而只稱她「女檀越」,對她念彌陀佛。可悲的是,如果她與他真正曾經知心知意過,她此刻也好有資格錐心徹骨,迎風灑淚。
然而並沒有。
了塵從來未曾做過凡心未褪的佛門情聖,而她也不是驚世駭俗,拐帶僧人的閨閣敗類。她與他一場相交,童言無忌,年少無知,怕是比風與花枝的相遇還淡泊,她緬懷個什麼勁兒?
「喂。」她叫他。
了塵轉頭施禮,「檀越請說。」
「我不叫『檀越』。」
了塵微笑,不爭不辯。
江五拳頭打在棉花上,又去哪裡使力?
她注視了塵瞪目良久,心口悶悶的,不知該說什麼,卻又似乎有無限要表達之事。「我……有人和我提親。」最終,竟鬼使神差冒了這麼一句。
「哦。」了塵繼續含笑,「檀越……」
「你敢說恭喜!」江五打斷他。
了塵像在看胡攪蠻纏的孩子似的,又像是在看犯錯的小沙彌,總之那目光真正讓江五不痛快,而且他竟然真的雙手合十,道了一聲「恭喜」。
「……」
江五怒目,很想上去揍他。可面對了塵含笑的臉,她除了站在原地,什麼都做不出來,站得越久,心裡越涼。
眼睛裡卻有熱乎乎的淚水冒出。
「江姨母你怎麼哭啦?」小暖丟下棋子,顛顛跑上來抱她的腿。
江五突然很感謝劉雯硬要她帶上小暖,不然,她抱著誰哭!
她蹲下去,摟過小暖軟綿綿暖烘烘的身子,一瞬間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