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9冒然拜訪
碧桃笑說:「並沒有事。是看這裡褚姑的鵝掌醃得好,想帶回去一些給太太嘗,跟姑娘稟一聲。」
「那個好吃?」如瑾平日鵝掌吃得少,也不覺得有多美味,每次做出來都是底下丫鬟分了,也未曾想起往娘家帶過,聽碧桃這樣說,便應了,笑道,「多大點事還要特意和我稟,你只管去拿,把廚房裡東西都搬走也無妨。」
「謝姑娘大方,都搬走奴婢可拿不動。」碧桃掩口而笑,繼而感歎,「來王府走了一趟,看著這裡件件樣樣都是好的,大家相處又和氣,真有些捨不得走。」
如瑾失笑:「那你就別走了。」
「是,方才冬雪也這樣說來著,說奴婢不但是姑娘舊日裡用慣的,方才王爺見了也肯破天荒和顏悅色地問話,比這院子裡的人都強,連丫鬟們大家一起吃飯,兩個小的頭次見就肯給奴婢添菜,所以讓奴婢不如留在這裡了。」
碧桃閒扯家常,如瑾笑著聽。
又聊了一會,碧桃怕耽誤如瑾午歇,行禮告辭,如瑾從格子櫃上收拾了幾樣玩物讓她給囡囡帶回去,又囑咐丫鬟去廚房多帶些醃菜給她,讓吉祥送出了二門。
吉祥回來,如瑾還沒歇午,叫了她來問:「送走了?」
「嗯,走了,奴婢想著讓外頭跟兩個人送她,她沒要。」
「她有跟車的人,倒是不必了。」如瑾放下碧桃,問起冬雪,「……怎麼今天總不見她影子,忙什麼呢?」
吉祥回道:「沒什麼,不過一些瑣碎事,奴婢讓她多歷練歷練。您找她有什麼事?奴婢去做。」
如瑾看了她一會,笑道:「沒事,不過今日總沒見她在眼前晃,隨口問一句。歷練就歷練吧,往日你在南山居調理下頭人俱都妥當,這院子你管著我也放心。」說完走去東間午歇了。
吉祥恭聲應是。
* * * * *
碧桃出了長平王府,告訴車夫不忙著回,看看時候還早,就到城東幾條熱鬧的街市上轉了一遭,買些零碎東西帶給府裡的同伴們。
東西塞滿小小車廂時,跟車的婆子笑道:「碧姑娘,這條街看看快到頭了,再往過走就是南城了,沒什麼可逛的,咱們回去?」
碧桃啟開車簾子往前看看,「南城我還真沒怎麼去過,平日難得出來,索性走一遭。」說著就吩咐車夫前行,婆子只得跟著。
繞過這條長街,拐兩個彎,眼前景致立刻變了。
南城向來平民居多,街市店鋪也不如東城絢麗,道路狹窄,且不是太乾淨,灰撲撲的頑童滿街亂跑亂叫。婆子道:「您看,的確沒什麼好逛的。」
「我倒覺得有趣。」碧桃笑笑,隨之說了一個地址,讓車夫往那裡走。
「姑娘您這是去哪?」
碧桃招手,讓婆子同上車來坐,「嫂子走半日累了吧,歇歇腳,喝口水。」遞了一碗水過去,碗底下墊了一塊東西。
婆子接在手裡,驚訝地發現竟是塊碎銀子,掂掂,足有二三兩,頂她幾個月的月錢了,連忙攏在袖子裡收了,笑瞇瞇道謝喝水,再不問要去哪裡的話。
車子轉眼就到了一條歪斜小巷跟前。巷子太窄,車進不去,就在巷口停了。
碧桃下得車來,一身綾羅立刻吸引了周遭平民的目光,被人盯著看個不停,幾個擺小攤的婦人還指指點點。
「這是哪家的小姐?穿得真鮮亮。」
「怕是去裡頭找郎中看病的吧,自從那郎中住在這裡,外頭人越來越多了。」
「看著不像有病的樣兒啊,怕是……你們知道,那郎中長得可俊。」
於是幾個婦人就盯著碧桃吃吃地笑。
碧桃被人看著,也不在意,四下看看,見巷口蹲著一個抱著粗瓷大碗大口吃飯的小男孩,就走到跟前去問,隨手遞了一塊糖:「凌大夫是住這裡嗎?」
小男孩沒接糖,嘴裡含著飯含含糊糊地說:「是,你看病嗎?往裡走,從裡數第三個門進去。」
「多謝。」碧桃將糖放在了他的大碗裡,從車裡包裹掏出一把銅錢給了車夫和婆子,讓他們在巷口小食攤上喝茶吃點心等著,自己進了巷子。
坎坷不平的泥土路,低矮土坯房,幾塊木板拼湊而成的門扇,一路走進去,整條巷子都是這樣。偶爾從某個門扇裡竄出幾個孩子,瘋跑瘋鬧的,險些撞到她身上。碧桃越往裡走,越是皺眉。
從裡數第三個門,她站在門口停下。
兩扇門板還算齊整,可透過半開的門扇,卻能看見裡面狹窄逼仄的院落以及土石壘成的牆面,這樣的地方……
她想起何剛說的話,「……過得還算不錯,就是住處簡陋一些。」
這是「簡陋一些」嗎,簡直就是簡陋到家了。
透過冬日厚重的棉簾子和鄉下土紙糊的窗扇,屋裡隱隱透出說話聲,聽起來有好幾個人。碧桃將裙子微微提起免得沾上泥土,輕步進了院。
站在窗欞下,裡面的聲音就清晰了一些。
有病人的呻吟,有口音濃重的土語,間或一兩句溫潤和藹的問話。她聽得出來,是凌先生。
靜靜站在窗外等著,等裡頭問診結束,兩個全身打補丁的鄉民扶著病人出來,怪異地看看她。然而出院走遠,屋裡卻還有說話聲。
原來是另一撥看病的。
碧桃就接著等。
冬天午後的陽光溫煦,照在她的綢襖綾裙之上,光滑的衣料泛著光華,原本在侯府裡一身尋常的婢女衣衫,到了這裡,在土房木門石頭牆的映襯下,卻成了與周遭格格不入的華服。
她看著自己的影子落在地上,短短的,輕聲歎了一口氣。
屋裡的病人終於出來了,千恩萬謝的,聽起來,是只交了幾文錢的診費。碧桃又被這幾個身穿粗布衣的平民詫異盯了幾眼。及至這撥人走了,屋裡再沒人說話,狹窄的小院才恢復寧靜。巷子裡孩童的笑鬧聲傳來,遠得像天邊飛鳥。
碧桃聽見屋裡倒水和椅子挪動的聲音,緩慢的,不疾不徐。青灰色的棉簾阻礙視線,她什麼都看不到,但卻可以想像出凌慎之一身青衫,眉目恬淡做事的樣子。
她盯著門簾子看了一會,才低頭理了理衣裙,準備進去。
屋裡卻率先傳出詢問:「是哪位?來了許久,為什麼不進屋。」
碧桃一愣。一直悄無聲息的,他在屋內,是怎麼知道她來了許久。
忙舉步站在了簾外,守禮相問:「先生,是我,碧桃。現在可以進去嗎?」
屋裡靜了一瞬,繼而腳步聲響,凌慎之挑簾露面,神色意外而驚疑,「碧姑娘,你怎麼會到這裡來,是……」聲音微頓,擔憂溢於言表,「你家姑娘有事?」
依然是一身青色布衣,布巾束發,五官俊朗,明明是寒冬,卻似能讓人看見春日裡窗外遠山的青翠。只是他的神情較於往日急切,似乎,不是他了。
碧桃站在門口咫尺,冷不防他掀簾而出,忙退後兩步才避免兩人靠得太近。她一退後,凌慎之也驚覺了自己不妥當處,歉然躬身:「抱歉。」繼而往院子外瞅。
碧桃福身一禮:「打擾先生。」又道,「沒有旁人了,只我自己。」
凌慎之側身閃開門口請她進去,親手挑著簾子。碧桃低聲道「多謝」。
「請坐。」凌慎之拿了乾淨茶碗,當面用火爐上架著的滾水燙了,這才用碗盛茶,擺在碧桃跟前的桌上,「粗茶,比不得侯府,怠慢了。」
碧桃慢慢在竹椅上落座,抬眼打量屋內陳設。
低矮的屋頂,上面沒有吊頂,也無承塵,直接便能看見上頭的房梁,日久,被煙火薰成灰黑色。腳下是土地,沒有漫磚,高高低低起伏不平,人走在上面久了,有的地方磨得發亮。桌椅箱櫃俱是竹製或者木質,那木料,打眼一看就是劣等的。
總之,一切都是簡陋到寒酸。
這屋裡除了還算整潔,再無別的可稱道之處。木板桌上擺著筆墨書籍,該是平日寫方看書的地方吧?
「先生,怎麼住在這樣的地方。」碧桃不由相問。
凌慎之在桌後落座,乍見時的惶急消散了,顯是控制了情緒,見問,就道:「這裡還不錯,左右鄰裡都好相處。碧姑娘來這裡是為何事,你家姑娘遣你來的嗎?」
碧桃注意到他的稱呼,你家姑娘,而不是「藍妃」。
「不是,順路,便來看看先生好不好。我家姑娘不知情。」她答。
「多謝。藍夫人最近身體可好?家裡老太太呢,還是糊塗麼?你家姑娘如何?」
凌慎之問了一圈,可碧桃知道他的重點在哪裡,便說:「都好。我剛從王府出來,姑娘在那裡過得不錯。」
「你從王府來?可有見著長平王麼,他……還好?」
「先生認識王爺?」
「一面之緣。」凌慎之沒有多說。
碧桃便沒追問,只道:「王爺也不錯。」又補充,「他待我們姑娘很好。」
凌慎之的眼中隱有流光,像是,夏夜裡的螢,轉瞬消失在草木之間。「最近,都沒事麼?」他問。
碧桃微訝:「沒事呀。」繼而略微恍然,垂首道,「……是我來得太冒失,讓先生多心了。」
「不,多謝你來。」讓我知道她沒事。後半句沒有出口。
碧桃摩挲著手中粗瓷茶碗,碗裡茶水是黃褐色的,一看就不是好茶。她車上還有兩包街上買的花茶,給府裡伙伴們帶回去嘗鮮的,才十幾文一兩,可也要比手裡的茶好得多。她想將花茶留下來給他,不過,又怕唐突。
躊躇間,聽得凌慎之開口說:「最近何剛怎麼沒來?自從你們姑娘出嫁,我搬了住的地方,他隔三差五都會來這邊轉一轉,這陣子卻不見了人影,是年底太忙?」
碧桃吃驚,「先生!你知道何剛常來?……他、他做事也太笨了,說是悄悄來看,到讓您發現了。先生,他沒有窺探您的意思,就是來看看您過得好不好。」
「我知道。」凌慎之微笑。
「他最近病了,是派底下一個小廝過來看的您。」
原來如此。怪不得除夕守在巷口那麼久都沒見到人。換了別人來,他自然認不出了。凌慎之便問:「何剛什麼病,吃藥了嗎?」
「是不小心得了風寒,看過大夫,這兩日已經快好了,您別擔心。」
外頭腳步聲響,蹬蹬跑進一個男孩子,端著空碗進屋,看到碧桃笑笑,進了西間灶間。裡頭響起嘩啦啦的水聲,想是在洗碗。
碧桃認出來,是方才在巷口告訴她路的小男孩。「這是……」
凌慎之道:「是我新收的小童,叫除夕。」說著將又要往出跑的除夕叫住,「不用去守著那人了,來見過碧姑娘。」
除夕好奇地打量碧桃,叫了一聲「姐姐」,問:「你不是來看病的嗎,原來認識我家先生啊。」
碧桃從荷包裡拿了一角銀子做見面禮,「給你買糖吃。我是青州來的。」
「哦,原來跟我家先生同鄉。」除夕看看凌慎之,見他不阻止,才接了銀子,笑瞇瞇道謝,又說,「姐姐從青州來專程找先生的嗎?」
碧桃見他可愛,就逗他,「是啊,趕路可餓壞了呢,可惜飯都被你吃了吧?我要餓肚子了。」
除夕卻說,「鍋裡還有呢,我給你盛去。不過……你大老遠專程來找先生,是不是和他很要好?那你能嫁給他嗎,老先生每次來都逼著先生娶妻生子,可是先生沒有合適的人可以娶啊!」
「除夕!」凌慎之板了臉,「怎能對頭次見面的人胡言亂語,快給碧姑娘道歉。」又站起來朝碧桃拱手,「你別見怪,他跟著我之前原在街上流浪,野慣了,不懂說話。」
碧桃忙說「沒事」,臉色卻是通紅,又忙叫住要去盛飯的除夕說自己不餓。
凌慎之露出少有的嚴厲神色,將除夕訓了幾句,讓他給碧桃道了歉,然後遣他去裡間罰寫大字了。
兩人再次落座說話,碧桃不大自在,略聊了一會便起身告辭。
凌慎之再次道歉:「我會好好管教這孩子的。」
碧桃忙說「無妨」,童言無忌,請他不要拘束了除夕。叮囑凌慎之有事就給何剛通氣,福身道別。凌慎之將她送到院門口,碧桃謝道:「先生回去吧,外面鄉鄰多,我這次來已經是冒失唐突,不要給您再添麻煩了。」
孤男寡女同出巷子,定是要引起鄰裡議論的。凌慎之本也打算就送到這裡,於是點頭。
碧桃返身就走,凌慎之看著她背影,幾步之後,突然叫住了她。
「碧姑娘……」
碧桃轉身,明麗裙擺微微飄動,「先生?」
凌慎之略一躊躇,舉步近前,低聲道,「若再見你家姑娘,請轉告她,王爺此前來過我這裡,討了一個方子回去。她若知道便罷,若不知道,王爺如果不提,也勸她不要提,自己心裡知道就好。」
碧桃驚詫不已,「有這樣的事?」
凌慎之仔細叮囑:「不要聲張,悄悄說與她便可,免得另生枝節。你跟隨你家姑娘多日,該知道分寸。」
碧桃略一思量,鄭重福身:「多謝先生好意。那……我這就告辭,您沒別的事了吧?」
「沒了。請慢走。」
碧桃看著他返身入院,聽著細微的腳步聲一路進屋去了,這才轉身從巷子裡走出去。馬車還靜靜等在巷口,食攤上坐著磕牙的婆子和車夫連忙迎上來。那婆子已經在和周圍人的閒聊中知道了巷裡住的是誰,凌慎之的名字,她們藍府的僕婢多少都知道,於是看向碧桃的眼神就帶了揣測的曖昧,「碧姑娘,要回府嗎?」
碧桃拿眼一掃,就知道她在琢磨什麼,也不理會,掏了兩角銀子,給她和車夫一人一個,「走吧,勞你們久等。回去不要提起這件事。」
「自然,自然不提,這是姑娘私事。您難得出府,還不許您辦私事了麼?」婆子笑著收了銀子,殷勤跟在車旁。
碧桃不理會她的聒噪,自行上車,閉了門,輕輕靠在車壁上。午後原是昏昏欲睡的時候,馬車細微的顛簸中更易疲勞,可是她合上眼睛,意識卻是清明。腦海裡不斷晃動的畫面,是凌慎之站在斑駁的木板門邊喚她回頭,然後,舉步走近。他青衫的袍角在風裡晃,如同鴻雁振動的翅,亦如飄遠的雲,總之都是遠在天邊,不可觸及。
他走近前來說的話,是關於姑娘和王爺的,與她無關。
碧桃默默張開眼,瞅著顫動的車簾子愣了一會,突然省起凌慎之都說了什麼,頓時懊惱,拍了拍額頭,揚聲叫住車夫,「別回府,折回王府去!」
「碧姑娘?」婆子疑惑。
「我一只鐲子不見了,似乎是吃飯時脫在了廂房裡,回去找來。」
「哦……」車夫和婆子都沒有異議,調轉車頭,又往長平王府駛去了。
小小的馬車在轆轆聲中走遠,南城平民區的煙火嘈雜漸漸淡成墨跡暈開的畫,模糊不清。
小巷土房裡,凌慎之回得屋中,挨罰的除夕捏著筆從裡間探頭,「先生,真不用我去巷口蹲守了嗎?」
凌慎之走到桌邊垂首收拾藥方,半日才道:「不用了。」
冬日的陽光照不透厚重的土紙,屋子裡光線不明,他站在長桌後的暗影裡,一襲青衫俱都呈現暗灰的顏色。除夕不解地看著,張了張嘴,終究沒再說出來什麼,孩童不懂事,可憑著直覺也隱約感到,此時最好什麼也不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