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夜半寒風
金簾委地,風動檀香,寒冬的冷氣從大敞殿門處湧湧透進,將本就不溫暖的堂宇變得更加寒涼。老尼妙恆慈目低垂,聽著康保厲聲,先低低說了一句「夜半佛前莫喧嘩」,繼而才朝聲響處看去,卻不做解釋。
那厚重的幔帳卻自己由內而開,烏髮黃衫,裡頭緩步走出一個明眸豔華的女子來,到了御前款款福身,說一句「皇上萬安」。
正是自春恩殿侍寢被趕出,便多日未曾露面的蕭寶林。
佛前夜半,美人啟簾而出,原本是肅穆之中難掩旖旎的風韻畫面,可皇帝上上下下打量著多日未見的舊人,看著她素面朝天衣衫單薄,連頭髮也只是鬆鬆披散的簡素樣子,不但未被這份脫俗的豔光觸動,眼裡寒霜反而更重了幾分。
並未叫起,只冷冷問:「你在這裡做什麼?」
蕭寶林屈膝躬身,答曰:「佛前祈福。」
「祈福?最近宮裡祈福的人越發多了。」
「深宮內院,向佛的人多一些,也能為皇上分憂。」
「既是祈福,這副模樣作甚?披髮單衣,不怕衝撞了佛祖?」
皇帝的語氣中譏諷愈甚,更兼著隱隱雷霆,眼睛朝著蕭寶林走出的簾後冷冷瞥著。蕭寶林這副樣子,非常像是匆匆起身穿戴起來的,怎讓人不生疑。可巧,那簾後便隱有悉悉索索的聲音透出,將人的疑心又加重幾分。
蕭寶林面色不改,依舊恭順答說:「妙恆法師修苦禪,日食一羹,麻衣草履,便是寒冬臘月亦只著單衣,臣妾不敢與法師相比,唯有洗去鉛華脫下綾羅,素面侍佛,以仰視法師一二。」
皇帝眉頭微低:「幾日不見,你說話倒是變得文縐縐了,讓朕吃驚。」
「近朱者赤,臣妾最近閒來無事,交往的都是讀書誦經人,或許受了影響。」
「你交往的是誰?」
「弘度殿幾位師傅,湮華宮一位太妃。」
皇帝聽得湮華宮三字,想著康保方才的稟報,眼神一冷,「你去過湮華宮?」
「偶然遊盪過去的,一時好奇過去看看,結識了一位太妃。」
「湮華宮人多,只結識了一位太妃,沒有旁人麼?」
「旁人?」蕭寶林愕然望向皇帝,想了想,「還認識了那裡灑掃服侍的幾個宮人,跟一些神志不大清醒的罪婦,沒有能談得來的。」
「就這些?」
蕭寶林滿臉疑惑,煙波媚眼好奇地打量皇帝臉色,一副不解之狀。
燭影搖紅,夜風拂度,卸去釵環的素面女子一改往日濃妝豔抹,於蓮座佛前斜斜一瞥,媚色盡在不言中,連盛怒之中的皇帝也不由看得心神微恍。
可簾後又是一陣細碎聲響,又使皇帝略微變柔的目光陡然凌厲,咄咄射向蕭寶林:「既是祈福,躲在偏廳作甚,只你一個人,還是,另有同伴?」
最後幾個字寒意透骨,康保聽得一個激靈,立刻揮了揮手,只留近身兩個服侍的,將其餘人都遣出了殿外,還順帶關了門。
蕭寶林面對皇帝的質問,張了張嘴,未立時答言,明媚的容顏閃過一絲異色。皇帝瞅著她冷冷一笑,又盯住一旁靜默不語的幾位女尼。
妙恆等人倒是如常模樣,面目柔和,宛如泥塑佛陀。
康保覷著皇帝臉色,知道有些話不能主子親自問出口,該由身邊人代勞了。便也冷了臉,朝著幔帳後頭揚聲:「何人在那裡鬼鬼祟祟,御前弄鬼,不想要命了麼?」一面示意兩個跟班上前。特意留下了兩個身上帶功夫的,便是為了不時之需。
這次,簾後悉索聲驟停,殿內出現了短暫而滯重的寧靜。皇帝青面冷眼,蕭寶林略有慌張,女尼們波瀾不驚,大家俱都靜靜站著,唯有兩個會拳腳的內侍朝著簾幕小心翼翼移動。
不過,未及兩個內侍上前,裡頭便傳出一個柔和卻透著虛弱的女聲。
「臣妾自知己過,不敢再腆顏面君,失禮了,望皇上恕罪。」
非常熟悉的聲音,皇帝眸光微動,轉目康保。康保愣住,亦是非常意外,看了看重簾,再看蕭寶林,忙擋開了兩個內侍親自躬身上前,將那綾錦簾帷拉起半幅。
裡頭便露出跪於蒲團之上的素衣宮妃來,身形單薄,亦和蕭寶林一樣散髮披肩,低眉垂首。再往裡看,除了佛龕供桌,廳內再無別物。
皇帝眼中厲色稍緩,略略沉吟,朝康保掃了一眼。
康保會意,這裡將簾帷掛在銅鉤上,轉身退出了殿外。皇帝便瞅著偏廳內伏跪的宮妃瞇眼:「媛貴嬪,你也在此祈福?不是病了麼。」
那宮妃不是別人,正是在永安王出事之後便更加深居簡出、閉門抱病的媛貴嬪。見問,她便低聲回答:「臣妾生病源於近日夢魘重重,來佛前拜一拜,情況好多了。」
「夢魘。」皇帝淡淡重複這兩個字,神色不明,目光在兩個妃妾身上轉了一轉,叫她們起身。蕭寶林和媛貴嬪謝恩,一個直身,一個站起,雙雙上前站到了皇帝眼皮底下,皆是恭順清淡的神色。
皇帝再不言語,抬頭看向殿中大佛。丈餘金身籠在裊裊香煙之中,慈眉善目,寶相莊嚴,於靜夜之中看來,更有神秘莫測之感。佛前直視是為不敬,可皇帝目不轉睛,只管那麼看著,隔著升騰的香霧盯住佛像半垂的眸。
殿裡靜悄悄的,女尼和宮妃們誰都不說話,沉默陪在皇帝身旁。而那兩個留守的內侍也在殿中左右轉了一圈之後,輕手輕腳侍立在側。
於是外頭的聲響就清晰了一些,有人來來回回的走動,有開門關門的聲音,有隱約的呵斥問話,還有女子驚怕的低泣。過了一會,一切聲響俱都停了,康保躬身進了大殿,在皇帝耳邊細聲稟報。
皇帝面無表情靜靜聽完,眸中閃過意味不明的厲芒,淡漠地說:「還查什麼,直接杖斃。」
康保遲疑:「……奴才想著,她一個低賤奴婢若無人指使,未必敢……」
「杖斃。」
康保不敢再說,應聲而出。一隻腳剛踏出門外,又聽得皇帝補充說:「別在這裡,拖出去。」
「奴才省得。」
老尼妙恆便雙手合什念一句彌陀佛:「貧尼不知發生何事,不過皇上肯將血光擋在弘度殿之外,貧尼等不勝感激。」
皇帝淡淡擺手,轉向蕭寶林,閒聊起來。「你們來多久了?」
「臣妾是日落時分來的,來時,已經看見媛貴嬪娘娘在這裡了。」
「都做了些什麼?」
「聽法師誦經,佛前祝禱而已。」
「只有你們兩個?」
「說來也巧,臣妾竟和媛娘娘想到一處去了,既是模仿法師苦修,身邊服侍就未帶一人,這才顯得虔誠。」
皇帝上下打量她不施粉黛素衣素裙的樣子,「這模樣倒是清爽許多。」
「多謝皇上誇贊。」蕭寶林學著妙恆的樣子合掌躬身,纖腰楚楚,自有風流。
皇帝看了她一會,轉而跟妙恆告辭,帶著烏泱泱的人一徑而去。幾人送至院門,回來進了內殿,殿門一關,蕭寶林就朝妙恆和媛貴嬪跪了下去,剛要開口說話,媛貴嬪伸指做了一個噤聲手勢,指指窗外,擺了擺手。
蕭寶林眼中驚疑,媛貴嬪一笑,朝妙恆兩個弟子說:「師傅繼續功課便是,我們也接著拜佛。」
弘度殿這邊修的是苦禪一途,夜半三更不睡參悟念經是常事,於是那兩個女尼便落座蒲團,持著木魚敲擊,閉目念起經來。殿中迴盪著木魚聲和誦經聲,媛貴嬪這才近前扶起蕭寶林,低聲道:「皇上多疑,未必不會派人去而復返,防患未然而已。」
蕭寶林誠懇道謝:「多謝娘娘提點。」又朝妙恆行禮,「二位大恩不敢言謝,蕭綾都記在心裡頭了。」
妙恆含笑,「我佛慈悲,舉手之勞不足掛懷。惟願世間污垢皆能滌蕩乾淨,處處太平。」
媛貴嬪從袖中拿出簪子,簡單將披散的頭髮挽好,柔和笑了笑:「你與本宮無冤無仇,既然恰巧遇見你為難,順便幫一幫,只當本宮日行一善。」
「娘娘的『順便』對嬪妾助力不小,今日若無娘娘在此,皇上也未必這樣快解除疑心。」
媛貴嬪舉袖打了一個呵欠,略微露出疲憊,笑道:「你別高興太早,皇上暫除疑心而已,以後你還要小心。」朝佛像的蓮花座努了努嘴,「譬如那位,最好先藏上個把月別出來,等皇上徹底忘了此事再說。」
「這……」
「你當湮華宮那邊就沒人去查了麼?平白少了一個侍衛,這邊又有人告發你,他若突然歸位,莫說他自己生死難料,就是他消失這段時候,你該怎麼解釋才能撇清自己?暫時的清白不等於永遠清白,若皇上疑心再起,到時你難以自清不說,可別將為你掩護的本宮也拖進去。」
蕭寶林蹙眉:「可他怎能在這裡長留?」
妙恆合掌:「若信得過貧尼,貧尼等人倒是能照顧他衣食無憂。暗格之中寬敞通風,住上多久都不是問題。」
「法師……」蕭寶林動容,「您如此幫忙……」
媛貴嬪笑:「法師幫你也是幫自己。弘度殿若成了捉姦之地,這裡的人一個也不要活了。與其感激涕零,不如省了力氣想想接下來該怎麼做。」
「接下來……自然是有仇報仇,早日復寵。」
「你倒明白。不復寵,什麼都是空談。」
「只是,湮華宮走失一個侍衛……」蕭寶林仍然懸心。
媛貴嬪就說:「你擔心什麼。布置了這局的人一無所獲,才要急著擺平揭過呢,湮華宮少了人,她比你更著急給皇上一個解釋。」
蕭寶林頓悟,繼而遲疑,「娘娘這樣說,莫非已經知道了幕後之人?」
「你在這宮裡得罪誰最多,最惹誰厭煩,誰又有力量隔了大半內宮將個昏迷的侍衛送到弘度殿來,自己想想,不明白麼。」
蕭寶林微微變色。
媛貴嬪輕笑:「你不用盯著我瞧。她的確向來待我不薄,不過,面上的,往往是假象罷了。」
兩人在這裡說話,妙恆已經退到一邊,和弟子們一起持珠念佛去了。媛貴嬪看看她坐得筆直的背影,若有所思。
此時的鳳音宮裡,皇后正親自服侍姍姍來遲的皇帝洗足,保養得宜的雙手持著雪白巾帕,一下一下沾著香湯,在皇帝腳上腿上輕輕擦著。
皇帝端坐床邊,看著皇后卸去簪環殷勤服侍的家常模樣,並沒有動容之色,只是神色淡淡的,似乎在思索什麼。
皇后偶然抬頭看見他這個樣子,便柔聲笑著說:「皇上還在操心國事嗎?晚上就歇一歇吧,不要總是費神,好好睡一覺養好了精神,明日再想不遲。」
「朕想的不是國事,只是一些小事。」
「是何小事?」皇后柔順地說,「如果不涉及政務,您不妨和臣妾說一說,看臣妾能否為您分憂。」
「嗯,倒是正想與你說。」皇帝從浴足桶中抬了腳,皇后忙招呼宮女將桶端走,親手拿了乾淨的巾帕給皇帝擦乾水跡,伺候著穿了睡襪。
皇帝就盤膝坐在了床上,說道:「來時路上,一個瘋癲宮女冒出來引著朕去弘度殿,說是裡頭藏污納垢不成體統。」
皇后在那邊盥手,聽了,就笑:「這可是瘋了,立時就該拿了那奴才關起來。是哪裡的宮女呢,臣妾這就叫人去處置。」
皇帝看著她慢悠悠洗手、擦乾、抹香脂,動作一絲不亂,優雅沉穩,就說:「朕已經處置了。」
皇后收拾停當走過來,坐在床沿動手鋪被,「這是臣妾的錯,沒有管好宮人,讓皇上費神了。」並沒有詢問是怎麼處置的。
皇帝道:「宮裡的確是該好好管一管,今晚這宮女就說了許多不著邊際的話,平白惹人不快。」
皇后也沒問宮女說了什麼,只停了動作歉疚看向皇帝,誠懇道:「都是臣妾做事不力,明日一早臣妾就好好約束妃嬪宮人們,以後再不讓這等閒人閒事擾了皇上。您就別為這些瑣事費神了,時候不早,安歇了吧?」
煙綠色繡被橫臥並蒂蓮,是皇后自己的手藝,她請皇帝躺下同眠。宮女們已經退下,殿裡只剩了床頭一盞紅紗小燈,這是為數不多的夫妻同寢的日子。
皇帝卻沒躺下,而是從皇后衣襟上拈起一根掉落的頭髮,半黑半白,「皇后也生華髮了啊。」他捏著落髮歎息。
皇后愣了一下,有些不自在,不過,很快溫柔地笑了:「臣妾已經和皇上共度二十餘載春秋了,回頭想想,早年時節風雨波折,真是頗多感慨之處。如今雖生華髮,每每攬鏡,常忍不住追憶往昔韶華,不過,想著能和皇上白頭偕老,倒也釋然了。還有什麼能比站在您身邊,和您在一起更重要呢?」
皇帝將手中落髮拈到床邊扔了,微微點頭,「皇后所言,甚慰朕心。」
「都是臣妾肺腑之言。」皇后再次邀請皇帝安寢。
皇帝躺了,閉了眼睛。皇后臉色略鬆,回身將床頭小燈又加了一層罩,留了一點微光,輕手輕腳在皇帝身邊躺了,試探著,將頭擱在皇帝的枕上。皇帝沒動,她受到鼓舞,又握了皇帝的手。
躺了一會,呼吸漸緩似乎已經睡著的皇帝卻突然開口,「皇后操勞多年,也該歇一歇了,讓靜妃幫著你料理後宮吧。」
皇后呼吸一滯,頓了好久才接言,「……皇上體恤,臣妾感激不盡。」
皇帝又說:「上回朕讓老七府裡許進不許出,你卻下旨調了六娘進宮,還有七娘中毒的事,讓他們自己料理罷,兒孫自有兒孫福,咱們不要插手太過。」
幽暗光線裡皇后臉色大變,暗暗吞了一次口水滋潤喉嚨,才讓聲音沒有走板,「臣妾知錯。」
皇帝便漸漸睡著了,皇后卻心中亂跳,睜著眼睛直到殿外來了叫起的宮人。皇帝醒來,洗漱穿戴,稍稍吃了點東西就去上朝,皇后謹慎伺候御駕出宮門,回得殿來,立時叫了心腹來問。
「昨晚那邊到底怎麼回事?」
「……什、什麼事也沒有。皇上去了一趟弘度殿,出來只杖斃了那個宮女。」
「然後呢?」
「然後就來咱們這裡了。」
「蠢貨!本宮問的是後續。」一夜未眠的皇后臉色極為難看,眼中滿是血絲,唇角也起了泡,「蕭寶林呢?」
「一直在弘度殿裡,剛和媛貴嬪一起出來不久。」
「媛貴嬪……又是她?」
皇后咬牙默坐良久,早飯也未曾吃,直到外頭陸續來了請安的嬪妃,才勉強讓宮女伺候著收拾了一番,施了一層脂粉出去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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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廷之內暗流微湧,長平王府裡頭倒是極為清淨。御醫按例來看,最後這次說長平王病體痊癒了,長平王便去宮裡請了安,回來在家讀書,閒時溜溜馬、打打拳,偶爾帶著如瑾和祝氏那些人上街逛逛。自然,跟他同車的只有如瑾,祝氏一眾都是後頭跟著障眼的。
後來收了莊子上交來的年貨,還有兩個鋪子裡的盈利,長平王將之全都交給了如瑾打理,如瑾就讓人入庫,登在內宅的帳上。因是王府裡有正經女眷之後的第一個春節,需要好好過一過,如瑾這陣子就指派人辦年貨打掃屋院,準備過年所需的各種東西,頗為忙碌。
舜華院那邊的雲芍就往前湊,到四處走動的時候多了,遇見什麼事都主動上前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