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6中毒意外
「凌先生,請坐。」黑衣男子伸出手,做了請的手勢。明明是他闖入別人家,卻儼然一副主人模樣。
「多謝。」凌慎之不計較對方反客為主,反而道謝落座,然後看著對方,等待回答。
黑衣男子說:「某姓商,行七。」
凌慎之面色微變,沉默片刻,緩緩問:「長平王爺?」
黑衣男子微笑點頭,正是長平王。
「凌先生身手敏捷,心思也不慢。」
「承蒙誇獎,王爺跟前,凌某只是螢火。」
「本王也不是日月啊。」
「天家在上,草民伸頸難望。」
口中雖然謙卑,凌慎之卻沒有站起來見禮,只端坐著,和長平王一來一去地對答客套。
長平王唇角含笑,目光平靜地看著他。
他便也看著他。
兩個人誰都沒有移開視線的意思,客氣地互相恭維著,卻都短短片刻之間,感受到了對方幽靜深眸中蘊藏的力量。
一個天之驕子,一個市井草民。
一個是日照百川,一個如月籠江野。
動極而靜,與靜極至動。
「王爺此來,是想討什麼方子?在下醫術淺薄,不敢誤了王爺的事。請問王爺一句,宮中御醫無數,京城又是名醫遍地藏龍臥虎的地方,您尊貴大駕何須屈尊敝處?」凌慎之靜靜打量長平王身上的夜行衣,客氣的詢問中隱帶鋒芒,暗指對方藏頭露尾。
長平王不以為忤,只淡淡笑道:「事關藍妃,還請先生不要謙遜,鼎力相助。」
凌慎之瞳孔微縮,認真地,審度對方神色。
「王爺,是藍妃有疾?」盡力維持平和之態,心卻高高提了起來。
「不,是旁人,若先生肯幫忙,會對她大有裨益。」
不是如瑾不妥就好。
凌慎之鬆了口氣略略放心,卻又沉吟,開始忖度長平王的意思。
夫君私下拜訪和妻子關係深厚的男子,又當面談起妻子,到底意在何處?是真的想討藥方麼?
向來對自己看人認人的本事有自信,卻不料,長平王毫無破綻的誠懇的微笑,讓他一時看不透了。
對方能來,毫無疑問是已經知道了自己和如瑾的關係?但,到底知道多少?
自己的存在,會不會給如瑾帶來麻煩?
「王爺,在下居於市井,庸碌平淡,沒有攀附皇親顯貴的心思,不管是對側妃還是對您有裨益,在下的興趣都不是很大。何況襄國侯對我的醫術非常不信任,我若幫他女兒恐怕會討一頓罵,王爺還是另請高明吧。」客氣而疏離的態度。
「先生何必盡力撇清?醫者本以治病救人為己任,是否本王的不速而來讓你想多了?」長平王呵呵地笑。
凌慎之正色:「在下不明白王爺的意思。」
「你能捨命救藍妃,何必在本王面前極力劃清界限。放心,本王知道先生與瑾兒是君子之交,亦不會胡亂揣摩猜度,否則,本王今日就不來求懇於先生了。」
凌慎之注視對方的眼睛。
眼能辨心,他想判斷長平王言辭的真偽。
卻只看見烏黑明亮的兩點墨色琉璃,澄澈、幽深,似乎一望見底,實則怎麼也看不透。
長平王為什麼會知道劉府遭災那晚的事情?
他發現,面前的訪客有太多讓他難以判斷的地方。
沉默間,只聽長平王又道:「先生,藍妃常說,與人相交貴在心誠,本王誠心而來,先生何故諸多顧慮?」
「易地而處,王爺若是我,又當如何?」凌慎之反問。
「當以誠報誠。」
說得輕巧。凌慎之沉吟一瞬,頃刻間,做了決定。
不管對方來意如何,只要有一絲可以幫到如瑾的地方,他都願意一試。
然而言語間還是保持了距離:「王爺,醫者以救人為本,其他暫且不論,您來討藥方,在下這裡若有,一定盡力就是。」
「好,如此多謝先生。」
「先不忙謝,王爺要的是什麼方?」
「先生師從青州蔣望山,聽聞蔣先生是蜀地魏門後人,手中有許多前朝珍方,這次本王想求的只是一個治療老人眩暈頭痛的方劑,不難吧?」
凌慎之目光微凝。
蜀地魏氏一族曾是陳朝名醫世家,幾百餘年傳承積累了許多古方珍方,後來陳亡燕興,魏氏家業毀於紛亂戰火,子孫飄零,這一族就沒落了。蔣望山乃是其中一個旁支子弟的外孫,得了外祖的傳授,窺得魏氏傳承一角,已然足夠他名揚一地。因當年家業損毀也是被人藉戰亂打劫珍方的緣故,所以魏氏存留的後人大多不願意對外提起祖業,以免遭人惦記,也不知長平王是從什麼地方打聽到蔣望山外祖之事的。
「王爺連家師底細都查得一清二楚,佩服。」
「好說。」
「老人眩暈頭痛病源太多,王爺只是一說,讓我如何下方呢?」
小小的房間一燈如豆,臘月的冷風拍打只糊了一層的窗扇,隱有寒氣透入。
不過屋裡的人都不覺得冷。
長平王含笑細細說著病症,還拿出了幾個舊方,詳細解釋用過這些方子後病人的狀況,顯然是有備而來,且自己也略知醫道。凌慎之起先微有抵觸,後來漸漸聽進去了,沉浸在病症裡,開始詳盡詢問病人日常起居。
大約一刻之後,他到書案前提筆。
長平王也微笑起身,上前親自替他研墨。
凌慎之看了看研墨人。
「呵呵,先生肯幫忙,本王做些微末小事也是應該。」
「那麼有勞王爺。」
「不必謝。」
凌慎之蘸墨起筆,一筆一劃,寫下清晰簡明的方劑,遞到長平王面前,「這是陳朝宮廷所用的羚角平陽丸製法,根據病人的情況,略略做了改動。但終歸是沒見到病人,只憑王爺述說,用藥恐有偏差,服用時還需謹慎為上。若是用了,也請及時告知用後的情況,以便再做調理。」
「先生謹慎認真,本王佩服。」長平王將方子拿起來看了看,笑道,「這個平陽丸本王略有耳聞,是陳朝懿隆太后用的吧?聽說在當年也是御製秘方,且早已失傳,不想時隔多年,有幸能在先生這裡看到。如此厚贈,倒讓本王不知以何為謝了。」
凌慎之淡淡道:「方子無所謂珍與不珍,只有能治病的才是好方。在病人症狀緩和之前,王爺不必言謝。」
「這怎麼好意思。」
「那麼,此等失傳秘方,王爺又能以什麼做謝?」
「千金難求之物,倒是真難尋得等價謝禮。」長平王為難沉吟,「且讓本王想想該怎麼辦……以你我之間的交情,似乎不能白拿你東西。」
交情?有半分麼?
凌慎之擱筆,走回椅子落座,與之隔開距離:「適才勞王爺研墨,已然夠了。」
長平王將方子疊一疊妥貼收好,笑瞇瞇的,「研墨自然不足為謝。不過——」話鋒一轉,「藍妃曾為先生寫方,本王又為先生研墨,無巧不成書,說起來還真是一段佳話。」
凌慎之淡然以對:「王爺說笑了。」
心裡卻是驚詫。當日在劉府藍老太太因驚懼生疾,他受傷不便落筆,看完診後是如瑾代勞寫的方子,這本是外人不知的小事,長平王是怎麼得知的?
且以這樣模稜兩可的語氣說出來。
究竟何意?
是如瑾自己說的嗎,還是……長平王從別處知道的?
越思量,越是懸心。
於是站了起來,拱手:「時候不早,王爺若無別事就請回吧,在下還要研讀醫書,陋室寒酸,也不方便王爺久留。」
長平王拱手還禮:「是本王叨擾了。這便告辭,多謝先生。」
然後,很乾淨俐落的開門出了屋子,像突然到來一樣,帶著兩個手下倏忽而去,轉眼消失在連綿屋頂之中。
凌慎之走到門口朝外張望,只能看見模糊幾條人影,轉瞬間,那影子也不見了。
冷風撲面,開啟的門扇吧嗒吧嗒撞擊牆面,薄棉簾子一飄一落,擦著他的袍角。他在昏暗的屋門口默默站了許久,思忖沉吟。
直到小徒弟除夕抓藥回返,驚訝地叫:「先生您一個人站在這裡幹什麼,也不裹棉襖,凍壞了怎麼辦?」
凌慎之收回遠眺的目光,「除夕,你這兩天看見何剛了嗎?」
除夕被沒頭沒腦的問話弄愣了,想了想才說,「前天見著了,他還是在巷口轉悠,跟看診的人打聽幾句就走了。先生您問他做什麼,不是說不理他,只當沒看見麼?」
除夕並不知道何剛是什麼人,他跟了師傅沒多久,只知那是個時常跑來探聽師傅消息的傢伙。師傅明明知道,卻還要若無其事,讓他非常不理解。
「除夕,你聽著,這兩天不要做別的了,就盯著何剛,只要他一來立刻告訴我。」
「啊?那……那他要是不來呢?」
「那就一直等。」
凌慎之吩咐完徑自回屋,像往日一樣捧了本醫書燈下而坐。
除夕發覺今日師傅情緒有點不對,也沒敢多問什麼,到廚房熱飯去了。及至端了飯菜上來,發現師傅半天都只看那一頁書,翻都沒翻一下。
到底發生了什麼呢?小孩子不明所以,卻敏銳感覺到也許那何剛是關鍵。於是輕手輕腳地退下去,草草吃了晚飯早些入睡,第二天一大早就爬起來,跑到巷子口蹲守何剛去了。
* * * * *
臘八節,宮裡賜了八寶五味粥下來。
用的是可以保溫的食盒,不過送到王府也已經不大熱了。張六娘閉門不出,如瑾暫代其接了宮中的賞,給送賞的宮人包了封紅妥當送走,回頭讓廚房把粥重新熱了分下去。
只有一大碗,若是分到平日所用的小碗裡,也不過是三四碗的量。宮中賞賜就是一個形式,不會按著滿府的人數送足大家都能吃飽的量。廚房的主事特意來問粥要怎麼分。
如瑾想了想,說:「王爺那裡盛一碗,王妃一碗,剩下的勻給紀、羅兩位姨娘。佟姨娘那裡也送些吧。」
「您不留些麼?」
「不了。」如瑾笑說,「褚姑鍋裡熬著呢,我吃那個。」
宮中的臘八粥,她一點興趣都沒有。於是廚房的人就按吩咐熱粥分了下去,自然,按著長平王的習慣,吃食入腹之前都要仔細檢查。
臘八是節又不算大節令,往年宮中有時會辦宴會,有時不辦。今年因著治下有旱情,皇后一直提倡節儉度日,宴席之類都省了不少,又加上永安王的事沒頭沒尾弄得人心惶惶,大家誰也不敢提酒宴,是以臘八這日便像平日一樣過了。
宮裡不過,如瑾讓廚房治了一桌酒菜,自家在府裡過。
褚姑做的臘八粥非常講究,紅棗、栗子、白果、花生、核桃、杏仁、榛子、桂圓……光裡頭添加的果子就有十幾二十種,小火熬了好幾個時辰,不用進廚房就能聞見香味。待到盛上來,晶瑩的米,鮮豔的果,看著讓人食指大動。
這可不比宮裡大廚房做出來的好多了!
如瑾看著高興,讓人找保溫最好的食盒和蓋碗去,要給娘家送。
吉祥又端上一碗金黃色的粥,「主子嘗嘗這個,是黍米做的,褚姑說她們老家臘八粥都是這種,隨手做了一點,看主子喜不喜歡。」
黍米熬粥?如瑾見過黍米粽子,黏黏的,做成粥該怎麼吃呀?可是看那粥,色澤又十分的漂亮,比白米搶眼多了,抱著試探的心思,舀了一小口放到嘴裡。
頓時眼睛就亮了。
「咦,好吃。」黏韌清甜的口感,加上果子,比往常吃的精米八寶粥好吃多了。
「真的嗎?」吉祥也沒吃過這種粥。
「你們嘗嘗。」如瑾讓丫鬟們各自端碗來盛。結果只有吉祥吃得高興,因為別人以前都吃過。
「褚姑說這是鄉間的做法,還怕主子吃不慣呢。」
「什麼鄉間城裡,好吃才是最要緊的。」如瑾用了小半碗,怕這黏東西吃多了不消化,才停了口。於是送回娘家的粥就又加上了黍米。
又想起錦繡閣的人,「王爺醒了嗎?叫他起來吃午飯,把粥給他送點去。」這幾日長平王總是半天半天的睡覺,窩在自己房裡誰也不見,連如瑾都去的少了。如瑾也不知道他是睡覺還是在跟僚屬談事情,不好打擾,只在每逢飯時遣人去知會他吃飯。
吉祥笑說:「王爺那邊已經送了,主子不用操心。您要是喜歡這粥,明早讓褚姑再熬。」
「明早不應該吃麵嗎?」如瑾反問,眼睛亮亮地盯著丫鬟們。
吉祥掩口而笑:「您沒忘啊?」
「我沒忘,你們怕也記得牢固吧?這幾日鬼鬼祟祟做什麼呢,總背著我嘀咕。」
明天初九日是她的生辰,十五歲,及笄成人之禮。
往年生日時,丫鬟們老早就開始準備這準備那,雖不大操大辦,私底下至少也要籌備一身新衣服。即便現在身邊丫鬟都換了,可如瑾就不信吉祥不知道這事,往年在家時,她以老太太跟前人的身份還會私下送小禮物過來道賀呢,現在反而一點動靜都沒有,不但不提,還似乎故意迴避此事。
如瑾怎會看不出來,琢磨著必有緣故,也就一直沒戳破,任著她們搗鬼。眼看著臨近了,才點出來。
吉祥臉紅:「看您說的,我們哪有鬼鬼祟祟。」
如瑾含笑盯著她。
吳竹春抿嘴上前:「是在商量怎麼給主子過生日呢,您現在也別問,什麼也別管,到明日一準兒讓您滿意就是。」
「那我要穿新衣服,從裡到外都得是簇新的,再者總要有個新簪子,你們可別拿舊的哄我,弄不來,我扣你們月錢。」
丫鬟們都笑,「有,都有,及笄禮怎麼會沒簪子。」
「好,還得給我準備好車,我要回趟娘家。」兒的生日娘的苦日,過生日總要見見母親。
「已經準備了,主子放心就是。」丫鬟們滿口答應。
如瑾便由她們去了。總之向來生日都沒有大辦過,往年也是隨意,及笄之禮,不過是又長了一歲而已,成不成人的,又不是一個儀式就能作數,她自己從來不大留意,心裡亦無企盼,照常過日子就是。
晚間廚房備好了酒席,如瑾遣人去問長平王在哪裡吃,要不要闔府一起。長平王就自動過來了,誰也沒叫,自和如瑾在辰薇院裡用了晚飯,就算是過了節。如瑾晚飯又盛了小半碗黍米粥,吃到一半長平王把碗奪過去了,「你身子弱,這個不好消化,少吃點。」
才吃了兩三口,哪裡多了?
如瑾笑說:「王爺既然知道我體質差些,怎麼不同意我找教習學武呢?」
「吃飯,食不言。」
如瑾瞪他一眼,埋頭吃飯。自從因為反應慢而被刺客打了一掌,她想學些拳腳練體的心思日益加深,可每次提起,長平王不是不同意就是將話岔開,問他緣故,只說學武太苦。
這回再次被拒絕後,她決定再不提了,以後自己想法子解決這件事。
飯後長平王回了錦繡閣,如瑾圍了氈絨斗篷到園子裡散步消食,因吃過黍米粥,她也怕積食,散步的時間就比往日長了些,直到掌燈。
夜幕降臨,風大了,如瑾領人往回走。半路看見前頭有人忙忙亂跑,看身形似乎是幾個丫鬟婆子。
「怎麼回事?去問問。」如瑾打發荷露過去。
內侍們疾走可能是王爺有吩咐急事,丫鬟婆子們有什麼可急的,府裡姬妾多規矩卻沒亂,大家日常行動都有分寸,像這樣亂跑可是少見。
荷露很快回返,「主子,是羅姨娘和紀姨娘的人,羅姨娘突然昏迷了,她們忙著稟告王爺請御醫。」
「羅姨娘?」怎麼會昏迷呢。
如瑾忙帶了人過去看。
一進羅姨娘的院子,就聽見有人嚶嚶地哭,院子裡僕婢不多,卻來回亂竄,彷彿發生了大事一樣。
如瑾不由皺了皺眉。
吉祥上前呵斥住丫鬟婆子們,「亂跑什麼,一點規矩都沒有!」
有人聞聲從屋裡挑簾出來,是紀氏。那些丫鬟婆子就紛紛退到她身後,原來都是她跟前的人。
「藍妃來啦。」紀氏一邊用帕子拭淚,一邊迎上來。
藉著燈籠的光芒,如瑾瞥見她並無淚痕的眼睛,只做不見,問是怎麼了。
紀氏就悲切地敘述:「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呢,才剛吃過晚飯,就聽這邊院子裡有動靜,聽著不太對勁,我就過來看看,誰知原來是羅姨娘昏厥了。當時那個嚇人喲,她都口吐白沫了,怎麼叫都叫不醒……」
如瑾沒聽她繼續囉嗦,帶人直接進了屋。
羅氏正躺在裡間的床上,臉色青紫,昏迷不醒,燈光下一眼可見面上浮著一層汗。她身邊的丫鬟正跪在床邊哭,另有丫鬟婆子侍立在周圍,手足無措,見著如瑾進屋,才紛紛行禮。
「怎麼回事?」如瑾上前細看羅氏的情況。
她的丫鬟哭著說:「不知道啊,原本好好的,突然就上吐下瀉,折騰了好大一會,突然眼睛一翻昏過去了。」
「她以前有過類似病症嗎?」
「沒有,沒有,我們姨娘一直康健,從小到大生病的次數一巴掌數得過來。」
「府裡醫婆來看過沒有?」醫婆是平日給姬妾丫鬟們看病的。
羅氏的乳母面有難色,「這……我們姨娘不好用醫婆吧?已經派人回稟王爺請御醫去了。」
「叫醫婆來!」如瑾立即吩咐,「看病為先,這時候還論什麼身份高低,等御醫來時不定什麼時辰了,是羅姨娘身子要緊還是面子要緊?」
御醫又不是專伺候王府的,宮裡那麼多主子呢,晚間當值的人又少,萬一一時半刻請不來,難道羅姨娘就光等著了?
紀氏帶人湧進了屋子,團團圍在羅氏床邊。
如瑾說:「散開,全擠在這巴掌大的地方,羅姨娘豈不悶壞了。」
紀氏眼裡閃過怨色,不情願地帶人退開了。如瑾也不理她,坐在一旁靜等。很快醫婆就到了兩人,都是府裡用慣的老手,問過了羅姨娘昏厥前的情形,上前麻利試脈、翻眼皮、看舌苔,又掀開衣服看了看四處皮膚,不多時退了下來。
「我們姨娘怎樣?」羅氏的乳母和丫鬟急切相問。
年紀稍大的一個醫婆說:「是吃壞了肚子,靜養用藥就好了。」
「啊?吃壞了肚子?」乳母和丫鬟回想半日,「沒吃什麼壞東西啊,都是廚房送來的新鮮吃食。」頓時對醫婆的醫術充滿懷疑,那乳母還不滿地看了如瑾一眼,似乎怨她非要叫醫婆來,得出這麼不準確的結論。
醫婆道:「若非吃錯東西,那就是天冷傷了脾胃。女人體質本就屬陰,到了冬天是會容易受涼,寒氣入腹影響了五臟六腑,吃什麼都消化不好。」
「可我們姨娘向來體質好得很,從來沒說冬天受寒。」
醫婆們不理會這些了,自向如瑾行禮,說下去寫方子抓藥。如瑾點點頭,遣她們退下了。那個年老的醫婆臨走時遞了一個眼色,如瑾便不動聲色讓吉祥跟過去幫手。
羅氏的乳母和丫鬟非常不相信醫婆的判斷,哀求如瑾:「藍妃,她們開的藥我們不敢用啊,還是等御醫吧?」
如瑾等著吉祥回來。
醫婆們平日裡也給姬妾看病,府裡的姬妾大半身份特殊,她相信長平王不會安排醫道不精的人當醫婆。雖然年老醫婆臨走的一眼讓她知道也許事有蹊蹺,但既然人家用吃壞肚子搪塞,就說明羅姨娘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一切等著就是。
於是便敷衍道:「等等看,如果御醫來得早就讓御醫看,否則也只好先用醫婆的藥試一試。」
「這……能行嗎?」羅氏的乳母依然不放心,提議,「要麼請外頭的郎中來吧?羅家日常都用一位姓王的老先生,醫道很好的。」
「等等再說。王府一般不請民間郎中,除非是御醫看不好的病。」
羅氏的乳母就催丫鬟:「再去稟報王爺,怎麼御醫還不來呢?」
一旁紀氏責備她:「藍妃在這裡,你找王爺做什麼,豈不是看不上藍妃?還是覺得藍妃會故意拖延你家姨娘的病啊?」
明裡勸告,實則挑撥。
如瑾抬眼輕輕看向紀氏。
紀氏就笑:「藍妃您也別介意,她們這是急壞了,並非故意冒犯您。」
羅氏的乳母忙和如瑾告罪,眼裡卻有了戒備。那一直哭泣的丫鬟嘴裡道著歉,卻還是徑自出屋往錦繡閣去了。
這個紀氏,真是故意添亂。
恰好吉祥回來,如瑾便暫時撂下沒理她,拿眼詢問吉祥。吉祥附耳低聲,以別人都聽不見的音量稟報:「羅姨娘是中毒,大概是砒霜,服的量少才無性命之憂,醫婆們解毒拿手,方子已經開好了,但還需排毒。」
竟然是中毒?
以前在宮裡耳聞目睹,如瑾知道砒霜中毒要盡早催吐排毒,此時羅氏中毒已然很久,刻不容緩了。當下便站了起來:「紀姨娘回去吧,我在這裡照看即可。」又指了指那個乳母,「你留下,其他人都退出去。冬天本就不好開窗透氣,這麼多人擠在屋子裡,羅姨娘越發不能好了。」
「藍妃?」紀氏驚訝。
那乳母也用懷疑的眼神打量如瑾。
如瑾冷眼一掃眾人,「都按我的吩咐。」
紀氏率先質疑:「藍妃,您把人都遣走,只自己在這裡,恐怕……」
「恐怕什麼?」如瑾盯著她。
紀氏眼珠轉了轉,低聲道:「不瞞您說,羅姨娘這個情況,許是吃壞了肚子,可……看著也像是中毒。這時候情況未明,御醫還沒來,您還是……」
「還是避嫌得好?」如瑾替她將未盡的話說了。
紀氏不語默認,那羅氏的乳母越發急起來。「怎麼會中毒,怎麼會中毒……哎呀,這個樣子,可不就和中毒差不多,我怎麼沒想到!」
如瑾呵斥:「都退下!紀姨娘,散播謠言是什麼罪過你要知道。現在都按我說的做,出了事自有我頂著。竹春,趕人!」
一直靜立不語的吳竹春二話沒說,立時上去「請」人離開。
自然,態度不是那麼溫和。
紀氏幾乎是一把被推出內室的,膝蓋不小心撞在門框上,疼得她驚叫。「藍妃,您怎麼能這樣呢,您得講道理啊!」吳竹春將她「請」到屋外去了。
最不省心的一個被轟出去,其餘丫鬟婆子自然也不敢和如瑾頂槓,不管願不願意都魚貫退下。羅氏的乳母驚慌叫起來:「藍妃!您這是要幹什麼?我們姨娘要是真中了毒,您這麼做是要擔干係的!」
紀氏在窗外喊:「嬤嬤你別擔心,我這就去找王爺!」說完蹬蹬蹬地跑遠了。
如瑾也不理會紀氏,沒了她和她的奴才,屋裡屋外反而更清淨。羅氏乳母還在驚叫,眼見著內室裡只剩了自己和如瑾一眾,越發慌起來。
如瑾吩咐吉祥叫醫婆進來,朝那乳母說:「就是怕擔干係才留了你在這裡,不然,憑你大喊大叫的樣子,早將你打出去了。你主子出事,身為乳母你不說冷靜處置,聽那紀氏挑撥什麼?我若要害羅姨娘,用得著這麼拐彎抹角?還不住嘴,耽誤了你主子的性命可別怨我!」
自貴妾進府,如瑾對她們一直客客氣氣,那乳母還是頭回見到如瑾發火,一時被訓得有些愣。待到醫婆們進來,扳過羅姨娘的身子擺弄催吐,又灌蛋清鹽水等東西進去,折騰起來,乳母便撂下如瑾急切跑過去幫手了,也顧不得再叫嚷什麼。
羅氏渾渾噩噩,四肢冰冷,卻全身出著虛汗,脈搏呼吸也非常微弱,被催吐弄得更加氣若游絲,昏迷中吐了一陣又接著昏迷,再吐,再昏,一直折騰了將近兩個時辰才停了嘔吐,彼時已經是子夜了。
醫婆擦了擦滿身大汗,累得不輕,稟報說:「接下來服藥靜養便可。」
羅氏乳母撲上去問:「這樣就行了嗎?中的是什麼毒啊到底?會留下病根嗎?」
「看情況了,好好調養便是。」灌了藥,醫婆告退。
中毒的事誰也說不好,是否會有後症只能看中毒者的體質和養護情況,乳母未得準確答覆,十分焦心,念叨著「御醫怎麼還不來」,過一會又念叨「王爺為什麼也不來看看」,手足無措的。
如瑾陪了一晚亦是非常疲累,眼看著子夜更鼓響,認真算起,這已經算是第二日了。生日的開端就是這麼件事,真讓人無奈。
扶了吉祥的手站起來,留了吳竹春在這裡照看,她準備回去休息。
恰在此時,外頭門響,長平王帶人進來。羅氏的乳母立刻撲過去跪下磕頭:「王爺!王爺您可算來了!您要給我們姨娘做主啊!」
長平王沒理她,朝床上躺著的羅氏瞥了一眼,徑直走到如瑾身邊:「累壞了?這裡沒事了吧?」
如瑾請他坐,「暫時沒事,等著羅姨娘醒過來喝藥調養便是,這段日子讓廚房單給這邊做溫和的飯食吧。」
長平王點點頭:「不坐了,咱們回去。你好好歇一覺,明日好早起。」
如瑾沒問為什麼要早起,總之是累壞了,就隨他回去。
羅氏的乳母膝行攔在門口:「王爺王爺您可別走,您救救我們姨娘吧,她進府之後循規蹈矩什麼事都沒做,怎麼就會中毒呢,求您做主!藍妃方才把人都遣退了,又不肯等御醫來府,也不知姨娘有沒有性命危險……」
言辭裡指責如瑾專行。
這還是留了她在跟前的,要是將她也遣退,還不知要說出什麼話來。
如瑾沒辯駁,目視長平王。
想知道他對自己的信任到底有多少。
長平王俯視跪爬在腳邊的老婆子,神色不悅,語氣冷淡:「藍妃在此主持陪伴許久,你卻繞過她求本王做主,是懷疑她嗎?」
「不不不,不是這個意思……」羅氏的乳母聽著言辭不善,連忙否認,可到底沒說出信任側妃的話來,只吶吶道,「我們姨娘今天吃喝和往日一樣,就只多吃了幾口宮裡御賜的八寶粥……」
那粥是如瑾主持分派下去的。
被懷疑,也理所當然了。
長平王聽了此話,眉頭微擰,頗為不耐地只說了兩個字,「蠢貨。」
然後便徑自朝前走。隨侍的內侍眼疾手快,一把將那乳母拖開讓出門口,掀開簾子,長平王就走出了房間。看那意思,羅氏乳母若是不閃開,他都能直接從她身上踩過去。
這傢伙似乎一直脾氣不怎麼樣。
如瑾歎惋地看看被內侍箝制的老婆子,什麼也沒說,跟著走了出去。吉祥追著給她披了斗篷,攙扶著,「主子小心別受涼,回去讓褚姑熬些熱湯吧,累了這半夜。」
走在前面的長平王大步朝前走,也沒等如瑾,直接出了院門走出好遠,看來是真被氣著了。如瑾先是緊跟了幾步,發覺跟不上,也就不追了,扶了丫鬟的手慢慢往前走。
燈籠在夜風裡飄著,掉光了葉子的大樹於燈光裡投下淺淡的影。如瑾緊了緊斗篷,睏得腦袋發疼,卻在琢磨羅氏是怎麼中的毒。
本來想著等羅氏情況穩定下來,就拘了她院子裡的人仔細問一問,還有紀氏上躥下跳的,也該查一查她,廚房那邊以及這兩日接觸過羅氏的僕婢也要捋順一遍。不過,長平王既然來了,就看他的意思吧,羅氏畢竟是他的小妾。
思量著,慢慢走回了辰薇院。
卻看見長平王在門口站著。見她過來,就問:「怎麼走這樣慢?」
如瑾微愣。這人可真不講道理,他大步流星地走開,卻怪別人慢。「我身子弱,一介女流又沒習過武,怎麼會走得快?」輕輕軟軟的語氣,不快卻是顯然的。
長平王沒接話,沉默看著她。
如瑾便也看著他。
這人犯什麼毛病?她能明顯感覺到他的不悅,但是,不明白他有什麼好不悅的。若是那乳母的緣故,他跟她發什麼脾氣。若是……若是因為羅氏,嫌她處置不當,那就更沒什麼好說了。
兩個人在門口對視,誰也不肯先說話。
跟隨的內侍們俱都有眼色得很,躬身垂首,退避三舍。吉祥扶著如瑾,看看主子,再看看王爺,感受到兩人之間奇怪的氣氛,起初不敢胡亂勸慰什麼,怕說錯話適得其反。不過,最後時候久了,擔心主子的身體,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
「主子,天冷,別在這裡久站。」和如瑾說話,眼睛卻看著長平王。
如瑾不答言,依舊站著不動。
長平王皺了皺眉頭,上前一把拽了她,大步拽進了門裡,一直拽到暖烘烘的屋裡去。「都退下。」進了屋,他就遣退丫鬟。
吉祥偷覷如瑾,見她點頭,這才領人退下,關了門。
長平王就把如瑾按坐在內室的榻上,移了火籠到跟前,然後拎了一把椅子來坐在她對面,一副對談的架勢。
「你方才看我做什麼?」他先問。
如瑾解開斗篷放下:「王爺不看我,怎知我看您?」她還想問他為什麼呢。
「我不是說剛才在門口,是在羅氏屋裡的時候。」
羅氏屋裡?是指……如瑾心裡一動,不快的情緒淡了,瞅著他。
長平王就冷著臉說:「那婆子言語指向你時,你看我做什麼?」
果然是說那時候。他發現了?可真敏銳。
既然如此,如瑾便也不迴避,直接問:「王爺覺得我是為什麼?」
「你不信我。」他倒是直白。
「那王爺信我嗎?」
「你若信我,就應知我信不信你。」
這是錐心的話了。原來他這半日生氣是為這個。不像是一貫或冷淡或嬉笑的他該有的情緒。
是因為他在意嗎?
如瑾沒有馬上接話,沉默了一會,整理思緒。長平王就坐在對面,目光灼灼地盯著她。
火籠在榻邊燒得正旺,如瑾感覺有些熱。這個人倒是細心,生著氣,也知道先讓她捂身子。她在這樣有些灼熱的溫暖中思索片刻,才抬了頭,對上他的眼。
「我並不是不信王爺,而是,怕王爺不信我。」
誰信誰,誰先信誰,是既簡單又複雜的問題。
長平王欲待開口,如瑾攔了,先說:「我大抵能明白王爺的心思。自我入府以來,不,在之前,您就一直待我不薄,無論是恩,還是情,您對我的,都遠比我對您的多得多。日子這麼久,我就是一塊冰也該被捂化了。可是,在小妾的乳娘指向我時,我卻還要看您的臉色,試探您的意思,這讓您很委屈,覺得心思錯付,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