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0人鬼難分
「大伯父、五叔、伯母、嬸嬸……」
靜妃一個一個念出他們的稱呼。
四顆人頭,都是她在京城裡的至親,是和她父親一母同胞的兩個兄弟,以及他們的妻子。家族昔年出過閣臣,但這一代已經沒有顯赫官位了,唯有這兩位伯伯叔叔在京中做官,現在卻全都身首異處。
張德面無表情在一旁解釋:「擊潰大峰、旺平兩處衛所的叛軍之後,在兩位指揮使的身上都搜出了密信,原來是娘娘的伯父和叔父在暗中與他們聯繫,請他們進京扶持十皇子殿下登基,許諾事成之後封他們為一等國公,世襲罔替,並且要誅殺包括長平王家眷在內的一切可能阻攔的人。此等亂國之策,想出來的人定是亂臣賊子無疑,方才內閣兩位閣老會同都督府商議,決定清理逆臣刻不容緩,已經火速派人去抄了他們的家,賊首伏誅,其餘人等全部收監。」
靜妃緊緊閉起眼睛,不敢再看,「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有密信,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們分明是捏造證據誅殺良臣!」
大伯父做事最是謹慎,怎麼可能在衛所指揮使那裡留下密信這種輕易會被牽連的把柄!退一萬步來講,就算是有密信被人拿住,內閣也要掂量掂量扶持哪邊最有利,怎會二話不說就去抄家殺人,把她們一家往死裡逼!內裡還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呢,但必定是陳嬪她們做的手腳。
打死她,她也不信這是事實。
張德卻道:「有無密信,娘娘心知肚明。兩個逆賊是不是良臣,娘娘更加心知肚明。奉命再知會娘娘一件事,除了您的伯父叔父,您家中其他亂臣賊子也將會依照國法問罪,已經有快馬趕去您家中傳旨了,五百里路程,天明就到,若有抗旨的,到時會立地格殺。」
「什麼旨?誰的旨!」靜妃目眥盡裂。
皇帝死得不能再死了,還有誰有資格下旨問罪宮妃家眷!
「太后懿旨。」
「哪裡來的太后……」靜妃猛然反應過來,「難道是陳嬪那個賤人?!」
張德肅容:「娘娘慎言。行人司詔書已發,先帝崩逝,百官尊皇七子長平王為新帝,陳嬪為太后,即日頒發,昭告天下。」
靜妃啐了一口,「呸!什麼百官尊他為帝,什麼太后懿旨,一定是你們假造簽文,威逼利誘弄出的假詔書,根本做不得數!本宮倒要去行人司看一看,看是哪個不要命的敢擬這種詔!」
兩列內侍無聲圍了上來,阻住去路。
「讓開!」靜妃狠狠一巴掌往一個內侍臉上扇,卻被輕易躲過。那內侍反手一按,腳下輕輕踹在她腿窩上,眨眼將她按倒在地。
「娘娘!」織素一眾人想上前阻攔,又有內侍擋了上去。
張德居高臨下看著靜妃:「尊稱你一聲娘娘,是看在先帝的份上。現而今你是罪婦,就不要像以前一樣恣意逞凶了。」
片刻之後,靜妃被綁著手腳帶進了兒子的寢房。
十皇子明微靜靜躺在床上,手腳也被系在床欄上束縛住,聽見人聲轉過頭來,一看見靜妃的臉,眼淚立時掉了出來。
「母妃……」
「微兒!他們竟然這樣對你!」靜妃跳著才能接近兒子,從門口到床邊,跌倒了無數次。
「母妃……那些奴才都該死!我要殺了他們!」
十皇子滿臉是淚的發狠,卻被自己弄得咳嗽起來,只咳了幾聲嘴角就溢出血絲,顯見是傷了腹臟的症狀。
靜妃心如刀割,「是,他們都該死,一個也留不得!」
十皇子好容易止住咳嗽,眼淚汪汪看向靜妃被綁的手腳,「母妃……他們也綁了您?他們是不是要殺我們,是不是七哥要當皇帝,所以我們必須死?母妃,您不是寫過聖旨嗎,您把那個拿出來,給朝裡的老頭子們看……」
「噓!」靜妃回頭看看門口。
屋裡只有母子兩個,可門外肯定有人守著。
十皇子壓低了聲音,「母妃,您告訴他們,只有我才是父皇認定的繼承人,您把聖旨拿出來啊,那筆跡很像父皇的,根本不會有人分辨得出來。」
靜妃無力搖了搖頭。
所謂的傳位遺旨她的確準備過,筆跡和皇帝一模一樣,以假亂真沒有問題。可是,這時候遺旨還有什麼用。對方強硬將她們拘禁在此,根本也沒給她們往出拿遺旨的機會,就算是拿出來了,看此情形,也是無濟於事。
陳嬪她們顯然控制了宮禁出入,自己平日用的傳信人到現在一個不見,大概凶多吉少。母子兩個被困在宮裡,內無忠僕,外無強援,除了眼睜睜看著對方恣意欺凌家族,還能如何?
靜妃身子軟軟的靠在床架上,頭枕著床沿,雙目圓睜,仔細回想從昨夜皇帝遇刺起就開始布置的一切。送信、聯絡軍隊、維持宮禁穩定,每一步都在腦袋裡過了一遍。
似乎是沒有漏洞的。
一切都在暗中無聲而順利的進行,只要今晚衛所兵馬進城,大局就敲定了!老七遠在京外,手底下雖然有些兵馬,可等他回京時一切都晚了,難道他還能靠那點子兵馬造反?除了默默卸掉兵權做個閒散藩王,他別無選擇,不然就要迎接京城兵馬和遼鎮的兩面夾攻,難不成他還能逃到極北苦寒之地去自立為王?也得有人肯跟他走才行!
所以一切都是妥當的。
哪裡出了岔子,為什麼衛所軍隊會被截殺在路上?陳嬪她們是怎麼知道的!
靜妃苦苦思索,一時沒有頭緒。
難道,陳嬪的力量已經強大到可以掌控所有風吹草動的地步?可能嗎……她想起在宮門前砍殺官吏揭發罪狀的如瑾,還有方才在後殿爭鋒的場面……
是這個女人的力量嗎?
是長平王府的力量?
「母妃……都是我不好。」見母親久久不出聲,十皇子明微握了握拳頭,含淚大眼中閃過陰鷙。
「微兒,不怪你……」只怪對方太深不可測。
靜妃很後悔,後悔自己中間不該有放棄的念頭,如果從皇帝病重開始就著手布置一切,肯定不會是現在的局面吧!
十皇子卻說,「不,是怪孩兒無能!孩兒我……我若是跑得再快一些,躲過別人襲擊……我就能撞到藍氏肚子上了!她不是身子還沒好嗎,要是挨上一下,肯定會一屍兩命,生不出來。七哥那麼寵她,聽說她出事要是不顧一切跑回來,拋下戰場不管,就再沒資格跟咱們爭了!」
靜妃愣了一下。
顯然沒想到兒子真的有過要撞藍氏的念頭。她還以為是陳嬪她們故意要害她的兒子,找藉口動手。
「好毒的孩子啊。」
門外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很虛弱,卻滿是恨意。
靜妃母子齊齊驚了一跳。她們說話的聲音不高,怎會有人聽見?
房門大開處,冬日的冷風毫不客氣灌進來。一身褐色粗布衣裙的女人站在門口,頭髮和裙裾被風吹得飄飄蕩蕩,卻一點沒有美感,反而有些駭人。
因為她瘦骨嶙峋顴骨突出的模樣很嚇人,表情也是恨恨的滿是陰毒,靜妃下意識擋在了兒子身前。
「什麼人!」
女人提裙走了進來,雖然鬢髮凌亂,粗衣布衫,動作確實柔美流暢。她朝靜妃咧嘴笑了笑,露出的是發黃的牙齒,「娘娘原來已經不認識嬪妾了?」
走得更近了些,自嘲,「也難怪。現在這宮裡還有誰能認得出我呢?整日冷飯冷菜,三天食水還不抵你們一頓的量,病了沒人管,冷了沒人送棉衣,甚至連以前的舊衣都被狗奴才搜刮走了,弄得我整天只能穿這一身奴才都不要的破衣服,住在滿是灰塵沒人打掃的舊物子裡——娘娘,您要是過幾天這樣的日子,也沒人會認得出您來。」
靜妃總算從她喑啞嗓音裡略微分辨出昔日熟悉的影子,驚疑道:「你……你是雲美人……」
雲美人怎會變成這個樣子!
就算宮人苛待一點,也不至如此吧……
這哪裡還是個人,分明是鬼。
看她那身油污髒破的衣服,冬日裡還能發出餿氣,也不知道多久沒洗了。還有她的臉和牙,顯然也是許久都沒清理過。昔日曾一度獲得皇帝青眼的小家碧玉,怎麼可能變成比乞丐還髒的傢伙……她身上不會有虱子跳蚤吧?
靜妃下意識往後退了退,貼住床欄。
雲美人再次咧嘴而笑,「是啊,我就是雲美人,沒想到吧?正因為你的故意作踐,我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你看到了,你高興嗎?」
十皇子被驚得不輕,拼命往床裡滾,奈何被繩子縛住滾不過去,急得又咳嗽起來。
雲美人翹起蘭花指,輕輕一提,將髒污的粗布裙子提了起來,「娘娘,看。」
靜妃下意識看過去,看到她遮在裙下的沒穿襯裙襯褲,完全光裸的小腿,上面滿是泥垢。
「娘娘,拜您所賜,嬪妾根本就沒有多餘的衣服可穿了。裙子底下光溜溜的什麼都沒有。」她竟然不知羞恥地將布裙一直提到了大腿,「入冬了,多冷您知道嗎?嬪妾沒有火爐,沒有棉衣,連最後一條被子都讓奴才搶去墊狗窩了。娘娘,嬪妾甚至連一條襯褲都沒有,您執掌六宮日久,不知道管一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