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7王爺恩賞
青蘋雖然從始至終都知道首尾,今夜也親眼見了小彭氏的言行,卻仍是不敢相信世上會有這樣的事,直到現在還覺得有些恍惚。聽了碧桃在那裡解恨,許久才道:「她真是拿自己的孩子……雖然月份淺胎兒未成形,但也是條性命,長在自己身上,她怎麼就……」
碧桃翻個白眼,「你是不知道她。以前在戲班子的時候,她就很能做些歹毒事情。先前有個師姐比她身段功底好,悟性高,大師傅偏心了些,結果沒過多久那師姐就被炭火燙傷了臉,留下好深的疤痕再也上不了台。誰都知道是她幹的,可師傅也沒辦法了,要是懲罰了她,底下越發沒個接班的,最後只得不了了之,連查都沒查。我記得清楚,那年她才十二歲。」
「那麼小?」青蘋吃了一驚。那樣小的年紀心腸就那麼毒,如今做下這樣的事,也不算稀奇了。
「可不是。」碧桃道,「後來到了侯府,我們幾個戲班子出身的都互相幫襯著,就只有她一心往上爬,從來不管我們。所以那天賀姨娘一說她有些奇怪,我就覺得她沒安好心,果然姑娘稍微留心就盯出了她。嘁!打得好算盤,自己見了紅還裝沒事,要不是姑娘警醒先布置下,今晚她這一齣,太太可就要倒霉。知道自己保不住孩子了,就順水推舟嫁禍給太太,想得美呢。」
外頭傳來驛館打更的聲音,偶爾還有快馬得得蹄聲來了又去,是往來傳信的官差,雖然後院裡聽得不甚清晰,但總是不安靜的。青蘋翻個身,越發睡不著。
碧桃仍在絮絮說著:「說起來,她落胎何嘗不是因了自己心腸歹毒,老天看不過眼的緣故。否則為何同樣是經了盜匪,為何太太往日身子那樣弱,受的驚嚇比她更大,腹中孩子都沒事,她身體好好的卻驚了胎氣見了紅。見紅就見吧,還藏著掖著不讓人知道,要是早些看大夫說不定沒事,她非要暗地裡謀害太太!」
青蘋歎口氣:「你說,她為何要起這樣的心思……只不過一個侍婢,比你我強不到哪裡去,跟太太差著十萬八千里……害了太太又有她什麼好麼?」
「她那種人,生來就是算計別人的,害人還要什麼理由。」碧桃對此不以為意。
青蘋半晌沒做聲。
「喂,你睡著了?」碧桃碰了碰她。
「沒有。」青蘋又翻個身,低低說道,「我只是在想,侯門大戶裡頭怎麼會有這樣多的是非。我統共才來了一年不到的時候,前前後後,從姑娘到太太,這中間就有多少事。」
碧桃扯著髮辮梢把玩,聞言輕輕哼了一聲:「姑娘往日裡不是說過麼,越是富貴人家越能藏得住髒污,反而不如貧寒人家乾淨直白。」
青蘋默默點了點頭,想起自己以前在家的日子,雖然窮得一連幾日揭不開鍋,但一家人卻親親熱熱,互相盡讓,比起侯府裡各位主子們之間的情分不知深厚多少。就是鄉野四鄰誰和誰有了矛盾,頂多也是糾結大家的親戚互相打上一場架,也有打得頭破血流的時候,但都是明面上能看得見的傷……哪裡像侯府這些人,臉上都是和和氣氣的笑,暗地裡卻不知多毒多狠。她進府著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算是徹底見識過了。
青蘋突然有些想家。她自己孤身一人在這裡,簽了賣身死契,離那些雖然窮困卻乾淨的日子越來越遠,生是侯府的奴婢,死是侯府的鬼魂,一輩子都不會再有跟親人團聚的日子,她覺得很孤單。而且,也有些害怕。
「你有想家的時候麼,想過以後要怎樣麼?」她問碧桃。她羨慕碧桃心直口快乾脆俐落的做派,雖然有時莽撞,卻一直又主見。她自己沒主意的時候,就想聽聽碧桃的說法。
不料碧桃卻道:「我哪裡有家,打從記事起就在戲班子裡了,那個整天讓我幹粗活的戲班子我可不想。以後麼……以後跟著姑娘唄,當下人的想什麼都是白扯,不如不想。」說到這裡,碧桃突然記起如瑾說過要給她找個好歸宿,於是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青蘋頓時醒悟過來,「是啊,當下人要聽主子的,什麼也不用多想。」姑娘去哪裡她就跟到哪裡好了,想那些沒用的作甚。於是,因為小彭氏之事而產生的對於未來朦朧的隱憂,也漸漸散了,閉上眼睛躺著躺著,就慢慢進入了夢鄉。
月光照進來,夜越來越深,白日的暑熱一點點消退。偶爾經過的快馬與花圃中的蟲鳴交雜著,形成官家驛館獨有的天成之音,越是喧鬧,越是寂靜。塞滿了整個偏院的車馬,或者明亮或者漆黑的一間一間的屋子,外圍重重疊疊的禁軍與地方官兵,這方方正正的驛館籠在夏日潔白的月裡,靜臥如遠方山巒。
次日晨起,依舊是早早的用膳收拾了,藍府上下跟著王駕朝京城繼續前行。秦氏有孕的消息已經人盡皆知,下人們伺候得更為謹慎殷勤了些,一大早候在秦氏房前賀喜不說,上車前又安置了許多軟墊靠枕在秦氏車上,伺候得十分小心。
下人們殷勤如此,本該最是高興的藍澤卻被襯托了出來,反而顯得不是很上心,只晨起見面時淡淡和秦氏說了幾句話就各自登車,一直到午間歇息的時候也未曾再有其他關懷。
如瑾陪著母親坐在車裡,因為藍如琦怕擾著秦氏,跟了董姨娘那邊同坐,車裡再沒有旁人,如瑾就勸解道:「父親想是心中有愧,不知如何面對您罷了,待過些日子事情淡了也就好了,您別往心裡去。」
秦氏笑了笑:「你放心,他向來如此我也習慣了,不會為他傷心。」
「母親……」秦氏越是這樣,如瑾越知道她心裡放不下。
她略微能理解母親的苦處,若是一直冷淡著也就罷了,偏偏母親為了掌權要與父親修好,然而夫妻之間又豈是單純的互相利用的關係,這麼多年過下來,哪裡會一點情意也無?要修好,就要接近,不管真情假意,冷了多年的心也就漸漸捂熱了。
然而,一樁樁的事下來,剛剛捂熱的心一次次遇冷,忽冷忽熱之間,是心中最苦的時候。如瑾貼在母親身邊,將手放在她尚未顯懷的腹部輕輕捂著,「母親,您有我呢,還有這個孩子,不用為別的人別的事煩惱。」
秦氏將手蓋住了如瑾的手,微微閉了眼睛,靠在身後鴛鴦絨萬字曲水引枕上。
如瑾看了母親一眼,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也側身靠在了引枕上,陪母親靜靜度過這車中百無聊賴的時光。
有一句話,自從她得知母親懷孕就一直藏在心裡,卻一直不敢問出來。孫媽媽只說母親身子弱,胎未坐穩時不好聲張,以免萬一不能保住讓人空歡喜一場。她卻想問一問,母親刻意瞞著,是不是也有心灰意冷緣故,不想與父親共同享受這份喜悅。
然而卻是無論如何不能問的,恐怕一問就要勾起母親更多的感傷,唯今她只有好好勸解著母親寬心,精心照料著讓母親將這一胎平安生下來,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都是她至親的人。家中事情越多,她越發覺得孤單,眼看著一個個所謂的親人做出各種惡事,彷彿偌大的家中就只剩了母親與她相伴,其餘人都是靠不住的,連父親亦是。若是再添上一個小生命,如瑾想,就是這家中另一份溫暖罷。
到了傍晚的時候行至另一處驛館,接近京城,驛站漸漸多了起來,聽說接下來的日子都能住在驛館之中,這對於有孕的秦氏來說無疑是好事。大家下了車,早有地方官員前來迎接,照例又是一番見禮參拜。如瑾隨著內眷們遠遠站在後頭,等著前方禮畢方才進入驛館院內。
藍如璇的步子放得很慢,一直往遠處看著。如瑾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遙遙的,能看見華紫傘蓋下一身玄色衣袍的那個人,氣度天成,隔得遠也似能感受他與生俱來的貴氣。
「大姐姐,還想過去烹茶?這次想好由頭了麼?」走過藍如璇身邊,如瑾淡淡一笑。
藍如璇臉色一紅,回頭狠狠盯了如瑾一眼,不甘心地跟著眾人進了院。碧桃在如瑾身後低低嘲笑:「這些天大姑娘著急得很呢,定是以為跟著王駕行路能日日與王爺見面,誰想到一路走過來,人家王爺的車駕隔著咱們老遠,中間還有軍隊擋著,也就上下車的時候能遠遠看上一眼,卻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如瑾被她逗得撐不住笑:「哪裡來這些刁滑的話,快閉了嘴進去收拾罷。」
碧桃笑嘻嘻應了,跑進房間裡整理用物去了。如瑾站在廊下看著眾人各自安置妥當,這才走上台階準備回房,卻不料院門那裡叔父藍泯走了進來,臉色不是很好。
因為驛館地方狹小,兩位王爺又占了大院子,餘下的偏院也就沒那麼多地方分隔男女,藍澤藍泯都是跟著大家一起同居一院。是以藍泯進院並不稀奇,稀奇的是這個時辰。
若是以往,遇上官員相迎必會備有酒宴,兩個王爺是否出席完全看心情,藍澤卻是場場必到,也是結交官吏維護人緣的法子。這時候,藍泯必會跟著哥哥出席,每場都不落。今晚他卻獨自回來,如瑾訝然之後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叔父怎地未同父親一起,今日回來的甚早。」如瑾迎上去,笑向藍泯打招呼。
藍泯收了臉上鬱悶之色,乾笑兩聲:「今日有些累,我就早點回來歇著了。」
如瑾只做不知,笑道:「是麼,那叔父快請進屋歇息去,養好了精神,明日再陪父親飲宴不遲。」
藍泯「嗯」了一聲匆匆回房,如瑾笑了笑,去藍老太太那邊探望一番,這才回房休息。老太太仍舊有些呆愣,比往日好的地方只是稍微認得人而已,說話仍不俐落,年紀大了,要恢復需要很長時間。
進屋梳洗更衣,用了外頭送進來的飯食之後,如瑾準備到母親那裡陪坐一會就回來休息,不料一個內宅管事婆子卻抱著一個精巧的紫檀木鏤雕花鳥匣子走了進來,行禮稟道:「三姑娘,長平王爺賞賜了禮物進來,這是姑娘的。」說著將那小匣子放在了堂中黃楊四方小桌上。
「長平王賞賜?」如瑾莫名其妙。
好端端的,無故賞賜東西過來做什麼。同行了這麼多日子,除了第一次見面藍如璇到人家車裡烹茶之外,長平王和藍府內眷之間並沒有其它接觸。這突然的賞賜……
如瑾看看那匣子,十分精巧別致,不是日常所見四四方方的模樣,而是做成了一枕瑤琴形狀,線條流暢,約有半臂長,一端還仿著真琴的模樣做了幾個凸起,彷彿安上弦就能彈奏樂曲似的。
「什麼名目的賞賜,是闔府皆有麼?」如瑾看了半晌,抬頭問那婆子。
「說是地方官員獻上的奉禮,王爺隨手就賞了咱們府裡,聽說侯爺與二老爺那邊各是一方湖硯,太太和幾位姑娘都是首飾用物。」
如瑾點了點頭,打發婆子下去了,坐在桌邊。碧桃湊過來:「好精巧的盒子,單是盒子就值許多錢吧!」
如瑾伸手打開金製的扳扣,將匣蓋揭了起來。「哇!姑娘,好漂亮!」碧桃瞪圓了眼睛。
紫檀木的匣子,碧青色的素錦鋪底,匣中靜靜躺著一枚赤金攢花雙股流蘇簪。燭火照耀之下瑩潤光芒流淌,幾枚丹朱色的寶石點綴其上,襯得那簪上花與蝶幾乎要飛起來。如瑾將簪子迎著燭光舉起來,兩道細細的流蘇就輕輕晃動著,反射盈光如碧波流動。
「真好看,不愧是貢給王爺的東西,那些當官的平日沒少撈錢呢。」碧桃大發感慨,指著簪子道,「姑娘您看,這是十足十的赤金呢,再看這寶石,我都沒在咱們侯府見過,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想必價值連城。花樣也精巧,手工也細致,放在外頭鋪子裡不知道要賣多少錢。」
如瑾細細看了一會,卻是臉色一沉,甩手將簪子扔進了匣中。
「姑娘?」碧桃不明所以。
如瑾坐在椅上沉默半晌,吩咐道,「去打聽藍如璇和四妹那邊得的是什麼,快去!」
碧桃嚇了一跳,忙忙去了,青蘋在一旁瞅著那簪子盯了一會,「咦」了一聲,遲疑道:「姑娘,您看這簪托的花樣可是……可是一對鴛鴦?」
如瑾微微蹙眉:「如何不是。」
重重花蝶疊交出精美的紋樣,花團錦簇之下,簪托卻是一對交頸相偎的鴛鴦,纏綿之態,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送給內眷的東西卻用這樣的花紋,長平王到底是怎麼想的!如瑾不由想起最初兩次見面時他的輕浮隨意,暗暗著惱。
青蘋臉上微紅,也是明白男子送女子鴛鴦髮簪的意思,知曉了如瑾生怒的原因,想了一想,勸解道:「說不定是無心疏忽,不是官吏貢奉的東西麼,許是王爺未曾好好看過就賞了下來。」
如瑾思忖一會,歎口氣:「但願如此。」
不一會碧桃回來了,她和各處小丫鬟混得都熟,打聽事情頗為方便,進來稟道:「大姑娘那裡是一只玉鐲子,四姑娘那裡也是,奴婢詳細問了問顏色花樣,竟是一樣的,想來是一對拆開了賞的。太太那邊是一柄玉如意,東府大少爺也是一方硯台。」
如瑾眉頭蹙得更深,所以說,就只是她這裡是一枚髮簪?
碧桃又道:「奴婢特意問過,除了姑娘和太太的東西是用匣子盛著,其他幾人的都是統一用托盤端過去的。」
這又是何意?如瑾想不明白,隱隱覺得這樣的特殊不是什麼好事。
「其他人的東西都是什麼花樣?」
碧桃道:「鐲子沒有花樣,就是聽說玉質很好。幾放硯台是山水人物之類的雕刻,太太的玉如意刻著一座送子觀音。」
「送子觀音?」如瑾詫異,「這麼說,王爺也知道母親有孕了。」
「想是聽咱們府裡底下人說的吧,住得這樣近,兩邊下人們也有來往。」
這種內宅的事情藍澤當然不會特意告訴王爺,想來想去,也只有這一個解釋了。
可是,母親的觀音如意送得這樣巧,自己的鴛鴦髮簪卻是對方無意疏忽麼?如瑾怎麼想都覺得不安。若說無意,為何只有她們母女與眾不同,還特特用匣子盛了。若說有意,那……鴛鴦花紋的簪托到底是什麼意思?
如瑾看著那精致的紫檀匣子,半晌不說話。
青蘋道:「姑娘莫要煩惱,您和太太身份不同別人,是侯爺的至親,賞賜特殊些也是必然。至於那花紋,王爺一個大男人哪裡會注意這種細微處,想是疏忽了,並非有意冒犯您。」
如瑾沉默不語。無意便罷了,若是有意冒犯,那人向來就是如此不檢點,難道她還能為此找他理論不成,也只有默默忍了。
「算了,東西好好收起來,王爺的賞賜別弄壞了就是。」坐了半日,如瑾索性不再想了,將匣子丟給侍女收著。他畢竟是她家救命恩人,她於情於理都不能生這種閒氣,就當是對方無意的疏忽罷了。起身進了內室,熄燈安寢。
第二日早晨一起來,如瑾就看見藍如璇腕上戴了一個瑩翠通透的玉鐲子,是往日不曾見過的。碧桃低聲說:「大概就是這個了,是長平王爺賞的。」
如瑾只看了一眼就沒再理會,藍如璇卻徑直走了過來搭話,「三妹妹,聽說王爺賞你的是支髮簪?怎麼不戴呢。」她往如瑾頭上打量,只見到如瑾簪了一枚素淡的珠釵,是日常見過的舊物。
說話間藍如璇故意抬起手臂撫了撫鬢髮,衣袖滑落半邊,露出雪腕上那枚澄透的翠玉鐲子,在晨光輝映下越發通透光潔。
如瑾淡淡一笑:「大姐姐許多日不曾與我好好說話,今日特意走來,卻是問這個。」
藍如璇眉頭一挑:「這不是好好說麼?怎麼,三妹妹的簪子不肯戴出來,莫非是質地不好?」
她特意提到質地,自是對玉鐲的品質十分滿意。如瑾又看一眼那鐲子,的確是盈翠溫潤,碧汪汪的無有雜色,是難得的好玉。如瑾道:「大姐姐怎會有此等想法,王爺賞賜的東西質地不好?姐姐太小看皇家了罷。我不戴出來,只是覺得貴重想好好收存,不忍褻瀆恩賜之物。」
藍如璇笑容微滯,褻瀆二字聽在耳中只覺扎得慌,偏偏藍如琦從那邊走來,如瑾叫住她笑道:「四妹也未曾戴上王爺的賞賜,不知為何?」
藍如琦小鹿般的眸子看看兩個姐姐,繼而眼波一轉,低聲道:「是怕胡亂戴著弄壞了,未免對王爺不恭,是以好好珍藏在箱籠中。」
如瑾頷首而笑,偏頭看住藍如璇。藍如璇紅唇仍然彎著,笑得卻有些勉強了,下巴一抬,「我素日行動有分寸,什麼東西都不會弄壞,好東西自然不用束之高閣。」
如瑾看一眼藍如琦,又道:「大姐姐可知道四妹也是得了鐲子?」
「自然知道。只可惜我這鐲子玉質已達極致,不知四妹那枚又是何等模樣?」
藍如琦怯怯看著她,小聲道:「和姐姐的一樣。」
藍如璇眼神猛然厲了起來,「……怎會」
「怎麼不會,鐲子本是一對,哪有一只的道理。」如瑾隨口接話,那邊秦氏收拾妥當出了房門,如瑾便不再理會這邊,迎上前去攙扶了母親。
藍如璇站在原地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彎起的唇角終於垂了下去,狠狠瞪了一眼藍如琦,轉身走回自己房間。如瑾隱隱聽見她在裡頭呵斥丫鬟,似是嫌丫鬟收拾東西的動作太慢。
「璇丫頭越發不穩重了。」藍澤從房裡出來,隱約聽到一些,不禁皺眉。
如瑾沒接話,自讓父親尋思去。他已經起了疑心,昨日遣回藍泯不讓其隨同赴宴,也是生了戒心,接下來若是再起了厭惡之心……如瑾冷冷看了一眼藍如璇的房門,也不知她們還能得意多久。
片刻之後全家都收拾停當,出了院子登車啟程,整個車隊又浩浩蕩蕩向著京城進發。京中地處偏北,越往前走,反而不如前幾日那樣炎熱了,早晚還有了些微的涼意。於是秦氏坐在車中也舒坦了不少,只要不在正午日頭當空的時候行車,車廂中就不再悶熱的難受。
這日坐了一會秦氏困倦,倚著引枕迷糊睡去,如瑾也陪在一旁打盹。官道上行人紛紛躲在遠處避讓這支車隊,四周並無嘈雜,清靜得很,只有車輪轆轆碾在塵土路面上的聲音,夾雜著馬蹄聲聲,以及車夫偶爾揚起的鞭響。
這些聲響越發催人入眠,如瑾靠在枕上,迷迷糊糊睡得正香,耳中卻聽得一聲隱隱的駭叫,驚得她睜開了眼睛。
「什麼聲音?」秦氏那邊也醒了,茫然發問。
如瑾這才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側耳聽了聽,外頭車輪馬蹄依舊,並無有異樣的騷動,只覺納罕。
「莫不是聽錯了……」秦氏聽了半日也沒發覺什麼,側身又睡了過去。
如瑾凝神聽了半日,又悄悄掀開車簾一角朝外看了看,確實沒有異常,這才放下心來,靠著車壁默默坐著,散漫地想些事情。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卻又是一聲驚叫,這次聽得真了,是從車後頭傳過來的。秦氏也睜了眼睛,不免皺眉,「是誰在亂叫,哪個不懂事的丫鬟吵鬧,失了體統。」
如瑾卻不是這樣想,現今已經在路上行了許多天,再不是剛出府時看外面什麼都新鮮的時候,丫鬟們早就不再胡亂玩鬧了,整日窩在車裡大多都在睡覺。何況剛才這兩聲驚叫十分駭人,後半段又似是生生停住的,不像是玩鬧時互相推搡的嬉戲叫喊。
午間在路邊就地休息的時候,碧桃幾個丫鬟過來這邊伺候,如瑾悄悄問她:「之前可曾聽見有人驚叫?」
碧桃朝後看了看,點頭道:「聽見了,奴婢們的車跟在大姑娘車後,聽得真切。」
「是她車裡的?」
「是。」
如瑾默默靠了引枕,細細思量。片刻,朝碧桃笑了笑,「你又有事做了。」
碧桃立刻雙眼放光:「但憑姑娘吩咐!」
車隊停留一會,眾人用了飯食又休息片刻,正要再次啟程的時候,卻有藍澤身邊的小廝匆匆跑到秦氏車前來,磕個頭稟告:「侯爺吩咐,請幾位姑娘和大少爺去前頭謝恩。」
「謝恩?謝什麼恩?」秦氏問了一句,卻又立刻想起來,忙問道,「可是去當面謝長平王爺的賞賜?」
小廝道:「是。侯爺正在王爺跟前說話,請姑娘和少爺快去。」
秦氏不禁皺眉:「王爺那邊軍士頗多,大少爺還好,可姑娘們怎好過去,侯爺未免太冒失了。」
小廝面露難色,低頭道:「其實……其實也不是侯爺的意思,只是與王爺說話的時候提起昨日的賞,侯爺說大家很喜歡王爺賞的東西,王爺一時高興,就允許少爺和姑娘們當面去謝賞。」
如瑾在一旁聽了只覺哭笑不得,這是什麼毛病,難道還是父子相傳了?皇帝恩賜父親千里迢迢上京謝恩,如今這長平王又恩賜她們去謝恩,這對天家父子行事未免……
小廝有些著急,覷著秦氏神色:「太太?」
如瑾道:「好了,讓去就去,莫要駁了王爺的面子,讓父親在那邊臉上也不好看。」說著就讓那小廝去後頭叫藍琅等人。小廝看秦氏沒有反對之意,高高興興行個禮去了。
秦氏拿了風帽給如瑾,「多讓幾個婆子跟著,離那些軍士遠些。」
如瑾戴了帽子下車,用輕紗將面目都遮了,安慰母親不用擔心,便等著藍琅等人過來。須臾藍琅並藍如璇藍如琦都到了,幾人點了一些隨侍正要往前去,先前報信那小廝又帶了一輛小車並一匹馬過來。
「王爺說了,從這邊到那邊路途頗遠,顧念幾位小姐腳力有限,特許坐車過去,並大少爺也可以騎馬而行。」
如瑾朝前看了看,遠處旌旗招招,目測總也有將近一里之遙,若真要走過去還真是辛苦。登車之時卻又覺得別扭,只覺長平王此人頗為怪誕,哪有備了車召人家去謝恩的,這算是怎麼回事。
如瑾和姐妹坐在車裡,藍琅騎馬在側,十餘名僕婦跟車隨行,片刻後車馬穿過拱衛的軍士們,來到長平王車駕之前。藍澤正在車外站著,微微欠身向裡面說話,一見幾人到了,連忙伸出未受傷的手臂將幾人召過去。
朗朗笑聲由車上傳來,「不過幾個小東西而已,卻還要當面來謝,倒叫本王深愧所賜之物太輕了。」
襄國侯藍澤笑道:「王爺賞賜貴重無比,豈有禮輕之說,不讓孩子們當面謝過又怎能對得起王爺眷顧之心?」
如瑾只聽得哭笑不得,不是長平王本人透露的意思要她們來謝禮麼,卻又說這種場面客套話作甚。跟在兄姐身後走至車前,隔了風帽輕紗朝上望去,只見鎏金瑞獸車駕裡簾帷大開,長平王一身玄袍斜靠於金地青紋引枕之上,輕袍緩帶,支肘含笑。
隔著紗巾,如瑾卻覺得他那雙深如夜空的眼睛正看向自己,光華熠熠,意味不明。如瑾不由心頭突的一跳,連忙垂首下去,隨著兄長姐妹一起朝上行禮,口稱「多謝王爺厚賞」云云。
長平王一抬手:「不必多禮,請起。」
幾人起身站到藍澤身後,長平王的目光在幾人身上逡巡一遭,笑道:「怎麼只有藍大小姐戴了本王的賞?」
話未說盡,大家卻都明白了。藍如璇面上不由一喜,襝衽為禮,不覺將戴了玉鐲的皓腕又露出幾許,笑盈盈說道:「昨日一見鐲子就歡喜不已,從未見過這樣好的玉,又是王爺特賞,是以要日日戴在身上,才不辜負王爺美意。」
如瑾聽得眼皮直跳。這話說得太不檢點了,日日戴在身上,豈有如此不顧臉面的。
側目去看父親,果見父親也微微皺了皺眉頭,如瑾暗道他這下可是當面見著藍如璇是如何荒唐了,往日母親與他說,他只當是母親意有偏頗。
長平王聽了藍如璇的話,未置可否,依舊含笑倚坐著。藍澤輕輕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開口道:「王爺賞賜貴重,孩子們想是怕弄壞了,不敢隨意帶出來。」說著又佯怒看向幾人,數落道,「你們雖然心思是好的,但前來謝賞,總也應該戴上給王爺看看,知道嗎?」
藍琅連忙道:「伯父教訓的是,是侄兒幾個疏忽了,但請王爺莫怪罪。」
長平王揮揮手,「一點小事,本王是那麼沒有度量的人?」
藍琅賠笑:「自然不是。」
長平王卻又看住如瑾:「你覺得呢?」
如瑾一愣,沒想到他點到自己頭上,看來想默默行禮退下是不成了,於是只得開口:「王爺賞賜小女子不敢亂動,已經著下人妥貼放在箱籠裡,適才過來得急未曾捧來,王爺寬宏大量,自然不會怪罪。」
一番話不討巧也不死板,只是中規中矩的回答,長平王聽了倒也沒說什麼,轉頭又跟藍澤聊起了別的。
藍如璇卻暗暗橫了如瑾一眼。她恭維奉承未得長平王贊譽,反過來長平王卻單獨點問如瑾,再加上彼此禮物的差異,怎能讓她不吃心。
如瑾感受到她的敵意,只做不知,靜靜站在那裡。
長平王與藍澤說話之間,卻淡淡往這邊掃了一眼,沒過多久結束了談話,讓藍澤帶眾人回去了,只說別耽誤了行程。
於是車隊又浩蕩啟程,逶迤蜿蜒沿著官道朝前行去。
晚間宿在驛館裡,藍澤白日興致好下車騎了一會馬,似乎是累著了,這夜就未曾出席地方官吏備下的晚宴,早早回到房中歇息。外間飯食備好送了進來,秦氏正要吩咐分送到各房裡去,如瑾攔道:「正好今日父親難得在跟前,我們全家好些日子沒在一起吃晚飯了,不如都擺到堂屋裡去,叫了大家一同用飯豈不是好。」
秦氏也覺得好,就讓人將飯擺在了正房堂屋裡,須臾擺好,安放好凳椅碗箸,便打發丫鬟去各房請人。藍澤無可無不可,在哪裡吃都是別人服侍他,因此同意了,直往堂屋這邊來,坐在了中間正位。
藍泯很快也到了。這幾日藍澤似乎冷落了他,他費解之餘卻也想著臨行時妻子的囑咐,想盡辦法要跟藍澤修好,一聽要一起吃飯,豈有不來了,還忙忙地催著自己兒女趕緊過來。於是片刻後藍琅、藍如璇、藍如琦也都到了,如瑾扶了母親坐下,眾人紛紛落座開席。藍老太太自從受驚後不能忍受身邊人多,因此這等場合是絕不出來的,已經著人去給她送了飯。
藍澤身後是賀姨娘在服侍,其餘人等身後都是貼身丫鬟,幫著傳遞盤碗,布菜添湯。雖是一起吃飯,但藍府自來的規矩,飯時不言,大家也無甚交談,靜靜用飯便是。
吃到一半的時候,廚房又送了一份熱湯進來,一個小丫鬟用紅木托盤盛了端進來。丫鬟個頭不高,年紀很小,湯碗卻是有些大了,盛滿了湯也沉得很,她端著的時候就有些歪歪斜斜的不妥當。
近了跟前,她端著托盤挨個走到眾人身後,各位貼身服侍的丫鬟就拿了湯匙去湯碗裡舀了盛在小碗中,給主子擺在面前。半圈下來到了藍如璇這裡,服侍的是品露,拿過湯匙剛舀了一勺還未曾倒淨,那端湯碗的小丫鬟卻撐不住了,手臂一鬆,托盤傾翻,整碗的熱湯嘩啦一下子全都潑灑在品露身上,燙得她「啊」的一聲尖叫起來。
匡啷幾聲響,托盤連帶著湯碗,還有品露手中的小碗小勺全都摔在地上。小丫鬟驚得臉都白了,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就是磕頭告罪,品露卻被滾燙的湯水燙得發抖,雖是賠罪跪下了,卻疼得嘶嘶直吸氣,忍不住連連用手去拽衣袖衣襟,好讓衣服上的熱湯離皮膚遠些。
小丫鬟哭著請求主子寬恕:「……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知道錯了,求侯爺太太饒了奴婢吧!」然後突然看到一旁跪著的品露,小丫鬟嘴一扁又哭出來,「品露姐姐你千萬別怪我,我真不是故意的,你……你沒燙壞吧……」
說著,小丫鬟戰戰兢兢一伸手,一下子掀開了品露的袖子。
「哎!你幹什麼!」品露嚇得一驚,慌忙將掀開半邊的袖子往下蓋,小丫鬟卻張大了嘴,當場呆愣在那裡。
「品露姐……你、你胳膊上……」
這樣鬧騰,桌上吃飯的眾人早都皺眉看了過來,藍澤正要開口呵斥兩個丫鬟,卻冷不防看見了品露裸在外面未來得及遮掩的手臂。
「……什麼東西!」藍澤驚了一跳,連灑湯的事情都忘了。
品露連羞帶惱的將袖子放下來遮住了胳膊,慌亂之中不忘抬頭覷了一眼藍如璇。藍如璇臉色已經鐵青,瞪著她罵道:「還不快出去,笨手笨腳的在這裡擾了大家用飯。」
「是!」品露趴下磕個頭,慌慌張張就要往出走。
「等等。」
如瑾緩緩從椅上站起身來,門口侍立的丫鬟立刻攔住了品露。品露急切不得出,無奈又回頭去看藍如璇。
藍如璇皺眉:「三妹妹,她是我的丫頭,回去我自會管教,就不勞煩三妹妹了。」
如瑾只看著品露,看著她極力遮掩的手臂,曼聲道:「這不是管教不管教的事情了,品露,你手臂上是什麼,老實說出來,不然府裡可容不下你。」
品露身子一抖,後退幾步貼住了牆,十分害怕。
藍如璇怒而起身:「三妹妹請慎言,我的丫鬟我自會料理,你這般咄咄逼人做什麼?」
「大姐姐錯了,我並非逼她,也不是與姐姐你過不去。」如瑾掃視桌上眾人,鄭重說道,「她手臂上瘢痕點點,像是什麼極為怪異的病症,若是不解釋清楚,少不得請個大夫進來看看了。否則要是什麼怪病染給了別人,我們全家上下可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