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6至孝之人
大燕所修國史之上,對這一次宮變的記載語焉不詳,只有「太子勳宗因治旱災銀案不悅於帝,投毒謀逆,攜文舉逼宮,翌日亂平,帝廢之」這樣的記載。至於這整整兩天兩夜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都有什麼人參與到了此次宮變,誰被波及,誰當先立功,盡皆沒有記述。
國史是翰林院牽頭編寫的,如何記錄的決定權卻在皇帝那裡。皇帝讓一筆帶過,翰林們就奉旨實行,將皇帝中毒、半數禁衛協同反叛、左彪營圍攻宮廷、貝成泰帶舉子衝擊宮門的事情全都略去,自然也就沒有諸如皇子側妃藍氏清理內宮、長平王事後強力鎮壓亂局的記載。
事實上,若不是當時衝進宮廷的文人太多,不可能一個個封口,連「攜文舉逼宮」幾個字也不會出現。
國史上可以一筆帶過,親身經歷過這場動蕩的人卻是不可能將之從記憶中抹去的。整個事件疑點重重,許多場面又太過血腥,官面上的粉飾阻擋不了大家私下的議論和揣測,尤其是曾被長平王帶上宮牆,居高臨下親眼看到兩軍對戰的朝臣們,更加不可能忘懷那一夜的種種。
整日在京城裡坐享榮華、養尊處優的高官顯貴,有幾個見過血?平日身上稍微磕碰一下都要請御醫看診的人,讓他去看兩軍廝殺,那真和要他的命差不多。
當場就有許多人吐了,還有直接暈過去的,在朝堂上打起嘴仗來正氣凜然的重臣們此番出盡了洋相,最好的也不過是沒吐沒暈,臉色蒼白地站著罷了。有一個都察院的監察史當場尿了褲子,自己卻渾然不知,事畢回到家經夫人提醒才恍然驚覺,羞愧難當,告假半個多月沒去當差。好在這件事之中受驚染病的人不在少數,告假告病的官吏非常多,這位監察史也沒那麼顯眼。
於是,在這些人的對比之下,面不改色靜觀戰局的長平王和如瑾,以及長平王府一眾侍衛親隨,就越發讓人側目。
當夜回家之後就有老臣仰天長歎,直呼「這些年竟看走了眼」。人家問什麼走眼,老臣便默然搖頭,一言不發。
京畿附近幾十個衛所,此番十三個衛所共遣來兵將四萬餘人進京剿賊,在宮城之外將左彪營一萬多人包了餃子,戰局沒持續半個時辰便順利結束,剿殺兩千人,俘虜過萬。勤王軍隊將俘虜收了刀兵盔甲直接押送回京郊大營拘禁,又在城中捉捕餘孽和亂匪,這一切做完,子夜才剛過。
未被拘押的幾位重臣和要緊勳貴留守金霖殿,陪伴一直昏迷未醒的皇帝,其他朝臣都被護送回家等候消息。那些衝擊宮廷的舉子們暫時被關進了京兆府大牢,牢裡裝不下,連牢房院子裡都擠滿了人,重兵守著,吃喝管著,一時倒也沒鬧出事來。
天色大亮的時候,連帶著內宮都平息下來,千瘡百孔的宮廷恢復了表面平靜。各處宮人各司其職,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只是總是人來人往的內廷長街冷清了下來,傳話回事送東西的宮女內侍們急劇減少,偶有幾人結伴而過,也都是步履匆匆,面帶殘存的驚懼。而值守的禁衛們也只剩了前衛營的人,外加右驍營留下的兩千兵將,肅穆佇立在宮城內外。
要說有什麼地方還保持著人多的樣子,那就是御前了。宮人多、禁衛多,御醫更多,還有朝臣和長平王。皇帝一直昏迷到中午,醒了之後也不會說話,直眉瞪眼地憋了一會又暈過去,然後時暈時醒,折騰了兩天。
這兩天內右驍營和勤王大軍都沒有離開,分別在城外紮營安頓,輪番進程巡防。重兵鎮壓之下,城裡偶有小亂,大亂絕對沒有。滿城官宦不敢妄動,衙門照常上,差事照常做,偶爾和相熟的人互相探聽一下消息,保持著表面上的平靜。
金霖殿的重臣們一個也不敢離開,吃住都在宮裡,輪番休息值守,只怕皇帝忽然清醒或是……忽然殯天。
他們分批睡覺,長平王卻一直守在內殿,衣不解帶,悉心陪伴。偶爾靠在椅子上打個盹,不過盞茶工夫立刻醒來,繼續看御醫會診或是宮人端藥。
「阿宙,去睡一會吧,就算只睡半個時辰也行啊。」
早就回王府坐鎮的如瑾每天來探望,看見長平王疲憊的樣子心裡直疼。
長平王搖頭:「這個時候,我必須守在跟前。」
如瑾暗暗歎口氣。
皇帝情況不明,萬一有個差錯,長平王不在跟前應變可不行。他就算再累也不能離開,她勸也沒用。
從保溫食盒裡拿出煲了許久的山雞湯,如瑾盛了一碗遞過去,「還熱呢,喝吧,吃飽了才有力氣盯著。」說著將食盒裡的飯菜一一擺在桌上。
長平王吃得很快,風捲殘雲似的將飯菜吃了大半,足有兩個壯年男子的食量,然後放下筷子舒服地呼了口氣,「瑾兒親自送的飯就是好吃。」
兩個人在偏廳裡,跟前只有近身服侍的,如瑾抬帕子給他擦去嘴角的油漬,看到他幾天沒清理的鬍茬,順手撫了一下。
長平王就握了她的手放在唇邊,「好香。」重重親兩下,然後戀戀不捨的鬆了手,「回吧,我過去了。」要過皇帝寢殿那邊去。
如瑾點點頭,「我去後面看看母妃就走,你小心身體,實在熬不住就去躺一會,讓關亥他們盯著就是。你身上傷還沒好呢!」
長平王笑笑,帶人出了房門。
如瑾聽到外頭有大臣恰好進內探視,看見長平王就有些誇張地驚呼:「王爺原來沒睡?您可好幾天沒合眼了!」
長平王聲音溫和:「過來用膳的。父皇病勢沉重,本王實在無法安睡。」
「您真是至孝!」大臣恭維之態有些過頭,聲音帶著些微的哽咽,「上天垂憐,一定會為您孝心所感,讓皇上龍體早日康復。」
「父皇是天子,自有上天護佑,本王略盡綿薄之力,不值一提。」
兩個人說著話遠去了,如瑾歎息著垂了眼睛。
宮變之事是用武力壓下去的,若是皇帝的旨意,動兵自是理所當然,然而長平王是皇子,鎮壓下去的是太子一系,東風壓倒西風,這過程未免令人浮想聯翩。就現在都有人私下裡傳說,說太子是被冤枉的,好好的儲君做什麼要謀逆?必是長平王設局陷害。等到皇帝清醒,說不定要命人放了太子捉拿長平。
所以在武力的暫時威懾下,長平王不眠不休在父皇床前侍疾,也有引導言流的意思。一個在宮變時候力挽狂瀾,又至純至孝的皇子,日後若是上位也要容易得多。
如瑾這日回府之後就吩咐賀蘭唐允等人加大造勢的力度,再多派些人去市井街巷給長平王散播好名聲。
皇帝一連時暈時醒的折騰的十來天,才在御醫們日也不休地調理下有了好轉,醒來時能認人了,只是身體太虛弱,說話聲音像蚊子一樣,旁人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看到長平王在跟前,他默默看了許久,然後輕輕歎口氣。
留守的朝臣們臉色各異,不動聲色地垂手立著。長平王略略一掃眾人神色,撩起袍角,對著龍床跪了下去。
「兒臣不孝,當日三哥對父皇不敬,兒臣無力阻攔,讓父皇受了這麼大的苦。父皇放心,此時宮裡朝上一切安好,三哥也暫時在東宮靜候處置,請您安心養好身體,勿以雜事為念。」
皇帝靠在迎枕上喘了幾口粗氣,費力地點了點頭,然後就閉了眼睛躺倒,似是累極。
「父皇安歇,兒臣不打擾了。」長平王叩個頭起身出殿,留下御醫和宮人在旁服侍。
一干留守重臣隨即魚貫而出,都有鬆了口氣的感覺。
皇帝那虛弱的點頭,無疑是肯定了太子謀逆的事實,為兩位皇子的爭鬥做了最強有力的注解。誰是誰非,原先只是憑武力定奪的,現下終於有了有效的力證。
當時就有大臣趕上長平王,臉色沉重提議說:「皇上龍體雖然恢復了不少,但是看樣子要像以往那樣處理國事還需時日。國不可一日無君,皇上不能臨朝的這段日子,王爺可否暫為代勞,以免耽誤國事?」
有人立刻附和,說這些天來有多少奏折積壓在勤政殿,有多少緊急事需要處理,長此以往實在要誤國誤民,請長平王千萬千萬要擔起皇子的責任,解救萬民於水火。
那言辭懇切的程度,明明是在向長平王示好,卻把事情說得像是大燕離了長平王就不能運作,他不臨政就要天下大亂似的。
長平王同樣擺出和他們一樣的凝重臉色,靜靜聽完這些表態,再拿眼一掃呈觀望狀的一部分人,長長歎了一口氣。
「諸位大人,不是本王置國事於不顧,只是一來滿朝文武忠心耿耿恪盡職守,並沒有因為父皇病痛就暗自懈怠,各處衙門差事照常,根本用不著本王插手。二來父皇龍體如此,本王實在是心亂如麻,沒有心思和精力照看別事,還請各位容諒。」
「王爺,您是孝子大家都看在眼裡,可您更是我大燕的皇子,勤政殿積壓的奏折沒人批閱,您不拿主意可怎麼辦?」
「是啊王爺,現在皇上情況大有好轉,您該好好休息一下,然後整頓精神處理政事。」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解起來。
長平王堅定搖頭:「各位不要說了,需要批閱的緊急奏折,不如請幾位閣老一同商討結果?本王現在只想照顧父皇,這些話休要再提了。」說罷帶著人去偏廳用膳,將一眾人晾在一邊。
如瑾聽說此事後抿嘴笑笑,「一群老狐狸,這時候抓乖賣巧來了,送順水人情倒是便宜。皇上沒清醒的時候怎麼不見他們力求王爺臨政?眼看著咱們王爺前途大好了才來獻殷勤。」
吳竹春也笑:「就是,誰稀罕他們的便宜人情。」
「這些人討好是一樣,誰知道這討好的人裡頭沒有打歪主意的呢?王爺就算稀罕這人情,也是萬不能收。」
「主子是說……」
「你以為當今皇上是什麼人?他還活著,容得下別人替他掌權?」想起宮裡那位,如瑾就不自在,笑容也黯了黯。
他怎麼就命大好起來了呢?若就是此……
省了多少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