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8父慈子孝
因為太子把金霖殿後殿給燒了,其餘地方的門窗也有損傷,主殿前的長廊上又曾經被長平王一路殺了許多人,這座大燕歷代皇帝所用的寢殿就籠著一股子陰森之氣。宮廷裡冤鬼遊魂雖然向來不少,但這次在皇帝寢殿鬧成這樣,總是讓人覺得別扭。且當今皇帝自己曾在內殿裡被太子折磨來折磨去,內心深處對此處更是深惡痛絕。於是,從昏迷中醒來不久,他就把這座寢殿廢棄了,日常起居全都移到了東邊的齊暉殿,準備日後再將金霖殿重新翻修。
齊暉殿宮室窄小,比金霖殿差了許多,夏日裡有些悶熱。皇帝不喜歡在屋裡待著,總讓人把他喜歡的湘妃竹床移到院子裡,上頭支了紗帳子防蟲,然後躺在樹蔭下乘涼。
他病體未癒,上朝都是隔三差五的,下朝回來批折子也是躺著的時候多,坐著的時候少,且折子亦不由自己看,而是挑了兩個識文斷字的內侍捧在床前讀,他聽了之後說出批旨,由內侍代筆寫在折子上,最後再用御印。
這一日折子有些多,兩個內侍輪番從午後念到太陽落山,還剩了一大半堆著。偏生今天皇帝的精神又不集中,總有些心不在焉,聽著聽著就走神了,望著宮牆隔出的一方藍天默默良久。內侍又不敢提醒,只得等他自己回神之後,再重新把折子念一遍。
晚膳時才人蕭綾過來陪著他用膳,他時不時就冷冷地往蕭綾臉上瞄,瞄得蕭綾心驚膽顫,勉強作出最嫵媚的笑臉輕聲問:「皇上怎麼總瞧臣妾,是嫌臣妾變醜了麼?」
要是往日,這樣撒嬌的玩笑多會換來皇帝一聲輕笑,說「綾兒怎會變醜」云云,今日皇帝卻什麼都沒說,只是收回目光低頭吃飯。蕭綾看著情勢不對,於是沒主動要求留下來陪侍,吃完飯就找藉口回去了。
皇帝便繼續躺在竹床上聽內侍念折子。
天色完全黑下來,康保小心翼翼上前商量:「雖然是夏天,太陽落了山也有些涼的,皇上還是進殿裡去吧?」
皇帝只讓添燈。康保只好讓人移了好些水晶落地燈過來,將院子裡照得通亮,然後又搬來一扇大屏風放在床邊,點上驅蚊的薰香,親自拿著掃子半跪在床邊趕蚊蟲。
長平王和如瑾來到時,內侍正把一份廣西布政使的尋常請安折子念到第三遍,看樣子,這遍皇帝還是沒聽進去。
出去傳旨的內侍回來覆命,說長平王和藍側妃到了,皇帝半閉的眼睛緩緩睜開:「傳。」
如瑾跟在長平王身後走進齊暉殿的小小院落,抬眼就看見明亮燈火裡半臥的皇帝。一瞬間,她頗有些心驚。
實在是皇帝瘦骨嶙峋的樣子太出人意料。
活像餓了許久許久的難民似的,顴骨都高高凸出來,臉上又沒血色,嘴唇還是灰白的,簡直讓人認不出來。
尤其是,皇帝的神情比平日更冷,眼神比平日更厲,幾乎可以稱為陰鷙,甫進院就被這樣兩道目光盯上,著實考驗如瑾的承受力。
她趕緊垂眼低了頭,恭恭敬敬跟上去行禮問好。自從端午那場事之後她還沒正經見過皇帝,之前往宮裡給長平王送飯,也沒有她到御前的份,所以這次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禮。
叩首完畢,久久沒聽見皇帝叫起,地上連個墊子都沒鋪,她覺得膝蓋有點硌得慌。
長平王跪在半步前,提醒道:「父皇,藍氏有孕不宜久跪,恐怕會影響腹中皇嗣。」
皇帝一直落在如瑾身上的目光就轉移到了兒子身上,帶著認真的審視。又過了一會才說:「起吧。」
「謝父皇。」長平王很快站起,回身小心翼翼將如瑾扶起來,用目詢問她有沒有不舒服。如瑾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眼神。兩人並肩垂手立在龍床幾步之外。
皇帝將兩人的小動作都看在眼裡,揮手讓讀折子的內侍退下去,慢慢從半臥的姿勢改成端坐,親自將袍子在膝蓋上撫平,這才問:「上午聽御醫說,藍氏有孕?」
這不是廢話麼。如瑾腹誹,方才長平王清清楚楚說她不能久跪,皇帝又問這一句做什麼。她沒搭腔。
這種事原也不該由做公爹的問出來。
長平王微微欠身回答:「是,才剛月餘,正是要小心注意的時候。」
皇帝目光在兒子身上打個轉,「你荒唐了這些年,終於肯收心。成婚不到一年就有了子嗣,老天待你不薄。」
這是什麼意思?好像還頗為感慨似的。如瑾在心裡暗罵一句。
長平王笑著說:「父皇隆恩,肯給兒子改過的機會,所以上天才會順著父皇的意思賜福給兒子。」
「只可惜不是嫡子。」
皇帝像在說別人家的事情,「咱們父子似乎都沒有得嫡子的福分。」
言有所指的樣子。長平王遂躬身稟道:「正要稟告父皇知道,張氏因妒殘害兒臣的子嗣,險些損了兒臣第一個骨血,今早兒臣已經將她送去覺遠庵思過了,希望她能改過自新。」
「聽說,林安侯送你的美婢也被你遣回去了?」
「是,兒子府中脂粉氣太重,不如書香氣多些得好。」皇帝對這些事知道的詳細,長平王也不在意,依然恭恭敬敬地含笑回話,「兒子現如今有了孩子,再不能像以前那樣虛度光陰了,總要給孩子做個榜樣才好,別的不說,多讀些書,少看些歌舞,這總是正道。兒子正打算將府裡姬妾遣出去一些,空下好屋子用來放書,如此才不負父皇教導多年。」
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皇帝什麼時候教導過他?如瑾暗暗好笑。如果是不明內情的旁人聽了父子倆這半日的對話,還真要以為是父慈子孝的和睦家庭了。
皇帝笑了:「你倒是對藍氏上心,才診出有孕,你便要遣走姬妾。藍氏在閨中素有勇悍之名,莫不是她迫你做的吧?」
很輕鬆的開玩笑的語氣。
問題是,當爹的能這麼開兒子的玩笑嗎?只有極其親密的平輩朋友才可以吧?
如瑾心裡蹭地冒起了火,慢慢抬了眼睛,毫不避諱地盯著為老不尊的皇帝。
「妾身未嫁時循規蹈矩,從不做違禮之事,不知是誰在皇上跟前編排胡說,竟說妾身『勇悍』?妾身又不是那上戰場殺敵的大將軍,說這種話的人是什麼居心?是在諷刺皇家選兒婦的眼光不好,還是直接諷刺皇家本身就是不知禮數的粗魯氏族?皇上聽了這樣的話,當時就該把那人拖出去打一頓亂棍,好讓他知道什麼叫做皇威不可犯!」
又道:「妾身謹守女子之禮,從不迫夫君做事,這次是王爺浪子回頭立志上進,妾身覺得,全是皇上教子有方。妾身恭喜皇上。」
說著深深行了一個福禮。
長平王低了頭,用以掩飾唇角的弧度。
皇帝的笑容略有些僵硬,隔了兩息才說,「這還不叫『勇悍』?好利的嘴。」
如瑾道:「妾身據實陳情罷了。」
長平王將話接了過去,「適才兒臣進來,見父皇似乎還在批折子?您要多多注意身體才是。今日您感覺如何?不知您叫兒臣進宮有什麼吩咐?」
皇帝簡短地說:「還好。叫你們進宮,是聽說藍氏有孕,想發些賞給皇孫。」
「多謝父皇。」長平王只當聽不出理由的生硬,還主動解釋,「原本該早點給父皇報喜,只不過藍氏的胎尚未坐穩,又念著父皇日理萬機,兒子不敢拿小事打擾。」
客套話罷了。這種事按理是往中宮報,現下中宮無人,一個側妃有孕的確沒有直接報給皇帝的道理。可長平王這麼說,皇帝還真接了話頭。
「這是你的錯處。添子嗣豈是小事?錯了,賞就沒有你的份了。」說著就叫康保,「去將前日貢上來的東海紫玉如意找了,給藍氏安胎。另叫管庫的人挑上好的藥材補品送去老七府裡。」
如瑾一點兒也不想要這賞。眼角餘光瞥見長平王眉間急速閃過的慍色,這才趕忙上前道謝:「多謝皇上厚賜。」
行禮時用身子擋住了長平王的臉,免得讓皇帝看見。待行完禮退下,她發現長平王已經面色如常了。
如瑾暗暗鬆了一口氣。正琢磨著要不要故意作嘔一陣,好快點找藉口離開這地方,皇帝已經發話說:「現在中宮無人,你去後頭見見靜妃、寧貴嬪她們,也好多帶些賞。」
靜妃本是早就協理後宮的人,沒了皇后去見她也是應該,可是見寧貴嬪做什麼?如瑾心裡不大願意,卻不好直接反駁,恭聲應了「是」。
長平王笑說:「兒臣也去給靜母妃她們請個安,許久未見了,這次藉著孩子的光,兒臣多討些賞回去。」
皇帝說:「讓她自去。你幫朕看幾道折子。」順手將竹床邊小方案上的奏折拿了兩本遞過去。
長平王微頓,從內侍手裡接了折子。偏頭去看如瑾。
如瑾笑道:「妾身等康公公拿來玉如意再走。帶著皇上的賞賜去內宮,娘娘們見了必定不好意思賞得太少,妾身也好多誆些寶貝回府。」
說話間康保捧著一個尺餘長的匣子進來,如瑾上前接了,當眾開了匣蓋。
一柄玲瓏剔透的紫玉如意躺在黃綾緞子上,便是再不識貨的人也能看出不是凡品。如瑾拿起來端詳一番,重新向上道謝:「謝皇上。」
給了長平王一個放心的眼神,笑道:「那妾身就不打擾皇上和王爺的正事了。」行了禮,慢慢退出院外。
長平王目送她走出去,回眸間發現皇帝的目光也虛虛淡淡地黏在如瑾背上,他眸子暗了暗,打開了手裡奏折。
「父皇,兒臣幫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