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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深宮嫡女》第243章
243舊日姐妹

  長平王午睡一直睡到日頭偏西,醒了之後太醫又進府來看病,說他的確中暑了,留下方子,如瑾就叫人去煎藥。待到服侍了長平王用完藥,又是晚膳的時辰,吃完飯,該掌燈了。

  長平王沒有留下,回了自己的錦繡閣那邊去睡,如瑾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想起中午的事。

  她讓荷露去西芙院請佟秋雁。

  「給側妃請安。」佟秋雁來得很快,一進屋就對著如瑾跪了下去,行初見的大禮。

  「咱們之間行什麼禮。」如瑾趕緊把她拽起來,扶了她肩膀仔細端詳,發現她瘦了不少。「秋雁姐,你……好麼?」兩人最後一次見面是在來京的路上,如瑾還記得她漏夜前來,提醒自己小心藍如璇。如今藍如璇已經不在了,如瑾卻進了長平王府,兜兜轉轉的,頗有世事滄桑之感。

  佟秋雁和在家時候一樣,仍然是一身素面褙子,髮髻齊整,臉上帶笑,讓人一見就覺她是很有教養的官家小姐。

  她的眉眼和佟秋水很相似,但秋水眼睛大一些,亮一些,她則是圓圓的杏眼,且喜歡溫和的彎起來。只是她比在家時瘦了許多,眼睛便也顯得大了。

  「我很好。倒是你……沒想到你也來了這裡。」佟秋雁斜簽著身子坐在下首,對前來奉茶的吉祥欠了欠身,弄得吉祥連忙福禮。佟秋雁卻對她說,「你不必跟我行禮,我不是什麼太守小姐了,咱們如今是一樣的人,你在瑾妹妹跟前,我還得仰仗你。」

  吉祥錯愕,如瑾也有些意外,「秋雁姐,你既然肯叫我一聲瑾妹妹,還說這樣的話作甚。我這次接待的是舊年姐妹,可不是王府的人,不然你看看其他人,我說要見她們沒有?」

  佟秋雁待人接物素來周密,可這麼拘謹,說的話太糟心了,如瑾也不免有了些怨怪。然而一想她孤身一人遠從青州來京城,在長平王府裡無依無靠,剛升起的怨怪又滅了,歎口氣,換了笑臉和她繼續說話。

  佟秋雁一一回答著如瑾的問題,在府裡還好,沒有受太大的欺負,王爺對她也不錯,就是有些想家。

  如瑾想起還在京城的佟太太和秋水,就說,「改天我若得空出去,問問王爺可不可以帶你,最好能和她們見上一面。我看佟太太一直在京裡不走,恐怕也有想尋機見你的念頭。」

  佟秋雁就含了淚,「不管能不能成,都先謝謝你了。不過……王爺能答應麼?」

  「能不能,問問就知道了,這又不是宮裡,還不准人隨意出入了嗎。」如瑾覺得這不是什麼為難事。

  佟秋雁卻說:「可是還有王妃呢,即便王爺能順你的意,萬一王妃不高興,我豈不是給你添麻煩。」

  如瑾聽著這話有點別扭,什麼叫「王爺能順你的意」呢,好像長平王很寵自己似的,自己過門才一天,何來此言。「秋雁姐,見親人本就是人之常情,王爺王妃應該都不會阻攔,你別把事情想得太難。」

  佟秋雁點點頭,兩個人又聊些別的家長裡短,佟秋雁說她的事,如瑾說藍家的事,一直聊到了將近三更。看時辰實在晚了,佟秋雁才起身告辭,臨走時還說:「我那邊人多你不方便過去,我就不請你了,可你得了空千萬想著我,找我過來說話解解悶,滿府裡只有咱們同鄉。」

  如瑾答應,親送她出了院門,看見她的燈籠去的遠了,這才返身回房。

  跟前沒別人的時候吉祥就說,「不知是不是奴婢錯覺,總覺著佟大小姐和以前不一樣呢。以前她是比佟二小姐穩重,可行事說話都還大方得體,不似如今這麼……」她想了想,用了「過分拘謹」四字。

  如瑾有同感,和佟秋雁的這次見面,即便不願意承認,可心裡的不舒服是騙不了自己的。佟秋雁不只是過分拘謹,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勁兒。如瑾想了半天,最終對吉祥說:「秋雁姐一個人在王府裡,興許有不少為難的事,舊日性子被磨掉了也是難免。」

  吉祥聞言點頭,「大概是吧,換了生活的地方,性子是會變。但願咱們來了,她能好過一點。」

  張六娘對佟秋雁進如瑾的院子沒有表示意外,第二日早晨如瑾去舜華院請安,張六娘說:「佟氏似乎頗得王爺看重,咱們總算有了一個熟悉府中事的親近人。」

  她用的是「咱們」,如瑾對這種刻意的拉近感到不適,只說:「佟姐姐進府時間也不長,性子又太安靜,並不一定熟悉王府。」

  「不要緊,總比咱們熟悉得多。」

  如瑾沒接話,問起能不能帶佟秋雁出府的事,張六娘說:「我覺得可以,不過,待我問過王爺吧。」

  如瑾就等著她問,結果自然是可以。如瑾又特意帶著佟秋雁去跟張六娘道了謝,佟秋雁還拿了兩條繡帕作為答謝送給張六娘,回頭就跟佟太太和佟秋水約了時間,約好次日相見。

  於是這日早晨如瑾請胡嬤嬤知會外頭備車,準備帶佟秋雁出府。

  結果長平王一大早跑來了,袍子裡罩著箭袖,「走,今日帶你出去跑馬。」

  如瑾無奈:「王爺不是中暑了麼,太醫要您好好休息。」

  「病了多活動才能好得快。」長平王振振有詞。

  「……可我約了佟太太見面。」

  「人家母女相見你杵在旁邊礙什麼眼,跟我去吧。」

  這人不由分說帶了如瑾出去,後頭還帶上了包括佟秋雁在內的西芙院幾人和幾個樂女,套了三輛車,帶著僕役護衛烏泱泱出了府。中途將佟秋雁撂在了甜水胡同,一眾人直向城外去了。

  說是跑馬,可到了城外開闊地方,長平王卻又嫌熱,轉而拐去了積雲寺消遣。到了積雲寺後院,命和尚們遣散了其餘香客,讓女眷們去了寺裡暫留香客的小院,長平王拽著如瑾進了偏殿。

  「還記不記得這裡?」他問。

  如瑾自然記得。當初住在池水胡同的時候,老太太糊塗著非要來上香,天氣微明的清晨,她就是在這昏暗的偏殿裡遇見了他。

  那時候她還從沒想過自己會進王府,對他懷著深深的戒備。只不過是去年的事,想起來卻覺得已經過了那麼久遠。

  長平王召了寺裡的大和尚進來講經,「聽說你們青州的風俗,女孩子出嫁之後要盡早拜佛,好保佑一生婚姻順遂,子孫滿堂。今日來還不算遲吧?你聽經吧,我去外頭轉轉。」

  如瑾被扔在了偏殿,由關亥等兩個內侍陪著,獨自聽大和尚講經。

  她哭笑不得。長平王也不知哪裡聽來的風俗,什麼女孩子出嫁後要拜佛,那是真正向佛的人才會做的事,並非一鄉風俗,他誤會了。

  欲待解釋,大和尚已經開了講,長平王一眨眼也不知跑去了哪裡,如瑾只好坐著聽經。大和尚講了一會經文,又說起佛教經典裡記載的善事,聲音平和,在靜靜的偏殿裡回響,真有一股禪意。

  如瑾漸漸的也聽了進去。她不大信佛,可那些一心向善的事聽起來,總是讓人心境平和美好的。

  直到用了午膳,歇了午,長平王才帶著一眾人烏泱泱的離開了積雲寺,慢慢走回城裡去。半路上他打發了其他人先回,獨帶著如瑾去了藍府。

  「三天回門嘛,這個道理我懂。」他說。

  如瑾真是意外。側妃有什麼回門禮啊,安國公府才是他該去的地方。這個人……不得不說,還真是格外的細心。

  藍澤和秦氏對長平王的到來都是喜出望外,藍澤一路從大門口引路到了書房,命小廝去取最好的茶來泡。長平王卻說:「不喝茶,路過歇歇腳而已,找個地方讓本王躺一會。」

  藍澤對這個要求感到意外,不過還是熱情的引他去書房旁邊的精致小院。長平王一進去就皺眉:「這裡不好,還是帶本王去瑾兒以前的閨房吧。」

  藍澤聽得發愣,差點一不小心撞在門框上,「王爺……這恐怕……」

  哪有往人家內宅亂跑的王爺啊。就算如瑾成了他的側妃,也沒道理讓他睡她的舊時閨房吧。藍澤一向很守禮,對這要求感到難以接受。

  長平王已經抬腳去了內宅。門上的婆子哪敢攔他,任由他帶著一眾內侍走進去了。藍澤一臉尷尬跟在後面,攔又不好攔,只趕緊悄聲吩咐人進內院去知會,讓女眷們都待在屋裡別出門。

  如瑾正跟迎出二門的秦氏往明玉榭走,半路上聽人說長平王進來了,頓時一臉無奈,因他說回門而泛起的感動,盡數被澆滅了。

  秦氏卻讓人停了轎,站住腳等在路上,笑著說:「這雖然有點不像話,但能見他一面也好,我就在這裡等了。」

  秦氏和張六娘的母親不同,並非岳母,見了長平王也不能以長輩自居,反而要跟他問禮,但如瑾知道母親這是純粹懷著見女婿的心呢,禮節如何都放在一邊了。

  如瑾只好陪著母親等,隔了沒一會,果然一群內侍簇擁著長平王過來了。

  秦氏一見迎面而來的踩著樹影落花的年輕男子,本來有些緊繃的神情就放鬆下來,嘴角的笑真的愉快了。

  「瑾兒,他是個好人。」

  如瑾不知道母親為何這樣說,但願意順著她附和,就「嗯」了一聲,說,「他是很好。」

  秦氏搖頭:「你現在大約還不懂呢。你說的好,並不是我說的好。」

  如瑾歪頭看母親,秦氏就說:「他看你時,眼睛是亮亮的。」

  如瑾心想,這算什麼好呢?長平王看別的女孩子眼睛也會發亮吧。秦氏看著女兒笑了笑,長平王已經走到了跟前。

  「見過王爺。」秦氏福身。藍澤也跟在後頭,秦氏沒理他。

  長平王點點頭,問說:「本王想去瑾兒閨房躺一會,藍夫人可願意?」

  秦氏說:「按理我是不願意的,不過,王爺已經進來了。」

  後面藍澤直朝她皺眉,長平王哈哈的笑了兩聲,朝如瑾說:「你有個好母親。」

  如瑾無語地引了他去香雪樓,進了寢房,長平王還真的倒在了床上。「王爺……您真是來睡覺的?」

  「是啊,不然來做什麼?」他不解地看她,目光漸漸變得曖昧。

  如瑾趕緊退出去,「王爺睡吧,我去沏茶等您醒了喝。」

  長平王就閉了眼睛,沒多一會,如瑾再進屋的時候,發現這人已經睡著了。她還以為他在拿她消遣,故意說進閨房逗她,沒想到他真是為了睡覺,而且睡得很沉。

  如瑾讓丫鬟在外間候著,自己去明玉榭陪母親。走到屋外看見花盞等人候在廊下,如瑾想了想,將關亥留下了。長平王睡得沉,她留個會拳腳的在跟前才能放心。

  長平王這一覺睡到了日頭西斜,如瑾一直在明玉榭陪秦氏和妹妹,中間碧桃進來一次,悄聲說崔吉來見,如瑾就在旁邊的空院子見了他。

  崔吉來稟報最近幾天藍府的情況,「裡外都很平靜,沒有危險。」他說。

  如瑾覺得納悶。沒事他來稟報什麼呢?「多謝崔領隊的幫襯,家裡的安危全都托付給了你們,平安無事,是你們盡責盡力,我很感激。」這倒不是客氣話,如瑾是真的感謝崔吉等人。

  崔吉靜靜的站在屋裡,面上依然沒有多餘的表情,彷彿一萬年也會是這個樣子。他沉聲說,「不用謝。」

  然後就沒話了。

  如瑾等了片刻,見他還是不言語,卻又不走,就試探著問:「崔領隊是不是有事?」

  「……沒有。」他停了半晌才回答。

  如瑾詫異地看著他。他轉身開了屋門,「走了。」然後很快消失在樹叢之中。

  如瑾瞪著被明晃晃太陽照得發亮的樹葉納悶半天,想不出頭緒。

  晚上回到王府,張六娘已經備好了一大桌酒菜,留了長平王在舜華院吃飯,如瑾就自己回院子吃。在娘家沒吃晚飯就走,拖到這時候她還真是餓了,菜飯都用了不少。吃完了,舜華院的丫鬟來報,說王爺在那邊歇了,這裡不用留門,如瑾讓吉祥給了傳話的賞錢,打發人去了。

  吉祥回來頗有些不滿,笑著抱怨:「還特意告訴咱們不用留門,真是多此一舉,難道還要滿府裡各院都告訴一聲嗎。咱們主子會在乎這個?」

  菱脂在一旁晃腦袋:「王爺去主子娘家了呀,所以王妃才要多此一舉。我也懂。」

  逗得如瑾直笑,吩咐她弄熱水來,舒舒服服泡了一個澡。張六娘如何行事她才不管,換了柔軟乾淨的寢衣躺在床上,她想的是今日的拜佛和回門。母親對長平王似乎印象很好,如瑾知足了。再如何,總好過前世。

  *     *     *     *     *     

  這一年的七月,天氣比往年都要炎熱,而且入夏之後雨水很少,整日乾熱得讓人難受。長平王府後園的錦繡閣前有一汪小小的池塘,荷花紅鯉,迴廊拱橋,布置得很是精雅。然而因為天氣太乾燥,這池子裡的水旱掉了一半,打理園子的下人建議打井水注進去,被長平王阻止了,說那樣就失了天然意趣。

  如瑾就笑話他,「那池子本來就不是天然,種點花草便是天然意趣了?要天然,不如直接住山裡去。」

  長平王歪靠在涼榻上自己甩扇子,「我倒願意進山,奈何身不由己,鑿個池子自欺欺人一下還要被你笑話,何其命苦。」

  如瑾轉過頭不理他,對著敞開的長窗看那半干的池子。烈日之下,荷葉芙蓉都是無精打采,滿池子亂游的紅鯉也不知躲到哪裡避暑去了,看得人也意興闌珊。

  屋前敞軒裡有樂女演奏,忽高忽低的絲竹聲伴著風吹楊柳的嘩啦啦傳進窗內,倒還能讓人打起一些精神。小內侍端了藥進屋,長平王只讓放在桌上,藥涼了也不見喝一口。他中暑快要半個月了,自從那日從藍府回來後,他就再也沒出過門,隔三差五弄個御醫進來,府裡整日彌漫著湯藥味。

  可是熬好了他又不按時喝,如瑾有一次還親眼看見他將藥倒在花盆裡,就忍不住嘀咕,「怪道人說王爺自來身體不好,病了不喝藥,能好才怪。」

  長平王卻說,「我身子不好才能躲懶,不然哪來的工夫在家喝酒聽曲。跟六哥似的,今日幫這,明日幫那,累死累活還招人忌憚,何苦來。」

  也不知是誰說要稱孤稱朕的,難道在家裡坐著,皇位就能從天而降?如瑾不跟他掰扯這個,只當什麼都沒聽見。對於爭儲這種事她還是覺得凶險,而不上進卻又有後顧之憂,到底該如何她一時拿不定主意,所以不勸他,也不阻他,暫且看著。

  天氣乾旱,京畿一帶的田莊上全靠引水澆灌,只能保住往年收成的兩三成。西北和江北卻是真的沒了收成,聽說土地旱得都裂成了道道龜紋,莊戶人家過不下去,許多人往旁邊的村鎮去討食,然而旁邊的村鎮也不見得有存糧,逃荒躲災的人群就越來越大,西北幾府出現了大量流民,江北還有小規模的暴。動。所以,永安王奉旨出京,協辦賑災去了。

  本來這次皇帝也打算讓六七兩王同去,但長平王因為中暑在家養病,這趟真是躲了個清閒。

  用他的話說:「天熱得出去轉一圈就能烤熟,鬧旱的地方更甚,本王去湊那個熱鬧作什麼。」

  要不是京裡最近才傳出西北江北大旱的消息,永安王也是臨時受命匆匆出京,如瑾真要懷疑家裡這位那天出去跑馬是故意的,就為了中暑躲事。

  「王爺身為皇家貴胄,怎麼看百姓受災一點不上心,不說想法子幫襯賑災,還要在家說風涼話,這一旦傳出去,不知道要被多少人口誅筆伐。」這樣的話,全府裡估計也就如瑾敢說。

  長平王笑笑:「我在你跟前念叨幾句,你會把話傳出去?」

  如瑾揚臉,「王爺怎知我沒有大義公心。」

  「有沒有公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有過分的小心,最怕惹禍上身了。」

  如瑾揚起的臉,就在他笑意深深的注視下慢慢落了下去。她的確沒膽子更沒必要和立場讓人討伐長平王,給他找事,不就等於給自己找事。

  至於大義公心,長平王對此解釋的更沒顧忌,「督辦賑災這等事,派幾個御史出去比派皇子有成效得多,六哥出去掙名聲,我就不搶風頭了。大義麼,公心麼?倘若甘願出去被太陽烤、跟著災民喝亂燉野菜湯、抱著奄奄一息的饑兒落淚就是愛民如子,那為官也太容易了些。士子們還念什麼書,考什麼科舉,踐行什麼實政,去戲班裡學幾天唱念做打還更有用。」

  這人嘴巴真壞。

  如瑾忍俊不禁,「王爺整日喝酒聽曲不讀書,也知道公孫縣伶?」

  公孫縣伶是陳朝仁宗年間的一方縣令,治下大旱,他親自帶著胥吏們走遍了每一個村落城鎮,慰問放糧,與災民同吃同住,穿著打補丁的衣服對著旱死的莊稼放聲大哭。一時間賢名遠揚,御史報了上去,皇帝親自手書「愛民如子」四字賜下,彰為全天下楷模。第二年,公孫越級擢升為省府布政使,赴任途中卻被強盜劫了,聞訊趕來的官兵去追匪,不慎剿回白銀八萬兩,金珠古玩兩大車,世人這才發現愛民如子的公孫縣令其實是個刮地皮。後來好事者諷其做戲本事爐火純青,能羞死所有名伶,自此公孫縣令就被人戲稱為「縣伶」。如瑾是在一本逸聞雜談上看見的這個故事,聽長平王口中言語,句句說的都是公孫賑災的舉動,便知道他也曉得這典故。

  「誰說本王不讀書?」長平王用力揮著扇子扇風,扇骨打在胸前啪啪作響,斜睨如瑾,「倒是你,女工手藝搬不上台面,卻有時間讀史。」

  扯上她的手工做什麼?如瑾暗暗羞惱,閉上嘴不說話了。

  長平王絲毫沒覺得自己一句話得罪了人,仍然沉浸在方才的話題裡,「公孫縣伶,本朝卻也遍地都是吶。六哥這趟下去,不知要遇見多少個張縣伶、劉縣伶,朝廷撥下的糧款,能如實發下一半去就是大善政了。」

  說起朝廷事,他唇邊的笑意漸漸淡下去,眼角眉梢籠上譏諷之色,啪的一聲合了扇子,轉眼望向窗外長天,眸中光華像是水面破碎的星輝,冷清中帶著蕭索。

  如瑾忘記了方才被他笑話的小別扭,因他這一眼,心中納罕和疑慮變得更深。

  鬥雞走馬,尋花問柳,京城紈絝們慣會做的勾當,若安在他的頭上,似乎大家也都習以為常。他可不是什麼好名聲的皇子。

  在家養病還要時時聽樂伎奏曲的人,說起賑災卻有義憤之色,形容一概往常的憊懶,嘲諷之中,似乎帶了隱隱的殺機?如瑾暗自驚訝。難道他有心將什麼張縣伶劉縣伶統統揮刀砍了麼。

  富麗奢華的錦繡閣裡,床台几案都是上好的香檀木,花紋繁複精美,一張小小的榻桌就不知要花費多少財力人工,屋中所設金銀瓷器乃至幔帳帷幕,又有哪一樣不是精品名品。二人現在所處的屋子,不過是閣中一個普通小室罷了,全樓上下三層大小十餘間屋子,陳設用具都和此處相當。

  再加上府中其他樓閣院落,如瑾私下裡曾經暗暗算過,整個長平王府雖占地不大,但價值也超過晉王舊宅了,甚至不知道要超過幾倍。住著這樣的宅院,主人卻在為千里之外的災民糧款不平,怎麼想都讓人覺得很違和。這與公孫縣伶有差別嗎,五十步笑百步?

  如瑾沉默著陪坐,並不跟著他議論什麼。

  以前在宮裡,若是遇上災年或者邊地動兵,皇后也會倡議妃嬪們省吃儉用,甚至親自紡線織布,與百姓兵卒們同甘共苦。然而那都是做樣子,沒有哪位嬪妃織的布能穿到百姓身上,那些經緯混亂的布頭全都收在內廷庫房裡呢,御史們只會稱頌后妃賢明,與民同心,可不管布頭最終流去了哪裡。

  倘若長平王也和宮裡女人差不多,覺得做樣子表達幾句同情或者發發牢騷就能幫助災民,如瑾覺得他也不必去爭什麼皇位了,溺在樂伎堆裡反而更好。

  當然,這種想法她不會說出口,只隱在心裡,默默看著身邊的男人。

  他穿的是家常軟袍,牙白的顏色,自從新婚夜裡她鬼使神差說了一句「你穿白的也不錯」,第二天他就命人做了春夏秋冬四季的各式袍衫,玉白、牙白、月白、杏白,深深淺淺的各種白色,與之前各種墨色袍子堆在一起,看得如瑾眼睛發疼。

  她想,從這點來說,他將她的話放在心上,是不錯的。雖然這不錯的方式很讓人羞惱。

  敞軒中一曲奏畢,再起新曲,是一闕《清平樂》。

  長平王半閉著眼睛合著音律低唱。「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裡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

  他問:「青州若是不旱時,鄉間是否有此江南之景?」

  如瑾全然不知,「我只去過兩次田莊,都在冬天,不知鄉村春夏是何模樣。」

  曾聽青蘋說起鄉間家裡,她也只是跟著胡亂想像一番罷了,哪裡知道真實的樣子呢。青州遠在西北,本就不及江南,現今又在旱中,肯定更是不堪看了吧。

  長平王就說:「我上次去倒是正在春夏之交,匆匆走了幾個地方不及細看,花花草草的看著還成。這一旱,倒不知是何模樣了。青草若是變了枯草,翁媼怕都是一臉菜色。」

  如瑾被他說得也思念起老家來,很想回去看看這場旱災有沒有波及青州,若是旱了,那邊會有流民嗎?

  下闕的調子起來,長平王又跟著唱,「……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

  如瑾就去看窗外的半池荷花,日頭曬得厲害,花都有些打蔫,這樣的荷花會結蓮蓬麼,真讓人懷疑。前兩天回藍府送東西的丫鬟說,府裡的一湖荷花也不及前些日子開得盛了,令人惋惜。

  長平王說,「江北那邊有幾處騷亂,鄉野亂哄哄的,還剝什麼蓮蓬,鋤什麼豆。」

  的確,若是有了災情,鄉間美好自然的生活就會一團糟了。如瑾也微微黯然。民生多艱,她遠在京城,關在深宅,又能幫上什麼。

  歎惋之時,長平王那邊突然轉了話頭:「這詞不應景。不過大兒、中兒、小兒麼……倒是好彩頭的吉利話,適合新婚夫婦聽。」

  好好的又說起不正經的!如瑾垂了腦袋。長平王卻還在接著盤算:「你快點長大,過幾年調理好了身子,兩年抱仨不為過吧?」

  *     *     *     *     *     

  八月初六,夏良娣進了東宮。聽說她出嫁時候街面上也是人頭攢動,許多人追著迎親的轎子看,不過因為宮裡出來的侍衛太嚴整,百姓們不敢像上次如瑾出嫁那樣延緩隊伍的行進,街上很快就恢復了清淨。

  長平王府的樂伎窈娘帶了兩個小姐妹坐車出去看熱鬧,回來繪聲繪色說起街上情形,於是這一天丫鬟婆子們的主要話題就是議論夏良娣。

  吉祥去大廚房那邊轉了一圈,回來說起舜華院,「王妃罰一個小丫頭掃十天院子,不只舜華院,園子所有的過道都要她打理,責她胡亂議論東宮良娣,對貴人不敬。」

  這不像張六娘的溫和做派,如瑾就問,「可知那小丫頭說了什麼?」

  「說夏良娣嫁妝少,還不及咱們側妃的一半,若不是有那白蓮花,今兒追看迎親轎子的人肯定不會那麼多。」

  這話不好聽,可也不算太壞的話,無關痛癢的閒磕牙而已,不至於罰人家掃全園子的過道吧?

  「讓咱們院子裡的人管住嘴,別跟著人家議論夏良娣,好的壞的都不許說。」如瑾猜測張六娘大概是要拿此事立威,不然小丫頭發了錯,在自家院子罰罰就算了,哪犯得上讓滿園子的人都知道呢。正妃愛怎樣就怎樣,不摻合就是。

  果然晚飯之後又聽說,一個進府還沒多久的樂伎也被罰了,是跟著窈娘出門的其中一個,被罰一個月不許練琴,日日到舜華院去聽嬤嬤講女四書。

  吳竹春說:「王妃要治理內宅了。」

  如瑾點頭。府裡女人多,主母早晚都要管起來的,不然也就不算什麼主母了。如瑾只是想不明白,這張六娘進府一個月才動手,是不是太晚了點兒,就算是乍進府需要熟悉情況,一個月的熟悉期也太長了。

  不過張六娘的事如瑾不管,只讓關了自家院門,囑咐上下對外間事一概不理。長平王今夜在錦繡閣睡,飯後召了歌舞過去,如瑾沒相陪,自己在屋裡看吉祥教荷露菱脂做針線。彭進財那邊已經找好了鋪面,人手也都差不多了,等著搭船那家的貨一進京,鋪子就要開張了。如瑾對繡花什麼的都不在行,為了當好這個東家,最近得空就看丫鬟們做繡活,認真琢磨盤針套針的細節。她未必要成好繡娘,但起碼得熟悉繡娘的功法才行。

  丫鬟們聚在跟前聊天做針線,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二更時分。

  吉祥撂下活計過來收拾床鋪:「主子早點睡吧,我們去外頭繡完這幾針。」

  如瑾也覺得有些睏了,就去隔間盥洗,準備換衣服睡覺。不過臉才洗了一半,外頭就傳來叫門的聲音。「誰啊,這麼晚了。」吉祥親自去開門,迎進來的是琴女窈娘。

  「我找側妃。」窈娘往院子裡衝。

  吉祥趕緊拽住她,「我們主子睡了,你是那個琴娘吧?你來做什麼?」

  窈娘說:「王妃要將小桃攆出去呢,我找側妃求情,你放開我!」

  吉祥氣得發笑:「小桃是誰,王妃要攆人你來找我們主子幹什麼,出去出去。」荷露菱脂兩個也從屋裡出來,攔在了窈娘跟前。

  窈娘是練琴的,哪裡掙得過整日做活的吉祥,見進不去,她直接跪在了院門邊,「求側妃去說說情吧,王妃只肯聽你的,我們說話都沒用。」

  如瑾在吳竹春的服侍下洗完了臉,聽見外頭有人嚷這樣的話,就讓吳竹春出去打發人。

  吳竹春走出去,到窈娘跟前說:「王妃是主母,她要罰誰攆誰都是為了治家,我們主子怎能阻礙她呢?我們院子和你那邊素無來往,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過來,也不知道你怎麼會誤會王妃只聽我們主子的,總之這事我們不管,你走吧。再要聒噪,我就去稟告王妃了。」

  窈娘瞪著吳竹春,跪在地上不肯起來,吳竹春就叫來了雜役將她拖開,關門上了閂。窈娘在門外叫了兩聲,院裡沒人搭理她,再過一會,也就沒聲音了。荷露踩著板凳隔牆看了看,說,「她走了。」

  如瑾盥洗完上了床睡覺,沒將此事放在心上。

  次日早晨去張六娘那邊點卯,發現張六娘依舊態度和煦,但沒有像往日那樣拉著人說話,如瑾回來就讓丫鬟去打聽是怎麼了,吳竹春說:「是昨晚被窈娘求情的小桃,王妃因她議論夏良娣要攆她,因天晚了就沒立時趕走,結果不知怎地被她跑出了舜華院,今早去王爺跟前哭了一場,王爺就留了她。」

  如瑾並不為長平王的舉動意外,只是問,「既然王爺這麼好用,昨晚窈娘跑來這裡鬧什麼。」

  「那時候王爺睡了,府裡的規矩,不能打擾睡覺的王爺。」

  如瑾聽著哭笑不得。她來王府後別的不知道,就知道長平王睡覺的規矩極大。不過說起來,長平王對樂女太放縱了,什麼小桃窈娘倒是事小,難道張六娘頭一次立威被阻撓,就會善罷甘休了嗎?

  快到午飯的時候,張六娘派人來請如瑾過去一起用飯。如瑾推說頭疼,沒過一會張六娘自己過來了。

  「妹妹不想過我那裡去,我就來妹妹這裡,你別嫌我吵。」進了屋,張六娘說明來意,是要來這裡吃飯,「吃不吃飯的也是小事,只想和人說說話。」

  如瑾讓廚房又添了幾個菜,擺好了席面請張六娘入座。張六娘拉她一起坐,「一塊吃吧,別講究虛禮。」

  如瑾坐了,等著她動筷子。

  張六娘拿著筷子卻不吃,發了一會愣,低頭揮手,讓服侍的丫鬟都退出去。等她抬頭的時候,如瑾就看見她的眼圈是紅的。

  「妹妹,連你都知道不阻礙我治家,王爺怎麼就不給我這個面子?」張六娘說著就掉了眼淚。

  如瑾就知道她是為昨日的事而來,沒說什麼,默默遞了帕子給她。張六娘沒接,自己掏帕子擦了眼睛,哽咽道,「我進府一個多月了,可曾跟那些姬妾找過半分麻煩,原是她們多嘴多舌的,不知輕重議論東宮的人,難道我不該管管嗎?咱們是什麼身份,能隨便拿太子跟前的人說嘴?我哪一點做錯了,王爺這樣駁我的顏面。」

  如瑾給她盛湯:「姐姐先吃東西,再傷心,不能餓壞身子。」

  「我傷心什麼,我是害怕。」張六娘接了湯,又放在了桌上,「妹妹你大約不知道,夏良娣是姑姑做主封給太子殿下的,慶貴妃娘娘心裡不痛快呢,咱們府裡的人哪能在此事上議論個不停,不管說夏良娣好還是歹,被宮裡聽了都有人不高興。要是被這起女人惹出禍來,我們多無辜,王爺多無辜。」

  如瑾寬慰她:「姐姐且寬心。娘娘們都是明白人,不會跟樂女計較的。」

  張六娘深深歎氣,擦著眼睛:「就算我杞人憂天,可王爺……為了一個樂女……」

  如瑾就不明白她來自己這裡哭訴什麼,「姐姐收了淚吧,哭腫了眼睛讓人看出來不好。」

  張六娘搖頭:「看出來又有什麼,王爺留了小桃,全府人都看我的笑話了,我哭與不哭有分別嗎?」

  如瑾有點餓,可張六娘哭著,她總也不能吃東西。張六娘在那裡接著說,「自我進了府,王爺倒還好,沒找那些姬妾樂女,可這些天他又……而那些女人,也越發不像話了。」

  如瑾聽得微汗。好像是從她嫁過來,長平王就不再夜夜留宿舜華院了?張六娘不會是在怪她吧。可這跟她又有什麼關係,長平王願意在哪,願意給誰臉面,她管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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