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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乾)爹》第13章
第十三章 探病

  發水的河畔匆匆一别,又是數日沒機會見着面。

  少棠他們部隊當日集結回營,休息兩天之後約莫又去附近蔡家坡等地的鎮甸幫忙搶收、救災,部隊士兵守衛的大門每天進進出出滿載官兵的大卡車,塵土飛揚。

  孟家父子皆沉默數日,各自懷揣一肚子心事。

  孟建民是回想起前一回在廠門口與持砍刀的農民對峙的情形。他當日心情極爲糟糕,受到打擊,撇下賀少棠掉頭就走了,相當的不盡人情,沒有禮貌。現在想想有些後悔對不住對方,沒有對少棠更加上心。當時甚至沒機會察看對方身上,這會兒才回憶起賀少棠當時襯衫上滿都是血迹,後膀子好像被人砍了一刀。

  孟建民再有修養一個書生君子,也終歸有人性的弱點,多年來情緒郁結,多愁善感。他自認是有才有貌具有大好前途的一名青年,這麽多年就窩在窮鄉僻壤,虛度掉十年青春,郁郁而不得志。面對賀、段那兩名背景深厚的幹部子弟,面對巨大的難以跨越的身份上的鴻溝,有那麽一刹那,孟建民心理無法找到平衡,也有恨意……

  這都倆仨月過去,才惦記起這一茬兒,人家畢竟救過自己兒子!孟建民本質是個厚道人,又優柔寡斷,思前想後開始放不下,這時真想給自己一嘴巴,少棠整天風裏來水裏去,也不知道後背的傷好了沒有?

  大院裏的孩子王孟小北同樣心情寡淡,心不在焉,打鬼子“敢死隊”都集體閑散蕭條了。

  一群孩子圍着他們的首領。跟小北關系最鐵的那個小胖子,名叫申大偉,說:“小北,你說那天那個解放軍,怎麽這——麽帥啊!帥斃了!我們在樓上都看見怎麽回事了!”

  孟小北坐在紅磚牆上,一條腿蜷起,另一條腿潇灑地垂下來晃蕩着:“你沒見過帥的吧。”

  申大偉這活寶逗樂,跟大夥繪聲繪色描述那天人群甩成一條長龍,怎麽把賀班長從泥水裏拽出來,又學少棠怎麽從洪流漩渦裏歪脖扛着箱子遊出來。

  孟小北說:“申大偉你瞅你,我少棠叔叔是你這熊樣嗎。”

  申大偉下巴雙層肉一顫:“我不像解放軍嗎?!”

  孟小北眼一橫:“再粘兩撇小胡子,你像座山雕。”

  申大偉:“孟小北!你狗/日滴!”

  孟小北:“少棠是龍出水,你要是掉河裏,就是肥豬出水了,沒人撈得動你,我可不去撈你。”

  申大偉:“孟小北你、你、你!!!”

  孟小北小窄眯眼兒一眯縫,嘿嘿一樂:“小爺也不用撈你,你就是吹了氣兒的大浮标,肯定能自己在漩渦裏漂起來。”

  用院裏大媽們的話說,孟小北在外人面前就是一張小賤嘴,一副小欠樣兒,這娃可糟心了。

  孟小北才不在乎院裏大媽大爺的待見不待見他,他還懶得招呼外人呢,也從不讨好大媽們,不拍馬屁不愛來事兒。

  他身上穿的襯衫是少棠摞給他們家的舊衣服。那時各家小孩都穿由大人衣服改小的舊物,極少買得起新的,也買不到好料子。部隊軍裝的料子就是最上檔次的。少棠的淺綠色長袖襯衫洗舊了,下擺被劃拉個大豁口,補都補不上,就攢給孟小北。馬寶純給剪掉缺口、收肩膀、改短,正好孟小北能穿。

  孟小北心裏特咨兒,每天都穿這件淺綠襯衫,因爲好像家裏隻有這件衣服所有人默認是完完全全隻屬于老大的!不用跟弟弟争着搶着調換着穿。孟小京那個瓜貨,根本瞧不懂軍裝的帥氣和檔次!

  孟小京小小年紀,已經起了臭美的心思,本來就長得漂亮,眼睫毛長,每天在洗手間偷偷抹馬寶純的蛤蜊油護膚脂,散發一脖子濃濃的劣質油脂香氣。

  孟小北就沒這心思,正好相反,瘋起來臉都懶得洗,護膚脂是什麽東西?

  馬寶純教育哥倆每天早起睡前要刷牙,孟小北懶,兩遍儉省成一遍,早起刷。

  馬寶純說:“你晚上睡覺前也得刷啊!”

  孟小北說:“晚上睡覺又不見人,早起要見老師和小夥伴,嘴巴臭才刷呢。”

  馬寶純哭笑不得:“這傻賊傻賊的孩子,你睡前才更要刷,保護你的牙啊!”

  孟小北迅速龇出一口整齊白淨的牙,給他媽媽看,狡辯道:“啧,咱家哪個的牙最白最好看?!”

  ……

  幾天後,穿軍裝的賀班長終于來訪。

  賀少棠是從他們隔壁醫院出來,拎着一塑料袋藥,另隻手拎着給孟家帶的東西。

  孟建民一開門,看是少棠,怔怔得,都有點兒說不出話。

  少棠更黑更瘦了,臉龐下巴都現出瘦削的棱角,雙眼微凹有神。這人襯衫風紀扣總是少扣一個,露出鎖骨,孟建民甚至能從少棠凸出的鎖骨形狀判斷,天災人禍的年景,他們部隊真不把小兵當人使,都當成牲口。

  少棠也不用客套:“你們家小北呢?”

  孟建民說:“大院後面跟一群孩子玩兒呢,可能去煤堆玩兒了,要不要叫他回來?”

  少棠:“哦……算了不用了,找你就行。”

  賀少棠爽快地一遞手:“給你們家小北帶的。”

  孟建民其實已經知道帶的什麽,由衷地說:“千萬别,少棠,好東西你自個兒留着,不用給那孩子。”

  倆人在門口推推讓讓,掰扯了半天。賀少棠說這就特意給你們家孩子帶的,孟建民說那熊孩子他都不配吃這麽高級的東西!你不用這麽疼他!

  賀少棠眼底黑黑的,顯出真心:“孟小北正長身體呢,他不是愛喝牛奶麽,平時喝不着,這奶粉和麥乳精你們合作社沒賣的。”

  孟建民說:“那你自己不用補了?你拿回去吧。”

  少棠突然嚴肅,淡淡說了一句:“建民我說實話,我小時候沒少吃這些東西,我又不缺嘴。”

  孟建民:“……”

  少棠轉瞬又輕松笑道:“再說我都老大不小的了,我個兒都不往上竄了,我現在再補鈣也忑麽不趕趟了啊!”

  “給小北補吧,瞧他那小矬個兒!”

  “還他媽整天在大院裏給一群孩子當頭兒呢,傻了吧唧的,這院一群秃小子裏面就、他、最、矮!”

  少棠笑聲爽朗,轉身一揮手,聲音仍然回蕩在樓道裏,人已經奔下樓走沒影了……

  孟小北錯過少棠來訪,回家就急了,跟他爸吼了。

  孟小北說:“少棠叔叔來咱家,爸你不去喊我?”

  孟建民瞧着他:“你爸我還去煤堆那頭喊你去?”

  孟小北:“少棠叔叔是找你來的還是找我的?”

  孟建民:“他是你爸還是我是你爸?”

  孟小北嘴裏咕哝:“那就不一樣麽……”

  孟小北然後跑到部隊去要求探營。傳達室站崗小兵都認識這小子。這要是大人來,一準兒不許亂入,一看是這孩子,通融通融,登記名字,就讓他進去了。

  孟小北熟門熟路,一溜小跑直奔連隊宿舍,有人就在樓道裏喊,“棠棠,快滾起來,你兒子都來看你了!”

  賀少棠窩在被窩裏,看書呢,臉色略微發紅。

  孟小北打小可沒少得病,折騰習慣了。他這還是頭一回,見到少棠生病了!

  大人病起來比小孩邪乎,尤其平日裏身體結實健壯的,病來如山倒。少棠之前還走着去孟家送東西,回來就歇菜趴窩了,渾身發熱。

  少棠睡的下鋪。孟小北倒也不客氣,哧溜鑽上床,猴在少棠床鋪的蚊帳裏面,像坐轎子似的,隔着被子一屁股坐對方大腿上,好像那條大腿就是給他的腚準備的。

  少棠說:“爺傳染你啊。”

  孟小北說:“我有免疫力,我金剛不壞身。”

  少棠笑,掰過孟小北的臉:“讓老子瞅瞅你滿臉的免疫力。”

  小北一雙眼睛笑起來,直接就眯得沒有了,兩腮笑出兩溜特别逗的褶子。賀少棠下意識地,數這小子鼻子上有幾顆水痘疤痕。

  賀少棠難得病一回,胸膛枕上去發軟,聲音也輕,喉音略啞。

  抗洪奮戰數天,鐵漢也撐不住這麽折騰,生生累病了。兩條腿在麥田泥水裏淌走,泡爛一塊,塗了藥膏,用紗布包着。

  同屋戰友取笑:“啧啧,餓說賀黛玉,半天都沒下床了吧,瞧這病怏怏的,連咳帶喘的呦!”

  睡上鋪的小斌也跟着嘲笑:“小手帕一捏,大鼻涕擤着,剛才孟小北沒來的時候,我都聽見這狗/日的在被窩裏嬌喘來着!這會兒他兒子來看他了,他又裝成老子了!”

  賀少棠一拳捶向上鋪床闆:“滾吧。”

  孟小北從兜裏掏出他皺巴巴的手絹,遞過去,大聲道:“棠棠,我要聽你嬌喘。”

  全屋哄笑。

  賀少棠拿腳一拱,笑罵:“喘你二大爺!”

  孟小北頗有求知欲與研究精神,在桌上倒騰那些藥丸。

  少棠從被窩伸出頭,低聲道:“嗳别亂吃。”

  “小北臭孩子,快給我吐出來,老子的丸藥你也吃。”

  少棠把大藥丸子從孟小北嘴裏搶回來,自己捏成兩瓣嚼吧嚼吧吞了,吃完中藥滿嘴呼出的都是微苦微香的味道。

  樓道裏一串雄赳赳的腳步聲。

  門口床位的兵低聲道:“嗳,排長來了!”

  一個班的兵迅速拉桌搬凳,圍坐在桌旁,打開書本裝模作樣,這是晚間業餘的政治學習時間。

  孟小北精明的小眼一轉,少棠已經掀開被窩。倆人心有靈犀,無需語言交流,孟小北迅速鑽入被窩,把頭蒙住……

  排長穿軍綠色膠鞋的一雙腳在少棠床前轉悠了好一圈兒,隔着蚊帳往裏尋麽。

  小北捂得都快要窒息了!心内腹诽,那厮怎的還不走!

  排長緩緩低下頭,瞄着賀少棠,冷笑:“還藏?”

  “老子看你倆還藏?!”

  “小混蛋,滾出來!”

  排長猛一掀蚊帳簾,從被窩裏張牙舞爪滾出一頭狼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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