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事後我才知道,其實當晚載珩的親兵已將大多數混入府中的敵人捉住,攻擊我與小橋的兩人恰巧是漏網之魚,更不要說,所有人之中只有我受了傷,雖然想用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個藉口為自己辯護,但連身懷六甲的小橋都靠著火槍放倒一個人,這麽說實在毫無說服力,索性不提。
我的傷勢倒不算嚴重,只是被攻擊的地方各自起了一大片瘀青,尤其是喉間的傷勢,偶爾咳嗽或吞咽東西不小心牽動瘀青,簡直痛得要人性命。
載珩看到我的傷勢之後,神情陰沉得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勸慰道:「我沒事,阿珩莫要擔心。」
他還是不說話,只是用帶著一絲怒氣的目光凝視著我的傷口。
最後我只好將上藥的工作交給載珩,這才算是轉移了他的注意力,雖然他並未明說,但似乎對於一時不察讓我受傷的事情感到相當自責,當然這絕對不是他的錯, 然而眾所周知,他是個相當容易鑽牛角尖的人,我只好用自己的傷勢作為藉口,指使他替我端茶倒水,療傷上藥,總之儘量讓他沒有多想這些事情的時間。
在經過一天一夜的刑訊之後,總算循線找到了幕後主使,竟是靖甯侯府。
我聽到這個詞起初只是感到有些耳熟,後來努力回想一番,才記起來這靖甯侯府乃是梁德妃的娘家,這樣一來,幕後兇手是誰自然不言而喻。
靖甯侯世子在下了大獄後很快就招出了實情,他是德妃兄長,素知妹妹體弱多病,近幾個月心疾頻繁發作,只怕不久於人世,然而皇上獨寵皇后,德妃一心戀慕皇 上,自然深恨沈蘅橋,又機緣巧合地拿到了周淑妃的把柄,於是最終與兄長合計一番,決意以此陷害沈皇后,然而小橋有妊一事公之於眾後,不免讓他們慌了手腳, 於是又轉而對宋貴妃下手,最終因急於求成妄圖行刺而露了馬腳。
在這整件事情當中,最倒楣的要屬靖甯侯本人,因教子不嚴之故,再加上行刺皇后與 謀逆無異,最終抄家奪爵自然不在話下;主使者之一靖甯侯世子下獄伏誅,而梁德妃在東窗事發幾日後,便因心疾發作而撒手人寰,因她是幕後兇手之故,自然不會 有任何相應哀榮,除了被削去妃嬪之位以外,其所作所為也被公諸於世。
至此,整件案子終於算是告一段落,小橋也得以安然回宮休養生息。
這件事後,朝中百官自然不敢再提廢後之事,當初先提出廢後的諫臣不乏曾被靖甯侯世子收買之人,故而勇於出言勸諫皇上,此案了結後,朝臣懼於先前與靖甯侯 府的牽扯被翻出來,屆時若是皇上不容,將謀逆罪名扣了上來,自是得不償失,於是朝中竟是一片和樂融融的氣氛,彷佛誰也不記得當初曾提過廢後之事,當然也不 會有人傻得舊話重提,引火上身。
我在趙府養傷許久,直到將近一個月後,才算是傷勢痊癒,入宮探視小橋時,不由得嚇了一跳。
小橋寢宮中一貫富麗堂皇,這點自然不必多言,但是從前也沒有華麗到這種程度,也不知道是在清點造冊還是怎麽一回事,正堂中堆滿了諸多箱籠,各式古董字畫,還有多不勝數的金銀珠寶。
「這是怎麽一回事?」我忍不住問道。
小橋坐在上首,意興闌珊地道:「梁德妃不是死了嗎?這些都是她的家底,如今靖甯侯府已被抄家奪爵,這些財物細軟萬沒有歸還其家的道理,皇上讓人驗過一次,確認其中沒有違禁之物後便悉數送到我這裡了。」
「為什麽?」我奇道。
「我肩負掌管後宮的職責,上至金銀珠寶,下至路邊一顆石頭,都歸我管轄,何況是這等無主之物。」小橋露出一臉嫌棄的神情,「雖然算是發了一筆橫財,不過一想到這是德妃之物,就不免感到不愉快。不過金銀無罪,待我清點結束,就把這些東西拿去賣了,換些銀兩也好。」
這樣說來也有道理,我跟小橋一起用過午膳,過後便忍不住在堂中看著內侍們清點東西一一造冊。德妃真不愧是出身於靖甯侯府,身家豐厚不提,還有不少世間少見的珍品。
小橋打了個呵欠,大方地道:「你有什麽喜歡的東西儘管拿去,不用客氣。」
既然他都如此允諾,我也不必客氣,便將那些箱籠中的物事翻翻揀揀,不過片刻,便取了一塊玉虎鎮紙,一套釉裡紅瓷器,前朝字畫若干。在這之後,恰有太醫奉命來替小橋診脈,我也跟在一旁,太醫畢恭畢敬,只說皇后如今懷相甚好,胎兒安然,小橋又讓人賞了銀錢,太醫這才告退。
就在這時,有內侍捧了一個木匣過來,神情慎重地請小橋驗看;小橋看了一眼匣子裡頭,懶洋洋的神情頓時變了。
「怎麽了?」我問。
小橋瞧著內侍送來的兩把鑰匙,似乎想明白什麽了,冷笑一聲,「梁德妃倒也厲害,懂得玩這種把戲。」
我一頭霧水,深感茫然。
小橋拿起兩把鑰匙,將木匣合上,又在匣子一側隨手一撥,頓時聽見一聲輕響,想是匣子鎖上了。小橋拿了一把鑰匙,開了木匣給我看,匣中堆滿各式寶石,還有幾塊上佳玉石,誠然是相當貴重,但卻無甚出奇之處,小橋拿起另一把鑰匙,將之探入鎖孔,輕輕一轉,又是一聲輕響。
我望著木匣,小橋毫不珍惜地將那些寶石都取了出來扔到一旁,抬手抽出匣子底部的絲綢襯墊,原本理應密合無縫的匣子底部卻出現了一道縫隙。
「這是……」我詫異道。
小橋漫不經心地掀開匣子底層,「這當然便是梁德妃秘密藏著的犯案證據。」
裡頭藏了幾封書信,我翻了一下,多數是梁德妃與其兄長書信往來,密謀陷害小橋的證據,幾封書信之下,壓著一個小小的綢緞荷包,繡的是戲水鴛鴦,我隨手打開了荷包,從中抽出一張紙箋,瞧見那眼熟的字跡時,心頭不由得一跳。
『蘭娘見字如晤,日前種種,皆吾之過,不敢自辯。常言道: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爾性情剛正,非從眾之輩,玉潔之質,心嚮往之。日前出言得罪,甚是懊悔,唯願重修舊好,萬望赴約。知名不具。』
紙箋陳舊纖薄,摸起來卻顯得異常柔軟,可見經常被其主人碰觸摩挲,我翻過紙箋背面,頓時一怔,心中暗暗歎道果然如此。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字跡婉約,遠非小橋能比,寫的人是誰自然不言而喻。
被梁德妃這樣慎重地藏了起來,自是能要了周淑妃性命的把柄,想來梁德妃大約不知道這張紙箋究竟是誰所書,只是從周淑妃那悄悄表明心跡卻不曾送出去的字跡明白,周淑妃業已入宮卻另有所愛,甚至有與人私通之嫌,複而拿此事要脅周淑妃。
若是早知寫下紙箋的人是小橋,梁德妃沒道理不將此事張揚出來,後妃相愛,自然不可能傳為佳話,再說有親筆書信為證,絕非空穴來風。
想來周淑妃亦是忌憚梁德妃張揚此事,萬一讓人查出紙箋是小橋手筆,自然不妥,為了瞞下此事,當初才順著德妃意思,在小橋宮中飲下砒霜自盡,為了讓小橋免除下毒嫌疑,於是不惜做出種種異狀,毒發之時甚至不曾呼喊旁人,只盼有人發現其中不明不白之處。
「怎麽了?」小橋一臉疑惑地問道,「你為什麽一臉沉重的表情?」
我沒說話,只是將紙箋遞給了他。小橋看了一眼紙箋,又得我示意,翻到背面一看,整個人頓時也怔住了。
「這……這是……」小橋半晌都說不出話,平素明明是伶牙俐齒的人,這時卻像一塊木頭一般呆滯。他口中喃喃道:「這是我當初出言試探,令她動怒離去後,親筆寫去的致歉信。」
——她是為你死的。這句話我沒說出口,但是從小橋的表情看來,他大概也想明白是這麽一回事了。
「難怪……」小橋幾乎有些語無倫次,神情愕然且複雜,「我從前問過幾次她那心上人是什麽模樣,何等人物,周淑妃卻始終不肯告訴我,每每但笑不語,被問得急了,也只說是在宮外識得,原來……不是不願意說,而是說不出口。」
「你在周淑妃入宮之前就認識她了?」我忍不住道。
「只是偶然見過幾次,說過幾句話罷了。」小橋心不在焉地答道。
眼看小橋沉浸於自己的情緒與回憶中,我也沒有繼續打擾他,索性放下手上東西,走到外頭,留他一人於室內獨處。
現在想來,這樁案件既始於情,亦終於情,德妃執著載瑛,是以不惜一切,痛下殺手,淑妃心慕小橋,故而甘飲砒霜,以身就戮;天下之事果然盡皆如此,無人不冤,有情皆孽。
最終我與載珩的推理對決沒有分出高下輸贏。
載珩對於這個結果似乎不大滿意,但是事實如此,我也別無辦法,況且他沒贏,我也沒贏,只能說是平手,瞧著他怏怏不樂的模樣,最終我只好絞盡腦汁哄他道:「既然你我都沒贏,反過來說,就是你我都輸了……」
他眼神一亮,但仍沒有說話。
看他這副模樣,我愈發覺得這套說詞相當靠譜,於是放軟嗓音,循循善誘道:「既然如此,不如這樣……你欠我一次,我也欠你一次,如何?」
載珩不置可否,但是終究不再像先前一樣悶悶不樂了,過後發生的事情自然也不消一一細說。在結案之後,年關便悄悄地過去了,又是新的一年,冬日寒冷,再加 上小橋有妊,我著實離不開京城,年後索性便搬到端王府暫且住了下來,江南商行一應事宜都交托給管事處理,我則在京城裡過著閒人一般的生活。
積雪漸融,冬去春來,轉眼之間夏季又到了。
小橋身懷六甲,肚腹隆起,早已被載瑛禁足,無法出宮,是以這半年來都是我主動入宮探望。
雖說我身為男子,出入宮禁有諸多不便之處,此事亦曾遭言官彈劾,但最終卻都被載瑛壓了下去;自從先前宮中出了命案後,他便罕見地擺出了強硬的態度,但凡朝臣上奏涉及後宮諸事,皆是直接駁回,長此以往,朝臣也不敢再就此事多加爭論。
在夏日的某個晚上,就在我與小橋一起用過晚膳,正在打葉子牌消磨時間時,他忽然神色一變,咬牙道:「去請太醫……」
「怎麽了?」我一愣,「你身子不舒服?」
「白癡,我要生了!」小橋皺緊眉頭,神情扭曲地叫道。
在這之後,宮女們將小橋扶入事先準備好的產房之中,產婆與太醫一一就位,眾人各自忙碌著,而我則退到室外,心中焦慮不已。
小橋如今雖是足月分娩,沒有早產的疑慮,但是他的肚子實在大得過於誇張,不免讓人心生憂慮。如果能剖腹生產就好了,偏偏這個時代又沒有那種技術,小橋若是當真讓人剖腹,萬一傷口感染,過後只會死得更快。
不過片刻,載瑛與載珩也相繼趕了過來,載瑛一臉焦急地站在屋外等著,而載珩面無表情,只是緊緊握著我的手,像是想要緩解我的緊張一般,只是力道實在太大,我不由得懷疑他其實也很緊張。
不知道過了多久,屋內傳來了小橋痛苦的呻吟,又過片刻,聽見了一聲嬰啼,一名宮女急忙奔到室外,在載瑛面前跪下,匆匆稟告:「啟稟陛下,娘娘生了個皇子……」
載瑛還來不及微笑,就聽屋內又傳來小橋的一聲尖叫,載瑛的神情頓時僵住了。
「怎麽回事?不是說已經生了!」載珩眼看兄長神思不定,連忙開口喝問道。
宮女起身回去室內探看一番,又神情慌亂地回來稟道:「娘娘腹中……似乎尚有胎兒……」
雙胞胎?
我從強烈的震驚之中回過神來,終於勉強鎮定下來。如果是雙胞胎的話,那麽小橋的肚子大得誇張也是相當合理的事情,這樣一來,大抵也就不存在我先前所想胎兒過大以致難產的問題了吧。
過了一會,屋內小橋呻吟的聲音漸漸微弱,又有宮人出來稟報,說是皇后又誕下一位皇女,顯然他生了一對龍鳳胎。載瑛神情呆然,大概是高興得過頭了,甚至都忘了要說話,過了半晌才慢了一拍地露出了喜悅的神情。
就在周遭宦官宮女齊齊跪下恭賀皇上的時候,變故驟生。
產婆驚慌地推開門,匆促道:「陛下,娘娘請您入內……」
載瑛一愣,匆匆進門,踏入里間,載珩與我不能親自進去產房,便在外間候著,室內充斥著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氣,不知何故,我心中不祥的預感愈發濃厚,連忙捉住一名宮女,問道:「皇后娘娘不是生下孩子了麽?這究竟又是怎麽了!」
宮女神情緊張,囁嚅道:「娘娘生產時傷了身子,如今血止不住,恐怕……」
她不敢將話說死,但從其言下之意看來,小橋生產時受傷流了不少血,現在情況似乎不太樂觀。我放開宮女,心急如焚,正想著有什麽方法能讓人止血的同時,就聽內間傳來了小橋虛弱的嗓音。
「兒子叫松柏,女兒叫蘭娘。」小橋氣若遊絲,幾乎是語無倫次,「我是不是要死了……總之棺木要用金絲楠木,其他一概不要……諡號簡單一些就好……往後好好養著孩子,不可太過縱容嬌慣……趙重淵何在?叫他過來,我有話交代……」他說到後來,已是近似交代遺言。
「不許胡說八道!你有什麽話,待養好了身子再說,不必急於交代。」載瑛素來溫和,這時也不由得急了,甚至厲聲喝道:「你若是早早死了,要這兩個孩子怎麽辦?往後旁人做了皇后,他們幼年失恃,在深宮之中,又要受多少磋磨才能平安活下來!」
小橋一怔,登時大怒,「你敢娶別人!」
「我為什麽不敢!」載瑛也動了真怒,罕見地擺出了強硬的態度,「要是不想讓不相干的旁人奪了你的位置,苛待兩個孩子,就好好坐在那個位置上頭,一步都不許離開!」
說也奇怪,自從他們這場大吵,而小橋氣得昏過去之後,待他再次醒來,喝了無數補藥補湯,身體的狀況倒是奇跡般地恢復了不少,血止住了,生產留下的傷口逐 漸癒合,從原本連說話都沒力氣的情況下,漸漸康復到能勉強坐起身,甚至還有餘力與旁人說話,命令宮人抱孩子過來給他看。
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看起來,小橋似乎已從分娩後的虛弱中逐漸恢復為原本的模樣了。
事後一想,我才記起蘭娘似乎是周淑妃的小字,也不知道小橋為什麽就用了過來,他或許仍對她心懷歉疚,也或許他根本什麽都沒想,反正我猜不出來小橋究竟是怎麽打算的,倒是松柏的乳名確實有其出處。
在我問起這件事時,小橋嚴肅道:「松柏後凋於歲寒,雞鳴不已於風雨,彼眾昏之日,固未嘗無獨醒之人也——其實我還在猶豫,你覺得應該取松柏還是雞鳴比較好?」
我無言以對。
要是當真取了乳名叫雞鳴的話,我覺得這孩子恐怕一輩子都無法在旁人面前抬起頭了。當然以小橋先前對兒子棄之如敝屣的冷酷態度看來,沒有當真讓皇上長子叫作招妹或二狗,無疑已是手下留情。
載珩對於兩個孩子的名字倒是沒什麽意見,在我詢問他過後,升格為叔父的他不大情願地評論道:「為草當作蘭,為木當作松。蘭幽香風遠,松寒不改容。沈皇后取名字的品味,倒也馬馬虎虎。」
他這樣一說,就是覺得不錯了。
在小橋生產之後,載瑛幾乎是每日都陪在他身旁,就連奏摺也帶到皇后寢宮批覆,簡直是一刻都離不得小橋與新生的一雙兒女,堪為本朝妻奴與兒奴之典範,我與載珩簡直是望塵莫及。
「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我對載珩道:「為今之計,只有將皇子皇女視為己出,著意親近,往後再讓皇上將兒女過繼於你,也好延續香火……」
載珩皺起眉,「我可不願過繼沈蘅橋的子女繼承家產爵位,這豈不是便宜了他!」
「若是不喜皇后所出,也可考慮皇室旁枝……」我又提議道。
「說了不要,便是不要!」載珩氣急敗壞。
「原來是我錯了。」我答得隨意,「我還以為阿珩說不要的時候,便是要呢。」
「你胡說什麽……」他微微一怔。
「昨晚莫非不是如此?」我奇道。
載珩氣得漲紅了臉,又無力反駁,索性背過身軀,擺出一副再也不願理會我的模樣。儘管如此,在我倒了熱茶推過去時,他還是猶豫著喝了,在我握住他的手時,他也只是象徵性地抽了幾下,縱然不情願,但卻絲毫沒有要認真擺脫的意思,於是我終於放下了心。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我一直像是漂浮在海上的船隻一般,不知道自己將往哪裡去,也不知道將在何處停靠,更加沒有任何回返之地,茫然之餘,只能且走且看,走 到哪裡算哪裡,而載珩的感情就是讓我停下腳步的船錨,儘管沉重至極,讓我無法自由離去,但是這種重量帶來的真實感卻又讓人覺得安心。
從今而後,我與他,唯能同舟共濟。
在我將這些話說出口之後,載珩一如以往地露出了掩飾羞臊一般強裝鎮定的神情,即使我不曾直接告訴他這一點,但他這種矛盾的神色卻讓我怦然心動,餘下的話亦是難以為繼,虧得載珩接下來就近乎急促地堵住我的嘴,我也不必再煩惱要如何從喉嚨中擠出剩下的字句。
得遇此人,幸何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