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燭火熄滅,白晝取代了黑夜,金色的光線透過窗欞照亮內室。
紗帳內,翟穎倚在床側,閉目養神--
冷念生睡姿不良的翻身動作,腿跨上了某個物體,意識霎時徘徊在清醒與昏然之間,緩緩的撐開眼皮,赫然映入模糊不清的臉龐湊近--
冷念生下一秒的反射動作就是抬腳踹人下床--
隨即,俐落的翻身下床,正好跨坐在對方的身上,同時一道亮光揚起漂亮的弧線,剎然--稍偏離了目標,「唰」的入地三寸--
「喝!」一把刀就插在耳邊,翟穎倒抽了一口氣--
冷念生緊握刀柄,碎了聲:「是你。」
丹鳳眼眨也沒眨,直視他瞬間寒憎鐵灰的神色,眉宇間隱含殺氣,赤紅的眼半瞇,迸射狠戾的光芒--
態度認真,彷彿變個人似的,差點傷了他……。翟穎的眉頭一擰,斥責道:「你何時養成起床就砍人的習慣?」
「從剛才開始。」給他一點教訓。冷念生輕哼:「翟大人嚇壞了?」納悶怎不乾脆砍死他算了,手下留情,僅是警告……
翟穎撐起上半身,說:「我是嚇到。」他可真是粗暴。
溫熱的氣息噴在耳畔,冷念生一瞬驚然,意識到兩人的臉龐差點互碰,「閃開!」冷念生推了他一把,叫:「滾邊去!」
刀一拔起,他離開他身上。懊惱的踹倒椅子,「叩!」的在地上敲出很不滿的聲響,「說,我怎會跟你在一起?」冷念生旋身,刀尖一指,不在乎犯了大不敬的行為。
翟穎的眉頭皺得更緊,瞧他那是什麼態度……。不與他計較兩人的身份之差,他的不敬真該挨幾大板。
此地並非公堂,拋開身份,自己不也是庶民。
想拉回兩人之間的距離,翟穎站起身來,若無其事的說:「念生,你昨夜喝醉了,我帶你回老家翟院。」
「喝醉了……」冷念生收刀入鞘,大辣辣的坐回床沿,翹腳套上長靴。
「難怪我覺得這廂房好眼熟。」
「這房間是你以前睡的地方。」
曾經,也是他的房。當初繼母把翟院賣給娘之後,才變成冷念生的。
如今,前後兩位主人在房內劍拔弩張,翟穎拍掉衣袍上沾染的灰塵,約略估算了時辰,「等會兒,我要回府衙。」
「啊!」冷念生赫然問道:「我的馬在哪?」
「闕三叔的宅院。」
「混帳,我要如何離開?」冷念生鬼叫。
「走回去。」翟穎那平淡的語氣,彷彿他問了廢話似的。
喝!
冷念生的臉色一黑,他才不要跟他走在一起!
「怎麼?」
翟穎瞥了一眼他惱怒的神情,嚅動的唇不知說些什麼,該不會是碎罵些不堪入耳的話?
暗惱斯文人太雞婆,「你帶我來翟院幹什麼?何不讓我在闕三叔的宅院睡。」
原來,昨夜所見不是幻影……
冷念生撇過臉去,抿緊唇,想什麼啊!
氣沖沖的走出門外,緊握雙拳,做了一個深呼吸、再吐氣的動作--
「喀!」
聽見身後的房門闔上,他隱忍著一股衝動,沒回頭去揍人一頓。
何時揍人需要考慮這麼久?
媽的!
冷念生從廊外階梯躍下,抬起的腳朝地上一踢,一顆不大不小的石塊登時飛去前方的樹叢,一群鳥兒飽受驚嚇,啪噠、啪噠的飛去逃難。
他回頭斜睨著翟穎一副慢條斯理的步下廊階,真火大……
冷念生憤憤的思忖--斯文人一定經不起打。
萬一,他把人揍昏之後,不就還得扛著人去找大夫求診……否則,斯文人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那德行能看嘛?!
事後,斯文人一定會追根究底,派人把他給押入大牢……
冷念生的臉色一沉,一翻白眼,張口發出「呿!」
不悅的撇撇嘴,他才不要為了他去吃牢飯呢。
翟穎對他露出一抹淺笑,心想:他有些小動作仍和以前一樣沒變,那麼……他若是笑起來,燦爛的神態是否也依然沒變?
翟穎逕自走往庭院的方向,把冷念生甩在身後。
冷念生瞪著他的背影,喊道:「喂,你搞錯大門的方向--」倏地住口已經來不及將話給收回。
他管他滾哪去啊?
翟穎頓了步履,回過頭來,說明:「我要去拿一件非常重要的東西。」
冷念生杵在當下,內心猶豫著該跟上前,還是各自分道揚鑣?
懊惱了會兒,好奇心勝過一切,想知道翟院有什麼物品『非常重要』?
斯文人該不會偷藏了什麼值錢的東西,或許……
他的猜測肯定八九不離十。
乍然想起斯文人以前當過賊,進書房偷娘的畫……。冷念生氣呼呼的邁出步伐,決定跟上去看他搞什麼鬼。
哼哼,最好別讓他發現斯文人做了忘恩負義的事。否則,他一定揍得讓人滿地找牙!
冷念生瞧他停在翟院中庭,左右張望,似在辨別方位。過了一會兒,只見他蹲在地上,隨手撿來一根略粗的樹枝,就這麼莫名其妙的挖土--
他究竟在找什麼?
翟穎挖出一個生銹的鐵盒,輕拍掉盒子上的土壤,冷念生也蹲下身來,問:
「盒子裡面藏了什麼?」
翟穎打開鐵盒蓋,盒內有一隻小木盒,拿著它,兩人一併站起身來,翟穎才解釋道:
「這木盒和裡面的東西都有做過防潮處理,」他像捧珍寶似的打開木盒,小心翼翼的抽出一張摺疊的紙。
「不難看出這張紙泛黃,甚至染了些斑斑點點的塊狀顏色。」冷念生批評他的防潮技術做得不好。
翟穎攤開紙張,更多怵目驚心的暗紅血漬映入兩人的眼眸,他說:「這是我爹的血。」
冷念生仔細一瞧,驚愕道:「是一張狀紙……」
抬起頭來,瞠然的眼注視他瞬間冷凝的臉孔,低沉而威嚴的嗓音竄入腦海--
「這是我爹死後仍緊握在手中的東西。」
一股執念,奪走了一條人命;活活被輾死在車輪底下……
10
看著他將狀紙收入衣襟之內,冷念生才恍然大悟,質問:「你是不是為了這張狀紙才選擇官場仕途?」早有預感他並非池中物,魚躍龍門的動機來自一股正義有待伸張是嗎。
「這是主要原因。」其實,還有另一個理由堅定他走上仕途之路--
想保護喜歡的人--他在道上混,難保不會惹出風波。
翟穎凝視他一身難掩的暴戾之氣,是靠這幾年的琢磨與經驗累積出來。
「念生,你須慎防樹大招風,凡事用武力來解決,並非好事。」
聞言,冷念生瞪著他--
怎麼,他忌妒他繼承爹的事業,還是看不起他是道上混的兄弟啊。
斯文人的死腦筋依然不會變通,怎不想想道上有道上的規矩,法律有法律的規範,若是自命清高--
「你有本事就抱著朝廷律法杜絕犯罪。前提之下,你得先肅清、整頓那烏煙瘴氣的府衙。」冷念生擺明著諷刺官商勾結。
他就是其中之一,且光明正大的站在他眼前,看他能拿他怎樣?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你若是回來對我說教,可以省省了。翟大人。」哼,他才不信他說的這套屁話!
翟穎的眉頭一皺,很不習慣他話裡帶刺、渾身也帶刺,真像一匹野馬……
輕聲軟語,採取柔性政策要他接受,「念生,我是為你好,不是說教。」
冷念生馬上問他--「你算老幾啊?」
幹嘛,年少有成就了不起?
冷念生雙手叉腰,抬頭挺胸仍是沒有斯文人的身材來得高壯結實。媽的!他要去多抓幾個混帳東西來海扁一頓,練拳頭、練肌肉。以後,斯文人若是又不知死活的上他的床,他沒乾脆下手砍死人,最起碼也要把手無縛雞之力的斯文人給壓死算了!
這麼做,應該構不成謀殺罪吧?!
冷念生想了又想--了不起是被冠上誤殺的罪名……,爹、娘應該不會責怪他的。
翟穎彷彿被雷給當場劈中,瞬間--遭受嚴重打擊!
原來……他在他心目中就是算老幾?
他也想知道。「念生,你把我當什麼?」小心翼翼的問,就擔心得到什麼都不是的答案。
冷念生的眼珠子轉了轉,偏著頭--由上往下瞄,再由下往上瞄--嗯,斯文人這德行肯定會引來不少官家或富家千金們的青睞,不知道他娶妻了沒?
若是沒有,等他哪天娶妻,他絕對不去幫他擋酒,讓他在新婚之夜醉死……呵呵……
冷念生的唇瓣彎起一道弧線,笑得賊兮兮。
乍然一見,翟穎愕然閃神,原本緊張的情緒瞬間消失,眼眸自然流露一絲不為人知的情緒;默默的喜歡著,管不住自己的心思去想著,甚至有計畫的安排著--來到他的身邊,佯裝若無其事的接近。
冷念生很認真的思忖--他還能是什麼?
不就跟自己一樣都是爹娘收養的孩子。
斯文人八成是念了一堆的之乎者也,硬梆梆的腦子都壞啦?!
冷念生斂了笑容,撇撇嘴,一副索然無味的表情。
他說道:「我對爹娘是心存感激之情,我跟手下們是兄弟之情,我和闕叔的孩子們是好哥們。至於我跟你志不同、道不合,什麼都不是。」他對他才不是什麼手足之情,誰叫他以前壞了他的好事。
翟穎抱怨:「憐兒會叫我一聲哥哥,你不會。」就連叫他的名字都不肯。甚至稱呼『翟大人』……多麼生疏。
暗自壓下心頭泛起的受傷情緒,他能奢望他們倆也像爹娘一樣麼。
輕歎息……,簡直作夢,腦子在想什麼……。
不著痕跡的斂去貪戀的目光,翟穎立刻調頭轉向,踏出沉重的步伐,肩上扛著一宗冤案,府衙內還有許多重要的公案待處理。
不禁自嘲--算老幾?
不是親人,不是兄弟,連當朋友的邊,都沒沾上。
呃,冷念生瞪著他的背影,怎悶不吭聲的走人?
什麼!
撇過臉去望著馬廄的方向,驀然,兩人第一次相處的畫面浮現腦海--
就在城郊外的小溪邊,等待衣裳晾乾……
府衙
「大人,您昨夜沒回來。」府衙的官差--邵軍擔心了一夜,因為大人從未發生整夜不回府衙的紀錄。不禁擔憂大人隻身在外,出了什麼差錯。
「你別擔心我的安危。」身在爾虞我詐的官場,他秉持只要為人處世行的正、坐的直,即使走夜路,也不怕碰到鬼。
反倒是鬼會怕他。
穿上官服,戴上紗帽,裝整完畢。翟穎拿出兩張畫像,命令道:「邵軍,立刻派人將這兩幅畫像複製張貼在各大街小巷,即日起,通緝捉拿這兩名嫌犯。」
「大人,這兩人犯了什麼罪?」
「竊盜。」
「告狀之人是……」
「我爹。」
昨夜,算準了時辰去參與喜宴之前,他先回去爹娘的宅院探視長輩,也由長輩口中得知,憐兒出嫁,念生尚未娶妻,目前住在城內,離翟院不遠……。
即使如此,也改善不了兩人之間所產生的距離。
心煩意亂,翟穎走出房外,繼續交代跟在身後的屬下,「邵軍,另外派人手去收購字畫的地點和當鋪,務必詳細詢問誰曾收購畫壇鐵生公子的字畫,凡是贗品,極有可能是贓物,一律帶回驗證。」
邵軍道了一聲:「是。」隨即領命而去。
新官上任,三把火--
燒不得、急不得、說不得……。翟穎頗感無奈的歎氣。須臾,將自己埋在堆積如山的公務裡,試著忘卻惱人的心事。
賭場
「老大,你沒回老家啊。」闕不平分別到冷念生的老家和私人宅院這兩處找人,最後才在賭場找到冷念生的蹤影。
瞧他發什麼呆啊?!
闕不平將身子探出二樓欄杆外,居高臨下環顧場內--賭客聚集,震天嘎響的吆喝聲此起彼落,「看來,有一桌的賭客似乎玩得太過盡興。」
回頭見冷念生呆坐著,仍沒反應,不怕賭客鬧場?
「老--大--」闕不平放聲大吼。
赫!
冷念生一瞬瞠然回神,恢復了神智,立刻破口大罵:「你鬼叫什麼?」
闕不平一副飽受冤枉的委屈相,提醒他,「老大啊,今天是憐兒的歸寧之日,你怎沒回老家?」
愕,他竟然忘了這麼重要的事?!
不可思議……。「碰!」冷念生猛捶桌子,杯盤「匡當、匡當」的落地,猛然站起身來,一肚子火氣。
「啊!」闕不平猛跳腳,怎會這麼倒楣,又被濺濕了衣袍,靴子。
甩甩下,哀嚎:「我特地穿這身白色的新衣……」
冷念生沒搭裡他的鬼叫。雙眼兒一瞇,視線鎖住樓下的一桌賭客,有兩名男人正大打出手。
「好樣的,敢來場子鬧事。」
「呿!」碎了聲,冷念生登時躍上欄杆,整個人順勢攀著樑柱下滑至一樓場內。
闕不平也跟著抄截徑下樓,看來,老大要親自動手擺平。揚手比個手勢,遣退幾名上前來的手下。
冷念生悄然無息的來到鬧事者身後,探手一抓,緊扭住對方的領子。
乍然回頭,鬧事的漢子「哇」的一聲,粗壯的身軀飛到隔壁桌去,「乒乒乓乓」的連人帶椅皆倒。
「唔……」他捂著吃痛的鼻樑悶哼,鼻血泛流,染紅了手。
「冷冷……二……爺……」
另一名漢子像見鬼似的話說不好,冷念生替他把話接下去說:
「你叫爹也沒用,我正好缺人來給我練練拳。」
說罷,眼看對方的拳頭迎面揮來,冷念生低頭閃避的同時,抬腳將人給踹飛出去,再順手抄起長凳砸往漢子的胸口,隨即聽見一聲悶呼,倒地的漢子比另一名漢子的下場還糟。
場子內,登時鴉雀無聲。賭客們皆知冷二爺不好惹,誰來鬧場的下場就像這兩名漢子一樣--討打。
「來人啊,把這兩人丟出去。」
手下們得令,立刻過來收拾殘局。
冷念生淡掃眾人一眼,把善後的工作交給闕不平處理,他再度回到二樓,等闕不平問明賭客鬧事的原委。
過了半晌,闕不平來到身旁說明:「老大,那兩個傢伙是生面孔,咱們的莊家說,這兩人賭紅了眼,你一言、我一句的互相叫囂,到最後就莫名其妙的打起來了。」
「哦,就這樣?」
「是啊,就這樣。」
冷念生納悶了會兒,說:「這兩人不是吃飽撐著討打,不然就是專程來找死。」誰敢在他的場子鬧事,真有種!
闕不平自以為猜測:「他們八成沒聽過咱們的名號,所以走錯路,鬧錯場。」
冷念生輕哼,「是嘛?」他瞪著闕不平的蠢腦子,再問:「剛才,其中一名漢子叫我什麼?」
「冷二……啊!他們知道你是誰。」
冷念生揮開鼻端前方的手,「別指著我的鼻子,當心我揍人。」
老大這兩天的脾氣真差啊……。闕不平立刻轉移話題,拉著冷念生的手,叫:「走走走,我們兩快回去老家,我爹交代我送酒呢。」
他差點忘了這回事,若是沒達成任務,回去準是又被爹給罵的狗血淋頭。
冷念生反掌推了他一把,「走就走,拉著我幹嘛。」欠揍啊。
若不是看在交情多年的份上,他絕對一腳把人給踹下樓梯。
冷念生思忖:自己跟娘一樣犯的老毛病,不愛人碰。
闕不平的個性耿直,加上沒啥神經與感覺,哪知冷念生有這怪脾氣。他咕噥:「我若是不催你,等我們回到老家宅院,天都黑了。」
冷念生赫然想到自己忘了回宅這回事,臉才綠了……
兩人一前一後的下樓,突然來了一群官差將他們兩人團團圍住,帶頭的官差威嚴十足的發話--
「立刻將他們兩人拿下。」
啥?!
闕不平愣怔當場,不明所以自己幹了什麼壞事?
冷念生一眼就認出了來人--不就是斯文人身邊的爪牙嗎。
嗟!
咬咬牙,他昂首闊步的走到帶頭官差的面前,平板的語氣說著:「你們要請我去府衙作客是吧,好啊。」
他倒要看看斯文人在搞什麼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