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為什麼要為難我……為什麼……」

尹玄念感到萬分悲哀，以往的犧牲換來了什麼？

一個推他入火坑的爹；一個和他斷絕關係的娘……

「玄念……」

男人低沉的叫喚就在耳畔，溫柔的語氣沒有責備，只有包容……

尹玄念抹掉了淚水，抬起頭來就算看不見長輩所處的位置，他仍是要說：「我不後悔當初的選擇，如果時間重新來過，我還是會叫你們走。」

他願意再經歷一回跟男人在一起；從不甘願到心甘情願；從不捨得離開到不願分開－－

「我喜歡冷爺，他是我的相公，就跟你們是我的爹娘一樣，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我不願自欺欺人，別人會笑我也好，看不起我也罷，當初為了你們，我身上早就沒有尊嚴這種東西。」

什麼是尊嚴？

他只有在男人的保護之下才像個人，他的爹娘將他當什麼了？

尹玄念想到母子之間以前的互相依賴，娘總是心疼他、保護他，別說打他，罵都捨不得。

為了男人，她對他又打又罵，他與男人在一起真的是造孽嗎……鼻端又湧上了酸氣，話梗在喉頭，叫聲：「娘……」已經說不出話來做任何解釋，雙膝跪地，求她原諒。

冷鐵生一股氣衝上了腦門，又氣又惱又心疼他的做法，但是能怎樣？

親情……像一條繩索，若是拉得太緊，殘酷的套牢會將人給勒死！

他除了忍，還是忍……

不願給他心裡負擔，愛他就不要逼他一定要怎麼做……

無奈的低頭看著他已經殘缺，卻還不肯把所有的問題丟給自己解決，蠢腦子八成又顧忌到他身上來了，更氣……

冷鐵生憋著心疼娘子所受到的委屈，他除了陪伴在旁一起活受罪之外，也莫可奈何……

「玄念，我知你的心意，我忍。但是別讓我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他的包容也是也限度的。

冷鐵生的雙拳握得「咯咯」作響，氣到想把這一對老人家轟出宅院來個眼不見為淨！

「你你你……你這不肖子，你寧可跟男人作孽也不願回到我身邊，你忘了我這個娘，玄念……你以前很聽話的，難道，你喪失了記憶就不要娘了是不是？」尹大娘不甘心的衝到兒子身前，跪在他面前搖晃他的肩頭，「你給我醒醒，看清楚我是你娘，你為什麼不聽話，娘求你跟我回去，把男人忘了，我們母子回到正常的生活，你想想，跟在男人身邊能有什麼好下場？難道你要每天過著受人指點的日子？你忍心讓我和你爹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來，玄念……聽娘的話啊，娘求你聽話，我們老頭子就只有你這獨子，你願意讓我們往後的日子無依無靠嗎？你若是顧忌男人的勢力，怕這男人糾纏不清，那麼咱們搬到沒人認識的地方，遠離紛擾，重新開始……」

尹玄念啞口無言，任娘親晃著身體，心意已決，就算背負著不孝的罪名，他都不會辜負男人……

「玄念，你怎不說話－－」

娘淒厲的尖叫似一把利劍穿心而過，血、淚從心臟與臉上淌落，一點一滴的落下了親情與愛情之間的為難，他選擇當不肖子，不孝……

「喀喀喀－－」尹玄念唯有在娘的面前猛磕頭，不斷開口乞求：「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

瞧兒子這麼堅決的要跟男人在一起，尹大娘傷心欲絕、肝腸寸斷……。她吼：

「我不會原諒你，你不跟我回去，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心下一痛，尹玄念「喀！」的把頭重重的敲上地面，臉上已是一片濕意，由眼眶流出為人子女的愧疚……

「夠了！你還要怎樣糟蹋他才甘心？」他看不下去娘子為了他而苦了自己，咬牙切齒，對那頑固的老人家說道：「你知不知道玄念已經恢復記憶，還有……他失明了……」

嚇！

「那他不就變成了廢人一個？！」尹老頭子一瞬幻想破滅，宅院，僕傭，好日子通通離他遠去，「咱們要這孩子幹嘛，是拖累……」他喃喃念道，擔心老婆娘固執要帶孩子回去……

「你胡說－－」她的孩子瞎了，不會的……

尹大娘抬起孩子的臉，凝視他的眼……顯得空洞無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那雙眼珠子根本沒動，是真的看不見……

她落下責怪：「你看看，這就是報應，男人跟男人作孽的報應，不會有好下場……」尹大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我好好的孩子就這樣瞎了，是老天沒長眼，存心要我們老夫婦命苦……」

娘為什麼凡事都要責怪到相公的身上，他聽了只會更難受，比他所犯的不孝罪名還要難受……。

尹玄念要老人家聽清楚，「如果我這雙眼是為了他瞎，我無怨。但是我這雙眼是為了爹搶我的畫才弄瞎，娘，我不敢有怨。但我還分得清楚是誰在照顧我，是誰不會嫌棄我是個廢人，是誰不會為了我有沒有價值而堅持跟我白頭偕老，我求您成全。」

「你這不肖子沒救了！」尹大娘罵完也同時「啪」的賞給兒子一個耳光，她的手撫著胸口，上氣不接下氣的看著兒子那黑髮遮掩下的側臉印上她的痛……

冷鐵生的神經當下「鏗！」的崩斷！

「過份！」他一瞬揪住老人家的手腕，想捏斷，想、想、想！

「喝！」不願自己失控之下作出遺憾的事，他拽開丈母娘的手，把娘子摟來身上靠著，管他有沒有人在看，「你們若是看不順眼我憐惜我的人，就滾，宅院不歡迎你們！」

「好歹要給我兩幅畫，我才肯走。」尹老頭子仍不忘來此的最終目的。

滿懷苦澀悶得心痛，爹是沒救了，總是當他是搖錢樹。尹玄念哀莫大於心死的戳破爹的妄想：「我沒有畫……」

「那我們還來幹什麼！」糟蹋了幾兩銀子買藥，真浪費。尹老頭子立刻對老伴下令：「婆娘，我們走，孩子是廢人，咱們當沒生過。」

尹大娘不依的吼：「不！孩子是我們生的，我要他回去，不管他瞎了沒有，他得跟我走。」她寧可被兒子拖累也不甘心把孩子給男人。

尹老頭子氣的跺腳，他罵：「你啊，根本是自找麻煩！咱們要個瞎子來把屎把尿是不是？這男人要他不更好，反正孩子嫁給男人了，現在可不能反悔丟回來給我們！」

「夠了！什麼嫁人，這世上沒有男人嫁給男人的道理，」尹大娘對著冷鐵生說道：「過去的事，是我們夫婦倆犯的錯才造成孩子跟你一起荒唐。我們欠你銀兩，而孩子也讓你糟蹋夠久了。現在咱們兩不相欠，兒子我是一定要帶走。」尹大娘是吃了秤駝，鐵了心。

「你休想，人是我的，我不會讓你帶走他。」

「我也不走，」尹玄念的雙手揪緊住男人的衣襟，彷彿這樣才可以抓牢住男人。

「你……敢違逆娘，你學壞了。」她好說歹說了這麼久，孩子竟敢不聽話，完全不顧親情倫理，尹大娘不可置信的張大眼，然後對男人恐嚇道：「我……我一定要去報官，告你強搶平民，咱們大伙都不用作人了，就請縣太爺做主。」

冷鐵生的臉色一瞬鐵青，陰蟄的眼神露出殺機，他可不可以乾脆把這一對老人家給剁了，直接丟去山上餵狗！

「真是夠了，你們還要怎樣傷他，什麼報官，你們為了自己還真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聞言，尹玄念的心都涼了半截，悶在男人的胸前低吼：「你們為什麼一定要逼我……為什麼？」全身愈來愈無力抵抗他的爹、娘無理取鬧，不禁問道：「你們要我這個廢人做什麼？」

「你是我的孩子，我不惜打官司把你要回來，你若是堅持要跟男人在一起來丟尹家的臉，我也不會讓這男人在外面抬得起頭來做人。」

「我說到做到，這回我是不會聽老頭子的話把你讓給男人。」孩子帶回來只是多個人吃飯，老娘養得起，他會帶孩子去大夫，孩子以前不會說話，現在會說，目前瞎眼，搞不好還有復明的可能，她要賭口氣，明知是自找麻煩也不願意把孩子便宜給男人……

「你不惜把事情鬧大就為了強迫我們分開，你怎不為玄念想，他要的是什麼，你們要傷他多久？」老人家簡直不可理喻。

冷鐵生可不在乎把事情鬧大，誰不知道他跟娘子在一起，自己的名聲再臭也無所謂。

尹玄念可不這麼想，心慌的喃喃自語：「把事情鬧大，就會像當初一樣，像當初……」造成遺憾……。抬頭遙望遠方，看不到任何影像，卻能想像自己將帶給男人多大的恥辱……

男人不在乎名聲，他卻在乎自己輸不起……

尹玄念鬆開了男人，立刻從衣袖內拿出一條手絹，冷靜道：「鐵生，我走。手絹給你。」只要懷抱希望，他們可以在一起……即使困難重重……

冷鐵生接過手絹，看著上面的繡畫，雙眼赤紅，多諷刺……老人家來棒打鴛鴦，「你為什麼要顧慮我，為什麼－－」不甘心……他不甘心！

「莫非，強求的姻緣不圓，我注定要失去你……」冷鐵生握緊手絹，心想娘子做了什麼令他心痛的決定，「為什麼要把手絹給我，你要捨棄這個家，就為了怕把事情鬧大，你當我無法解決？」

尹玄念閉口不語，心念已決，該是他為男人付出些什麼，即使他瞎了……

尹大娘見到這招終於可以對付男人，也讓孩子乖乖的回頭是岸，打鐵要趁熱，她碎道：「你少囉唆，別再害我兒。」

伸手揪起孩子，尹大娘交代：「別再理會這男人，娘馬上帶你回去。」

人兒脫離自己的懷抱，冷鐵生蹲在原地，無法接受的吼：「你說過不會負我，言猶在耳，莫非你忘了？」

尹玄念的眼眶一熱，回應道：「我沒忘……」

他任由陌生的手牽引出去，也不知走到那兒，回頭一望，呼喚：「鐵生……」

視線本能的搜尋，在黑色的迷霧中，彷彿看到了一道模糊的身影，隨著步伐愈行愈遠，身影也愈來愈渺小……

尹玄念說出了心裡的奢望：「我想看你，即使是稍縱即逝的一眼……」映入眼底的身影消失在大量湧出的水氣，尹玄念趕忙摀住嘴，悶掉意外的驚喜，此刻他想起女兒說過的話－－

『娘，醜小鴨在這一對鴛鴦的照顧之下，長大以後會變成漂亮的天鵝。』

冷鐵生望著三人離去的身影，心想自己算什麼，無怨無悔的付出到頭來仍是抵不過親情的壓力，大爺登時心碎……

76

春花含淚的眼眶看著主子手握著手絹愣在原地好久、好久……

他心碎的悲傷化為一道道的風，陣陣涼意襲上心頭，週遭的空氣卻是令人感到沉悶、窒息－－

春花不由得雙腳跪地，怨自己罪該萬死，放了什麼人進門來奪走這家子的幸福，該如何挽回？她全沒了主意……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聽見主子喃喃念道：「我不會讓你負我，你答應過不會負我……玄念……」

他瞎了……

若是沒有他在身邊守護，他會如何過日子……

有人會叮嚀他喝藥嗎？

有人會知道他喜歡吃甜點嗎？

有人會小心翼翼的呵護不讓他受傷嗎？

擰緊的眉心糾結著他放不開的感情，心臟抽痛著，所有的憐惜只願為他付出，無悔……就算再度被拋棄也為無悔……

心頭落了空，他要去找他回來填補，這位置只願屬於他……

『鐵生……』他聽見他離去的呼喚，那清晰的聲音一直盤旋在腦海，不論過了多久都無法消失……

冷鐵生旋身走往馬廄的方向，下定決心去把屬於他的玄念帶回來。

什麼官司，要告就讓那對老人家去告，別逼他狠下心腸把所有的阻礙給暗地解決！

尹玄念跟著爹娘回家，沿路聽見爹和娘為了他而意見不合－－

尹老頭子罵道：「你這婆娘是自找麻煩，咱們攬了這麼大的包袱在身邊做什麼？兒子都成了廢人，難不成你不用出門做生意，打算整天伺候他？」

尹大娘仍是堅持己見，道：「我偏偏不讓那男人得逞，咱們把孩子拉拔到這麼大，奢望什麼？還不就是望子成龍。要不是你當初欠下這麼多賭債，咱們會把孩子嫁給那男人嗎，你現在還好意思跟我說這些，我警告你，這孩子是要留著將來給咱們送終，他現在雖然什麼都看不見，明兒，我會帶他去看大夫，非把他的眼給醫好不可，咱們的下半輩子都靠他。」

「呵，」尹老頭子不屑的撇撇嘴，「孩子賣了還有錢可當老子的棺材本，若是指望廢人康復，搞不好老子一腳踏進棺材都還沒那福氣。」

「呸呸呸，死老頭子說什麼鬼話。」尹大娘抬起手來就往老頭子的身上猛敲，「說你沒出息就是沒出息，什麼賣孩子，我絕不會讓你再動孩子的歪腦筋。」

「你夠了沒。」尹老頭子閃遠些，免得老伴動手敲得他滿頭包，他瞧那連走路都要人牽著的孩子不順眼，不禁碎罵：「就說你這婆娘找麻煩，要這孩子能做什麼，老子可不伺候他，真是沒用的東西！」連個畫都沒有，害老子白做了春秋大夢！

母子三人一到家，尹玄念踏入門檻，放眼所見是模糊不清的影像，約略知道桌椅的擺放位置，他的爹去點燈，他的娘繼續牽引他入內，拉了一張椅子要他坐下－－

「玄念，你在這裡待著，肚子餓了吧？娘去做飯。」

「我不坐。」他抽回自己的手，憂鬱的目光凝視娘蒼老的容顏，陌生的令他都快要認不出人來。

「我願意跟您回來，是要從這屋子再踏出去。」

「你說什麼？！」尹大娘的臉色瞬間丕變，不可置信她剛才聽見了什麼？

尹玄念退了幾步，左右張望這陌生的地方，「這不是我的家，我卻是您的孩子，您忍心要告鐵生強搶平民，為了他，我跟您回來。也為了他，我會踏出這屋子去找他，您若是堅持要告，就告我這不肖子跟男人私奔，所有的罪名由我一人承擔，跟他完全沒關係。」

他輸不起失去男人……

寧可背負不孝的罪名，受人在背後指指點點也無所謂，他要讓親人知道，「鐵生從來都不會嫌棄我，就算我瞎了眼，他都做到不離不棄，我答應過這輩子絕不辜負他，我也會做到。您若是想用官司來拆散我們，我明白這麼荒謬的事會鬧出多大的恥辱讓鐵生去承擔，而我便成了不義之人。娘，我無法阻止您要做什麼，但是您也無法阻止我只想跟他在一起的決心。」

說罷，尹玄念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站起身來，旋身離去－－

「玄念－－」

尹大娘隨即傷心的吼：「你不要娘了，是不是？」

尹玄念扶著門板，停下走不穩的步伐，頭也不回的說道：「娘，您當我死了算，我瞎，心可沒瞎……我不能沒有鐵生，您可以沒有我……」不願回頭，是該割捨……

「你為了那男人不要我們兩老兒？你好狠的心！」尹大娘淒厲的吼。

多麼沉痛的指控，何謂狠心……

「我若是拋棄鐵生才是狠心，您從來不去想我為什麼堅持跟他在一起，就是因為他對我好，他喜歡我，而我也喜歡他。我甚至求您原諒我違反世俗跟男人荒唐，您都不肯答應。您要我這個廢人做什麼？是為了面子，還是為了養兒防老？我若是有能力做到，一定會拿錢回來孝敬你們。但是，您別忘了，我早已為了你們而嫁給男人，這輩子，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他就算目不能視，得花時間慢慢的走，慢慢的找循方向，還是會找到回家的路該怎麼走……

「你要作孽，你不要臉，你真忍心讓我後半輩子在別人的面前抬不起頭來？」

尹玄念的呼吸一窒，心臟悶得發痛，親情，愛情，他選擇自私－－

「我沒有作孽，作孽的是銀兩，為了銀兩，我可以犧牲自己求得你們安穩的過日子，為了銀兩，我拿自己去交換爹的生命安全，為了銀兩，我瞎了眼……鐵生從不為了銀兩跟我過不去，他對我只有滿懷的憐惜……娘，請您想想，我這個廢人能為他做什麼？他什麼都不要，他只要我的感情而已。」

尹大娘望著兒子晃晃然的身體消失在門口，她那眼睛瞎掉的兒子堅持要回到男人的身邊，為了感情……

她追了出去，步伐停頓在看見男人尋來的剎那，眼睜睜的瞧兒子緩緩的伸出手，一瞬被男人抱上馬，掉頭離去……

尹大娘直到這一刻，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