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韓文予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處陌生的地方，眼前是一片深紫色的天空，仿佛一塊上好的天鵝絨，沒有太陽、月星、星星，只有無際的深邃的紫，奇怪的是，他卻能清楚地看見周遭的一切。他爬起身，發覺自己原來在河邊的草原上，這是一條非常寬闊的河，河面足足有上百米寬，河水是墨綠色的，水流很平靜，如果不仔細觀察，根本不會發現河水在流動，河的對岸似乎同樣是一望無際的原野。

　　韓文予注意到，腳下的小草都是暗黃色，卻十分柔軟，不像是枯萎的植物，只是看上去沒有多少生機。黃色的草原一直延伸到遠方，地平線的盡頭矗立著一些黑色的巨影，似乎是山脈。這裡除了他連半個鬼影都見不著，只有安靜，靜得讓人發悚。

　　難道這裡就是地府？韓文予心裡很疑惑，眼前的景象實在是與他想像中的地府相差太遠了。

　　而紀和在哪裡？這才是他心裡最迫切想要知道的答案。

　　他朝無際的原野和大河的對岸大聲喊了幾聲“紀和”，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韓文予四下裡張望了一會兒，決定沿著河流前行。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手腕上的表停在末日來臨的那個時刻，再也不會走動。他感覺自己走了很久很遠的路，然而四周的景色看上去總是差不多，幸好靈魂不會餓也不會累，只是韓文予心裡越發沒有底，就在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要永無止境地走下去時，天上傳來一些聲響，韓文予正要抬頭一看究竟，就聽到頭上傳來紀和的聲音：“文予！”

　　一匹通體烏黑油亮的駿馬停在半空，紀和就騎在馬背上。

　　韓文予驚愕地看著飛馬從天而降在他面前落在下，紀和從馬背上跳下來，雙腳還沒站穩，韓文予已經沖上前去一把將他抱住。紀和抵不過韓文予的衝力，雙雙倒在草地上。韓文予順勢將鬼差壓在身下，凝眸細看熟悉的面容，忍不住撫上鬼差蒼白的面頰、淡淡的眉毛、筆挺的鼻樑，最後是淺紅的唇，就像在摩挲一件心愛的工藝品。他低下頭用自己的額頭抵著對方的額，這親昵的舉動讓紀和有些不習慣，目光轉向一旁，不敢直視韓文予炙熱的視線。

　　“我終於可以抱住你了，這不是在做夢！”韓文予邊說邊將一隻手繞到紀和腦後，五指伸入鬼差柔順的髮絲裡。接著，他吻上紀和的額頭、鼻尖，最後是雙唇，這是他跟紀和第一次親吻，只想用盡各種溫柔的技巧，希望能讓紀和留下一個甜美的回憶。

　　紀和的反應很生澀，完全讓韓文予佔據主導。

　　吻了好一會兒，韓文予才放開紀和，但依然將他壓在身下。紀和向來毫無血色的臉竟染上一片薄薄的緋紅。

　　原來鬼差也會臉紅，韓文予心裡更加高興，如此說來，大概鬼差也會有欲望，一些少兒不宜的畫面在韓文予腦中閃過，他忍不住再吻上紀和。但他不敢有進一步的動作，畢竟他們剛見面，還在不知何處的荒山野嶺中，他怕讓紀和覺得自己是個只會下半身思考的色魔。

　　結束了第二次熱吻，韓文予忽然察覺一個很嚴重的問題，自己還是人類的時候，與戀人重逢擁吻，身體不可能沒有半點感覺，可眼下他的身體確實沒有半點欲望，難道變成鬼魂之後連那裡也不行了？這個可怕的猜想讓他整個都僵住。

　　紀和發現韓文予的表情有點不對勁，關切地問：“文予，怎麼了？是哪裡不舒服了？”

　　“沒、沒事。”這種事情，他哪敢說出口。

　　“沒事就好。”紀和知道韓文予必定是有心事，但對方不願說，他也不會追問，只是推了推韓文予的手臂，“快點起來，我們要回去了。”

　　“回去？去哪裡？”

　　“當然是回地府。”

　　“回地府？難道說這裡不是地府？”

　　“這裡也算是地府的一部分，不過，用你們的話說，應該是郊外地方，我也沒想過你的魂魄會來到這裡，可能是一瞬間湧入地府的魂魄太多了，出了錯。”

　　“原來如此，”韓文予站起身，“幸好，你還是找到我。”

　　“我說過，無論你的魂魄在哪裡我都能找到你，只是費了些時間，所以現在得趕回去。”紀和說著，就走到馬旁，翻身上馬，然後彎腰向韓文予伸出手。

　　“上來，坐我後面。”

　　韓文予抬頭望著馬背上的人，有點猶豫：“我從來沒騎過馬。”

　　紀和笑笑說：“沒關係，墨兒很聽話的，要不你抱緊我，就算掉下去也是一起掉。”

　　韓文予一怔，想著，如果他要掉下去，才不會連累紀和，不過想歸想，他決定相信紀和，於是學著他剛才的動作翻身上馬，雙手緊緊抱住鬼差精瘦有力的腰。

　　飛馬仰天長嘶一聲，踢動四蹄騰空而起。

　　韓文予低頭看著草原河流在視線中漸漸縮小遠去，墨綠的長河如一條玉帶鋪在金黃的草原上，不禁喃喃說了句：“這河真奇怪。”

　　“這是忘川，”紀和解釋說，“要是喝了它的誰，就會忘記生前的一切。”

　　韓文予一聽不禁咋舌，暗自慶倖自己不會口渴，沒有喝下河水。

　　大概是為了遷就韓文予，馬飛得並不快，而且很平穩，韓文予習慣後就不覺得害怕，可惜地府郊外的風景實在沒有什麼值得欣賞。這時，他更在意的是自己身體剛剛的狀況，越想越是不甘，就試探著問紀和：“阿和，像你這樣的鬼差會不會有欲望？”

　　“欲望？”紀和側過頭看了眼韓文予。

　　“呃……就是那方面的欲望，在床上那種……”韓文予忽然心生一種教壞無知小朋友的罪惡感。

　　果然，紀和一聽，馬上將頭轉回去，沉默片刻之後才支吾著回答：“鬼差不是人類，但也不是神仙，所以……所以還是有七情六欲，不過，跟人類相比，欲望要淡泊得多。”

　　“是嗎？”這個回答真是讓韓文予紀開心又難過，開心的是戀人不是無欲無求的神仙，難過的是自己大概無法滿足他的欲望。

　　過了一會兒，紀和忽然對韓文予說：“你現在大概會覺得沒有那種欲望。”

　　“你怎麼知道？！”韓文予既驚訝又羞愧。

　　“當然。”紀和輕輕一笑，“你現在還只是普通魂魄，是沒有欲望的，等你成為鬼差，自然會跟我一樣。”

　　“原來要這樣……”韓文予身體向前傾，緊貼著鬼差的後背，“看來我必須要通過試煉才行，為了我們將來的幸福……”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飛過了草原，腳下已是連綿的黑色山脈，像一個個沉睡的龐然陰影。越過屏風般的高山，一片無比廣闊，延展到視線盡頭的城市展現在韓文予眼前。

　　城中央矗立著一座巨大的高塔，韓文予目測一下，至少有四、五百米高，以巨塔為中心的八個方位分別有八座一模一樣的塔，只是稍微矮一些，城裡餘下的建築大多是不超過4、5層的樓宇，黑瓦朱牆，幾乎每幢建築上都懸了白色的燈籠，從半空俯瞰猶如繁星點點，但韓文予想不懂，既然地府不用照明，要燈籠做什麼。櫛比鱗次建築之外，就是寬寬窄窄縱橫交錯的道路，韓文予隱約覺得這城的佈局符合奇門遁甲的玄機，但還未來得及細細琢磨，飛馬就已經降低高度，最後落在一座庭院的門前。

　　宅門看上去很普通，黑色的大門緊閉著，門上有塊黑底白字的橫匾，但上頭的文字是韓文予從未見過的古怪文字。

　　韓文予下了馬，四處張望，宅院門前是一條只有兩米來寬的街道，地面上鋪了灰色的長形石塊，道路兩旁的建築都由朱牆黑瓦圍牆圍著，牆後的建築看上去都差不多，毫無個性可言。

　　“這裡就是地府？”韓文予問紀和，“看上去一點也不陰森。”

　　“陰森不過是人的想像，出於對未知和死亡的恐懼罷了。”

　　“可這也太安靜了，路上連個人……不，是連個鬼影都見不著，我以為現在的地府應該擠得跟上班高峰期的地鐵一樣。”

　　“因為這裡只屬於十殿閻王中的一殿，你現在看到的建築也不過是這一殿的冰山一角，在地底還有更廣大的空間。”

　　韓文予認真聽著紀和的話，了然地點點頭。

　　“這些事情，你以後就會慢慢瞭解的。”說罷，紀和帶著韓文予走到門前，再對他說：“現在我要帶你去見的人就是試煉的考官，他性子很隨和，你不用太緊張，要照他的話去辦，不要逆他的意思就好。”

　　說著，紀和伸出右手，五指指尖輕碰在門上，從指尖底下顯示出一道道奇異的金色花紋漸漸舒展最終鋪滿門面，然後，大門徐徐打開。

　　門後迎接他們的是繪了一隻雙頭黑豹的照壁，豹子張開大口露出尖齒，一副作勢欲撲的模樣，甚是駭人。

　　照壁後是一片五米見方的庭院，院子三面都是兩層高的小樓，紀和帶著韓文予敲開了中間那幢小樓的門。

　　門應聲而開。顯然，這是個辦公的地方，寬大的書案後坐了個正埋頭在一大堆卷軸書冊中的少年，從外表看，少年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而韓文予知道在這裡不能靠外表判斷年齡和資歷。

　　屋裡除了書案，其他地方都很整齊。屋兩邊分別立著幾乎與屋頂齊高的百子櫃。

　　紀和向少年恭敬地躬身行禮：“馮大人。”

　　馮華這才抬頭，笑著跟紀和打了聲招呼，問了他工作的近況，才細細打量起韓文予。

　　韓文予知道馮華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不由得挺直了腰。

　　“小和，這就是你說的人？”馮話雖在問紀和的話，但目光依舊停在韓文予身上。

　　“是的，大人覺得他如何？”

　　馮華嗯了一聲，問過了韓文予的姓名和生辰八字，然後打了響指，左邊百子櫃的一個抽屜就自動打開，飛出一個卷軸落在馮華手上。

　　“我看他底子不差，不過能不能成事，就得看他自己了。”說著，馮華搖了搖桌上的一隻銅鈴，書案前的地面上就冒出一陣青煙。青煙彎彎曲曲漸漸化作一個青衣童子出來。馮華將卷軸交給童子，就讓韓文予隨童子去為試煉作準備。

　　離開前，韓文予拉了一下紀和的手，低聲對他說：“我一定會成功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