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重建
晨鐘敲了十二下,王殿的十二扇朱漆大門次第打開。豐厚的陽光有力地照在殿前的青磚地上,讓過於潔淨光滑的磚面頑皮地反射出它的光箭,肆無忌憚地攻擊著每個踏過它們身體的人。
「準備好了嗎?」前面引路的小妖小聲地問緊隨其後的人。
「麻煩小哥了。」清朗而柔和的聲音,如山泉淙淙,可以滌蕩魂魄一般。年輕的小妖臉紅了一下,偷眼看著他。呀,每次看都會心跳不受控啊!只是瞄了一眼,臉上的紅暈就爬到了耳根,還是別看了。
再怎麼動心的美人,也是龍界來的交換生。看起來是個身份極高貴的,又豈是他們這種低等的妖族可以覬覦得起的。安定一下心神,小妖小心地引著他從王殿的正門進去。
腳踏入的那一刻,殿中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稍微有一點緊張。數百的妖族貴冑都在,顯見此次妖界對龍界所來的交換生禮遇頗高。定了定神,他臉上帶著微笑,在所有審視、讚美、猜疑、好奇的目光中,邁著沉穩的步伐走了進去。
「衡清郡王?」在眾多的貴臣之中,走出一位黑袍烏冠的青年。面容俊美,神情冷漠。
「是!」剛應了一聲,他就愣住了。
相似的眉眼和熟悉的氣度讓他有一瞬間的恍惚,心裏像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抽痛了起來。
重容看著眼前這個容貌清麗,舉止文雅的龍界交換生心裏突然一動。對方那一時迷惑而顯得有些痛苦的表情雖然只是一閃而過,他還是能清楚地看到,眼角餘光掃了掃,果然看到站在不遠處的涵光有些發白的臉色。
「陛下升殿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眾人的視線一起轉向高高在上的王座。
空氣出現一瞬間的扭動,一個身影由模糊到清晰出現在了眾人的眼前。
仿佛空氣變成了厚重的大錘,直直地壓在了他的胸口,天旋地轉,腦中再也沒了別的思想。就連周圍說話的聲音也聽不到了,眼中,只有那個黑色王袍下裹著的男人。
「陛下,這位是此次龍界來的交換生,龍界的衡清郡王殿下。龍帝陛下說,龍界一位交換生就夠了,因為最近龍帝身體微恙,所以想讓陛下等衡清郡王從妖界回去,再讓妖界的交換生過去。」
他看見,那個萬人之上,龍姿鳳儀的妖帝突然站了起來,雙手伏著案身體向前傾出,臉上浮起了一抹高深莫測的表情。
「衡清……郡王?」
被他的視線所吸引,他向前沖了幾步,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你叫什麼名字?」
酸熱頓時湧入他的眼眶。
「海……海青……」
妖帝突然輕輕地笑了起來,表情溫柔,眼神卻犀利。
「海青?海青……真是好名字。」
寒意從後脊升起,莫名的恐懼感將之前的驚喜沖淡,海青看著王座上的男人,這突兀的陌生感究竟從何而來?
「重華?」他有些不確定地輕呼出聲。
「哦?」發出意思不明的聲問,重華挑起了眉,「原來你還記得我的名字。」
「重華!」海青緊向前幾步,幾乎是撲到王座的案前,語氣中滿是急切,「你去了哪里?究竟去了哪里?」
重華眯起了眼,一把抓住了海青的手。溫暖,柔軟,與記憶中的觸感完全相同。身體一下子熱了起來,想要壓倒他的欲望席捲而至,讓他為管不住自己的衝動而惱怒之極。
「這句話,該我問你才對!」陰惻惻地咬著字,重華的眼中燃起了危險的火花。
「問我?」海青愣了一下,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一直在等你……等……」然後他驚恐地發現,沒有了聲音。
「我不會再聽你說的任何一個字!」重華捏著他的下巴,讓他與自己直視,「該死的,你也不配再看到我。」
隨著重華的話,海青的眼前失去了一切光亮。
海青掙扎著,雙手在空中亂舞,卻沒有任何聲音。
重容的臉色一變,沖上去拉住了重華的手。
「陛下,不要亂來,他是龍界的郡王,也是受蓬萊保護的交換生!」
重華邪邪一笑,將重容的手彈開:「妖界裏,我說了算!你給我讓開!」
將海青還在掙扎的身體從案前提了起來,重華將人抱著,什麼交待也沒有,便消失在了眾人面前。
剛剛還是靜悄悄的大殿一下子沸騰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
「陛下這是怎麼了?」
「好像他們相識……」
「可是……陛下的那種表情,好像要把人掐死一樣。」
「如果這位龍界的郡王真地被陛下殺了,那龍界和妖界不是立刻就會開戰?」
「涵光,你怎麼了?怎麼臉色這麼蒼白?」湊到涵光身前的燕小樓抬手摸了摸涵光的額頭,「病了?」
涵光愣愣地站著,看著空蕩蕩的王座,一句話也說不出。
海青緩緩睜開眼睛,四周還是一如既往的黑暗。有那麼一瞬,他以為自己還在夢中。耳邊,水漏聲聲,漸漸清晰起來。
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不過對他來說,時間這東西,本來也就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而現在,意義更不重要了。海青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四肢還能動,只是能動的範圍很有限。海青知道,只有他在的時候,他的身體才能大幅地活動,而那樣的活動也完全無法以自己的意志來支配。他試著抬了一下右手,仿佛有什麼被驚嚇到而狠狠咬了一口,掌心立刻傳來針刺一般的痛感。
海青暗暗皺了下眉,緩緩將手放了下來。試過幾次,他已經知道,只要自己動作大一些,困著他的那些藤蔓就會像得到藉口一樣放開顧忌地大口吞噬自己的靈力。他當然不會自作多情地去想會不會是那個人好心地讓這些妖藤少點吸取自己的靈力,之所以給它們下禁制,也無非是想讓自己多受點折磨。
海青睜大了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靜靜地看著自己無法看到的房頂。既然他不想讓自己死得這麼快,那就遂了他的意,讓他徹底地滿足好了。
重華坐在海青的對面,靜靜地看著他。看見長久沒有動靜的他緩緩睜開眼睛時,重華莫名松了口氣。他這次睡得實在太久了,久得讓他以為海青再也不會把眼睛睜開來。看到海青抬手,然後臉上微微露出的痛苦時,重華心裏痛了一下,只是一下,很快又隨著海青恢復寧靜的臉色而平靜下來。看著海青睜著那雙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一臉安然的模樣,重華的心裏再次冒出了火。這個傢伙,就是這點讓他總是失去理智。不管自己怎麼對他,他都可以如此安然承受嗎?重華捏緊了拳頭。
海青凝神聽了聽,雖然除了滴水的聲音什麼也沒聽到,但就是覺得那個男人還在。身體反射性地僵了僵,海青輕輕吐了口氣,讓自己緩緩放鬆下來。試了那麼多次,他怎麼會不知道,身體僵硬的代價只是讓自己痛苦而已。其實那個男人對自己還算是溫柔的,海青自嘲地笑了笑。最起碼,他在欺侮自己的時候很小心地沒讓自己受傷。心裏浮起了一絲溫暖但這暖意還只是在心裏轉了一下,便轉眼間消失無蹤。
他還記得,失去光明前見到的最後景象。
那一雙泛著暗紅色的瞳子裏噴射而出的惡意,如同火焰一樣焚燒著自己。那麼恨著他的人,怎麼可能還對自己存有愛意?不弄傷,是為了讓自己傷得更久。意識到這點的海青從心底泛起了一絲寒意,一點一點侵蝕著自己的痛楚和無法言語的絕望讓他的臉抽動了一下,情緒終於還是越過嚴密防守著的理智,在那一瞬間擊破了冷靜的面具。
雖然眼睛看不見了,但身體變得益加敏感起來。那充滿了迫力的沉滯感撲面而來,帶著令他心裏生懼的毀滅熱焰。海青的手握緊又放開,微顫的雙唇露出了一絲微笑,隨後放鬆了四肢和軀幹。
讓他感到疼痛的熱度再次覆上了發涼的身體,耳中除了粗重的喘息還是聽不到他的任何聲音,對現在的自己而言,除了認命地閉上眼睛,能做的還有什麼呢?
四肢被緩緩抽出的靈力像根尖刺從內向外紮著自己。一旦身上的熱度消失,這根尖刺就會由細變粗,狠狠地抽,貪婪地吸。就算知道重華不想讓自己死得太快,但對於低等的藤妖來說,像他有著這麼純正又豐沛靈力的食物,而且又毫無反抗能力的,簡直就是致命的誘惑。即便重華下過什麼命令,只要有機會,藤妖就不會放過大吃一口的機會。
他的怒火太過熾烈!仿佛要將自己焚盡的火把無法看見的自己重重圍住,沒有一絲喘息的餘地。海青閉著眼睛無聲地呻吟著,眼角沁出水光。不是因為疼痛,也不是因為激情,而是為了在洶湧的欲潮中重華沒能掩飾住的一絲小心和一點憐惜。手被藤妖緊緊纏著,想去捂住臉上的表情都做不到。海青別過臉,無聲地哭了。
身上的動作緩了緩,重華似乎在想什麼,但很快,他的動作變得更加獰猛,讓海青再也沒有餘暇去想些別的事情。
重華坐在藤床邊,赤著身體,手側是海青的臉。修長而秀美的眉,直挺的鼻子,不夠豐厚的雙唇以前總愛微微翹起,凹陷下去的眼窩裏原來是一雙黑白分明,清澈溫潤的瞳,只是現在,已經完全沒有了當年的光采。海青已經昏睡了過去,是昏過去還是睡過去,結果都差不多。重華有一下沒一下的用手指繞著海青披散在床上的黑髮。
這樣的情景似曾相識,只不過那個時候,他們是相擁著的,赤裸的肌膚貼和著,相抵的額前還有未幹的細汗。自己用手指繞著海青的頭髮,在他的耳邊輕言低笑,而海青,溫潤而有些害羞地笑著,輕易讓他失去控制。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胸口仿佛被狠狠地捶了一拳,重華放開海青的頭髮,站了起來。他把人關在這裏,是為了報復,並不是為了懷念!披上衣服,他準備離開,卻在邁出第一個步子時頓了一下,撿起落在地上的薄單,蓋在了海青赤裸的身上。真是沒出息!重華在心裏狠狠地罵著自己,重重地拉開了房門。
「你怎麼在這兒?」看到房門外站立著的青年,重華皺了皺雙眉。
「陛下,陛下!」見重華走過自己身前,涵光急忙跟了過去,「陛下,您臉色不太好。」
心情不佳,當然臉色也不會好,重華沒什麼心情去跟涵光解釋這些,只是輕輕哼了一聲繼續向前走。
涵光將房門關好,當然,關上之前還伸頭進去看了看情況。
「他好像又瘦了,而且氣色很不好。」涵光很認真地對重華說,「你讓藤妖一直這麼纏著他,遲早他會受不了的。」
重華心情鬱躁地擺了擺手,不想回應這個話題。
涵光緊了幾步跟在了重華的身後。
「您也知道,他的身份是那麼特別,如果真的出了什麼差錯,我們妖界與龍界的就真的結仇了。」
重華頓住身形,狠狠地回瞪了涵光一眼,沉聲道:「你給我閉上你的烏鴉嘴!」
涵光很委屈地撅起了嘴,沒錯,人家是烏鴉,但也用不著您這麼提醒我的原身吧!
重華高大的背影看起來竟然有幾分落寞,涵光撇了撇嘴,不過還是忍不住開口提醒:「陛下,今天無論如何您要到前面去露個臉。這麼多天沒有聲息,下面的幾大貴族已經有流言傳出,甚至有些沒耐心的傢伙已經在蠢蠢欲動了。」
重華臉色沉了沉道:「那正好,我也一直想看看他們有些什麼本事,妖界也很久沒有熱鬧過了。」
「說什麼氣話。」涵光歎了一口氣。妖界這幾千年來一直太太平平的多不容易,身為妖帝,這點自覺都沒有,若真地這麼任性下去,辛苦的也不會只有他一個人啊。
雖然重華這麼說,但他還是向議事廳走了過去,涵光松了口氣,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門扉,眼光黯淡了一下,隨後又像被尖刺紮到,回了頭緊跟了過去。
涵光偷眼看著重華的表情。
人在議事廳,可是心早就飛回去了吧。
還是一樣的凜然,還是一樣的霸氣,看似專心聽著朝臣聲音的樣子,但眼中那細微的失神還是只有離他最近的自己才能發覺。涵光不覺有些洩氣,不管怎麼說,他的陛下心都已經散了,亂了,怎麼也收不回來了。
或許,在那人出現在妖界的那一刹那,他們偉大的妖帝陛下就把魂兒給交出去了。垂下眼,涵光有些心痛地咬住了下唇,不管是誰,都是輸家。
「龍界的使臣又來了。」身披彩羽的禮官貴族再次提醒著他們那位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的陛下,「龍界的那位交換生來妖界已經三個月了,龍界沒有收到關於他的任何消息,而且他身上的氣息也全都消失不見,龍帝十分擔心,使臣在虛無之界等了快半個月了。陛下,他不是一般的龍族,您也知道的,若是他在我妖界有任何不測,都會引發很大的後果……」
「他能有什麼不測!」重華終於揚起眉開了口,「他既然是來妖界當交換生的,一切自然由我們來負責,你去與那個使臣說,讓他立刻回龍界去,我妖界如何處理教育交換生,用不著他們操心。」
「陛下!」禮官忍不住聲音大了起來,「您要知道他的身份,他可是龍帝的堂弟,龍界的衡清郡王!」
「那又怎麼樣!」重華冷笑了一聲,「他在龍界不管是什麼身份,在我妖界就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交換生。龍帝要是真的疼自己的弟弟,又怎麼會把他送到我這裏來。」
「可是陛下,您不能一直把他幽禁著,如果被蓬萊島的那幾位知道……」
「真是煩人的一張嘴!」重華一怒之下,揮手一個「噤言」,讓禮官再也說不出話來。他環視了議事廳,沉聲問道,「你們還有什麼事嗎?沒事都出去!」這樣說著,卻是他先行起身,頭也不回地出了大廳。
還有什麼好說的?只要一涉及那位,妖帝就會暴走。涵光想著,等一會是不是該跟各位貴臣們提醒一下?他可是好不容易等到陛下肯乖乖上朝的呢。
「您怎麼了?」看著重華突然停下腳步,涵光有些好奇地問。原以為妖帝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去被關起來的那人處,但眼下他停下的方位,好像並不在那兒啊。
「公事……積了很多嗎?」重華的聲音有些低沉,臉上的神色也看不出什麼頭緒來。
可是這麼看不出表情的陛下也很可怕啊!涵光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才說,「您想想您有多久沒露面了!您的書案上灰都積了半尺厚了!」
半尺厚?重華眉毛一挑道:「我那些小僕們都是吃白飯的嗎?居然連桌子也不會擦一下。」
涵光的臉色青了青,勉強笑了聲:「陛下,我只是打個比方,您的書桌子乾淨得都能當鏡子了。但就算書桌變成鏡子也擋不住議事大臣們的怨念,現在好幾位都請了病假在家裏,只剩小樓和重容在撐著大局。小樓昨天跟我抱怨說他的頭發落了好幾根,重容大人也說過幾日要回府補覺,不肯再進議事堂……」
重華見涵光不說話了,斜著眼睛看了他一眼,輕輕地哼了一聲。小樓跟涵光一樣,跟著自己上千年,都是忠心不貳的好兄弟,重容是自己的親兄弟,更加沒有什麼好擔心的。涵光搬這兩位出來,實在是沒什麼說服力和威脅性。
陽光被窗格攔成了數截,映在高高堆疊的公文山上。重華推開房門,正看見一名白衣書生貌的傢伙躺在書堆裏,腳蹺在桌上,頭上的玉冠歪斜著,全身浸在陽光之中睡得正酣。重華修眉挑了挑,回頭對涵光說:「他們果然是忙得很呐。」
涵光擦了擦額頭上看不見的細汗,輕聲地回答說:「那個……應該是他做得太疲,累得睡著了吧!」
「哦?」重華笑了一聲,「這麼說,我應該考慮給他加點薪俸才對!」
話音未落,只聽得一聲重響,睡著的人已經跌落到了地上。
「陛下!您說得是真的?」扶正了玉冠,書生已經從地上爬起來,顛啊顛地沖到了重華的面前。
「君無戲言!」重華雙手抱腦,微微笑著,「你說吧,想要我給你加多少?」
書生偷眼看了看涵光,咽了口唾沫:「陛下,微臣不敢要多,只要……把涵光賞給臣就行!」
站在重華身後的涵光立刻青綠了臉。
「燕小樓,你想死了嗎?想死我現在就成全你!」
燕小樓彎著眼睛,對著涵光流口水:「小烏鴉,你年紀也不小了,而且個性又那麼凶,如果我不要你,你以後再也沒機會嫁出去了!」
涵光黑著臉,一道掌心雷就向燕小樓劈了過去!
「莫說老子不會嫁,就算嫁,死絕了也沒你的份兒!」
挾著閃電的雷在重華掌中化為了灰燼。重華沉著臉對涵光說:「你亂髮什麼脾氣,在這裏施法,不怕把我的文書全燒了嗎?」
涵光不敢反駁,只好惡狠狠地踢了燕小樓一腳。小樓也不躲,生生受了涵光一腳,臉上卻是笑眯眯的顯得很受用。
「死燕子,總有一天把你給烤了!」涵光咬著牙低聲咒。
「小烏鴉,你捨得嗎?」燕小樓一臉無賴相,伸手就去挽涵光的胳膊。想當然爾,他的賊手立刻被涵光甩開。
燕小樓還想撲過去,卻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一道白光,光華斂盡,燕小樓的人已經被封在一塊厚冰之中。動作、表情都凝著,看起來倒有三分好笑。
一襲黑影從屋角的陰影處踱出來,無聲無息的沒半分存在感。涵光見到他,臉色立刻柔和下來。
「重容大人,原來您也在。」
「一來就這麼吵,讓人沒辦法做事。」蒼白的臉沒什麼表情,聲音也是淡淡的,說話的時候,眼光瞥了瞥被封在冰中的燕小樓。「只知道耍嘴偷懶,真該用文書把他埋起來才好。陛下,涵光,這裏有點亂,我們先出去喝口茶。」
「可是小樓他還在……」涵光指了指動彈不得的燕小樓。
清清冶冷地一眼看過去,薄薄的雙唇無情地開合:「死不了,就這樣放著吧。」
重華對重容微微點了點頭道:「你們辛苦。」
重容垂下眼皮,很冷淡地應了一聲:「份內之事,只要陛下還記得回來這兒就好。臣弟也有偶爾想要放假的時候。」
重華對自己這個兄弟很瞭解,他們兩人樣貌雖然相似,但性格卻差了許多。重容雖然總是一臉的冰封千里,但其實是非常重情義的外冷內熱。只是心裏有什麼事情都不願意說出來,寧願爛在肚子裏,也不會努力地爭取。重華的目光在涵光和燕小樓的身上流連了一下,對著重容輕輕一笑道:「你在這裏,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只是小樓,你對他未免狠了一點。」手一揚,燕小樓匡當一聲跌落在地上。
重容眉頭一皺,有些不滿地看著重華。重華輕輕一拍手,對重容道:「他不過喜歡玩笑,你也用不著太當真。」
燕小樓剛喘勻氣,聽到重華這話,立刻抬頭叫起來:「誰說我玩笑了,我對小光可從來沒玩笑過。」
於是涵光的臉又綠了。
重華雙手抱胸,對著燕小樓說:「既然說不是玩笑,那我可以給你一次機會。小樓,如果你可以在三天之內將這裏所有文書全都處理完畢,我就將涵光送給你!當然,這三天,重容放假,他不可以幫你一分一毫。」
重容眼中火光一瞬,幾乎是有些憤恨地瞪著重華。他當然不會去幫忙,但是重華怎麼可以開出這種條件來?他可不能答應!
涵光也跳了起來,他又不是什麼東西,憑什麼自己要被當成獎品?
燕小樓的眼睛比窗外的陽光還亮,立刻從地上跳了起來,大聲道:「陛下,您說的當真嗎?」
「君無戲言!」重華很鄭重地承諾,「不過我說的是這裏所有的文書,一件也不可以落,你能做得到嗎?」
「當然!當然!」燕小樓人都快飄上房頂了,「只要陛下一句話,臣可以肝腦塗地,粉身碎骨……」
不理燕小樓的長篇忠言,重華早一手拉著涵光,一手牽著重容,瞬身出了院子。
「哥!」重容雙目噴火,一手將重華的手甩開,怒氣衝衝地質問道,「你怎麼可以這麼亂來?你也沒問過涵光的意見吧!」
真難得,一向冷淡如冰的重容能有這麼豐富的表情,重華微笑不語。
「陛下!」涵光蒼白著臉,欲哭無淚地看著自己的主子,「您這玩笑開大了吧!就算要激他幹活,您也犯不著拿小臣來冒險吧!」
「如果不是你,小樓能這麼乖?」重華抬手摸了摸涵光的頭,「你放心,他做不完的。」
「怎麼可能做不完?」涵光快要抓狂了,「您給他三天的時間啊!三天,又不是三個時辰!燕小樓一發起瘋來,說不定二天就做完了!」
重華的臉上突然浮起一絲詭笑。重容目光一閃,也笑了起來。
這是什麼情況?陛下發瘋,難道重容也瘋了?這種笑容,讓人毛骨悚然啊!
重華右手輕輕一揚,一本淡黃色的文書漸漸從他手心浮現。
「當然,你如果喜歡他,想他贏,我不介意你把這最後一本送出去。」重華指尖微動,文書已到了涵光的手上。
「送給他?我有病才送!」涵光恨恨地說,隨手將文書收了起來。
「唉,小樓還真有點可憐。」重華搖了搖頭,轉身離開。
涵光正要跟去,卻被重容叫住。
「涵光,你等一下。」
邁出去的腿收了回來,涵光轉頭看著重容,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重、重容大人。」
重容眉頭微皺,看著涵光說:「為什麼每次你見了我都要躲開?我有這麼嚇人嗎?」
「當然不是!」涵光飛快地否認,但剛抬頭觸到重容的視線又極快地將頭垂了下去,有些訥訥地說,「我沒怕你……」可是以涵光目光眼神遊移,態度拘謹,面色潮紅的樣子,誰見了都會覺得涵光在害怕。
重容的眉頭鎖得更深,他不喜歡涵光見他總像老鼠見貓一樣的表情,畢竟相識快千年,就算之間的交談不多,但也應該算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了。
他頓了頓,向涵光伸出手,有些無奈地對他說道:「把那本文書給我吧,燕小樓那麼聰明,一定會猜到陛下藏了的文書會交給你保管。如果你真不想他把你贏了過去,就把東西交給我。」
重容說得很有道理,一來燕小樓未必能想到東西在重容的手中,二來即便知道了,燕小樓也不是重容的對手,不管是用偷還是用搶,燕小樓都得不到手。涵光將文書摸出來,很慎重地放在了重容的手中,猶豫了一下,涵光有些不太確定地向重容確認:「大人,您不會向燕小樓放水吧!」
重容突然笑了起來,一向淡漠的臉如春冰消融,燦然無法直視。
「你放心,我死也不會讓他得手的!」
涵光在原地站了很久,重容的身影早就已經消失不見。摸了摸發燙的臉頰,涵光苦笑了一聲。如果做得到,他當然也希望可以好好地正常地輕快地與重容聊天,可是只要見到重容,他就會手足冰冷,胸口發燙,連句好話也說不全。
涵光不覺懷念起剛從人界返回妖界的那幾天來,重容一直陪著自己,軟弱的部分、自責的部分,都可以毫無顧忌地在他面前展現。可是,等平靜下來,與重容再相處時反而比之前更加緊張起來。涵光為這種情況自罵自抽了不知道多少次,但他就是沒辦法控制自己,如果說這是種病,那一定是病入膏肓了。涵光萬分愁悵地看著重容消失的方向,心情無比鬱悶。
重華回到囚禁著海青的密室,在門外站了片刻。每次進門,他都要莫名其妙地猶豫半天。明明在見到海青的那一刻起就堅定了要報仇的意念,但每每走進這個房間前,他都會產生一種錯覺,仿佛接下來都是他在做壞事。
只要打開這扇門,他就不再是那個英明睿智的妖界之王,而是化身成為一個噬血無情的妖獸。明明做了錯事的不是他啊……重華皺著雙眉,剛剛在燕小樓那裏培養起來的好心情蕩然無存。
手觸到門邊時,以前的種種撞入腦海中,讓他沉窒得幾乎無法呼吸,有些事,就算自己想忘也忘不了,那是深深蝕刻內心的存在,想盡千般主意也無法抹去。
門悄無聲息地打開,重華放輕了腳步緩緩走了進去。
現在這個時候,海青應該還在沉睡。這樣也好,就趁他睡著,坐在一邊靜靜地看著他,給他一點無從知曉也不能讓他知道的溫柔吧。
可是,就在他踏進小屋後抬頭向床上看的時候,他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