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傷愛
醒過來的時候,重華並不在身邊。或許是重華氣昏了頭,也或許是因為這裏是妖帝的寢宮,他認為自己完全沒有力量逃走。海青爬到床邊,這裏空空蕩蕩、冷冷清清,沒有侍從,也沒有守衛。海青突然懷念起那個差點要了自己小命的藤妖。有點貪婪,但好歹是個活物,讓他覺得不會太過孤寂。
海青心裏一凜。獨來獨往慣了的,怎麼現在會覺得孤寂了呢?
摸摸自己的喉嚨,依舊發不出半個音節。不過還好,這次重華並沒有封住自己的視覺。在黑暗中忍受了幾個月的時間,天知道他有多麼渴望再次見到重華的臉。
靜靜地躺了一會,海青慢慢從床上坐起來。腳步還有些虛浮,但行走完全沒有什麼問題。緩緩走到窗前,將窗戶推開,微紅的月光頃刻撲面而來。
雙臂架在窗臺上,海青著迷般地看著天上的月亮。龍界裏的月光永遠是清冷潔白的,不像這裏,仿佛有意識一樣跳動著豔麗的顏色。他曾經和重華一起在人界看過月亮,那裏的月光是透著溫暖的瑩白,摻著點淡淡的黃色,不像這裏這麼大,也不如這裏這麼圓。海青輕輕將下巴擱在手背上,臉上露出恍惚的笑意。
夜風吹過,海青忽覺臉上有一絲涼意,用手背擦了擦,竟然擦到了滿手的濕氣。盯著自己的手背看了半晌,海青用指尖沾著眼角的水珠放在口中嘗了嘗,微澀,沒什麼味道。
如果被洛寂看到現在自己的這副狼狽模樣,他不知道要怎麼樣罵自己呢。海青輕吐了一口氣,也對,他大概算是活得最沒尊嚴的龍族了。
好不容易得著這個機會進來妖界,原只為了找到他,跟他解釋當日自己離開他的原因。只是重華不肯聽,甚至都不肯好好地看一看自己。海青不禁想,自己這麼用心來找他是不是做錯了。這個念頭只是在他的心裏一閃而過,立刻就被他否定。
若是時間可以重來,自己一定還是會選擇來到這裏,來到這個有重華在的地方。只是,雖然自己還是當年的自己,重華卻早已不是當年的重華。
他離開的理由,重華能接受嗎?就算信了,他能接受嗎?海青輕輕搖了搖頭,若能接受,那麼在再次相逢時便不會那樣對他。忿恨、怨懟、憎惡,那樣的眼神讓海青現在回想起來還不寒而慄。
在小鎮裏等了他足足一百年,一百年裏,他不敢離開那家客棧半步,生怕片刻的離開會與重華失之交臂。一百年裏,他一遍一遍地回想著在一起時的時時刻刻,生怕記憶會漸漸淡薄。日日等著,直到等得心涼,等到快要發狂。
一百年,對他們這些對歲月沒有太多概念的龍族或是妖族不算什麼,但那一百年裏,他卻仿佛過了整整十萬年。被思念噬咬得體無完膚。為什麼不來?為什麼不來?那些曾經的誓言並不是春夜裏偶爾吹過的一陣風。它刻在這裏,烙在這裏,只是刻著它的,烙著它的人,已經不記得了。不記得,卻又固執地恨著。
胸口憋悶得難受,想要大聲地渲瀉,卻找不到一個出口。
等到無法再忍受,從心裏向外爆裂開,他是不是就可以解脫?
門被輕輕推開,輕靈的身影踏著月色靜悄悄地走到他的身後。
面色有些蒼白,但映著微紅的月光卻有一種別致的美麗。烏烏的發,烏烏的眼,沒有濃烈的豔麗,清秀細緻的五官卻一樣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他靜靜地看著海青,與容貌一致的清靈嗓音在微涼的夜色裏徐徐流淌。
「我叫涵光。」
涵光,很美的名字,將世間的光輝都包容了起來,是隱藏,還是揮放?海青聽過這個名字。在很久很久以前,那個自信而耀目的男人曾經不止一次地提過,他的兄弟、他的好友、他的下屬,其中有一個美麗的名字,也叫涵光。
靜靜地坐在了海青的面前,涵光微側著頭,眼神中有某種摸不見說不清的東西。
「陛下他,這幾日來不了。」他用一種獨特的溫和的聲音和海青說話,悠然的仿佛面前是他多年的友人,「妖界其實並不太平。在這個世界的底下,有一個陰暗的被封印的世界。那裏是死靈與惡妖佔據的地方。他們在那裏蟄伏了上萬年,一直在尋找著機會從地底出來。」
涵光頓了頓,對著海青突然笑了起來,只是這笑容中難以掩飾的憂鬱讓海青皺了皺眉頭。
「這些日子是陰氣最盛的時刻,他們等了上萬年,終於等到了時機。」
海青沉默著。
「他們打開了一個缺口,正向王城攻來。陛下帶著妖兵去與他們對陣去了。」涵光將手輕輕擱在了海青的手上。「你恨過他嗎?」
海青垂著眼,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他把你扔下,好幾百年,現在封住了你的五感,封住了你的法力,你就跟個凡人沒有太大的差別。不,或許你連個凡人也比不上。他對你的執念,是我們無法理解的深刻。呐,龍界的衡清郡王,你想不想趁他不在的機會,從這裏離開?」
那聲音輕輕柔柔,充滿著無法抗拒的誘惑。
海青有些遲疑地抬起頭,目光開始恍惚。
「我帶你走吧。」涵光這麼說著,牽住了海青的手。
四周是沉寂的黑色,黑漆漆沒有半點光亮。海青神思恍惚地被涵光拉著,沒有時間感,也沒有方向感。直到涵光停下腳步,他還是木然地邁動著腳步,直直地向前走。
一點藍色的光亮出現在海青的面前,跳躍著如有生命一般。海青渾身一震,將身站住。
「看來你清醒了。」
回頭,蒼白而美麗的青年對著自己意味深長地笑著。
「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為什麼帶你過來了。」
海青明白。寂靜無聲的夜晚,拂面的是含著殺意的微風。
「我要殺了你。」青年表情淡然,雖然這麼說著,卻沒有半點要動手的意思。「我不想讓你難過,所以我不會騙你說這是陛下的意思。相信我,就算他恨透了你,也不會起半點要你命的意思。不管是愛,還是恨,那麼強烈的感情,他只會放在你的身上。你在,他才會在,你不在,那任何事對他都將沒有意義。你就是這樣的存在。」
海青默默地看著他,臉色與他一樣的蒼白。
涵光抬起手,拍了二拍,沉靜地看著他說:「你可以說話了。在死的前刻,你應該有很多問題要問我。」
海青張開口,斷斷續續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費力。
「你愛他?」
涵光一愣,失笑道:「你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想法?」說著笑容一斂,又是那壓抑著的憂鬱氣息,「不,我愛的是別人,只是,他並不愛我。或者說,我原本就沒有可以愛他的資格。」
「為什麼要背叛?」想了一想,海青能問的只有這句。
「為什麼不問問他為何恨你?」涵光微眯著眼,「這個疑問相信你一定很想解開。」
海青沒有回答,只是用一雙深潭似的眼睛凝視著他。
「好吧,我先回答你上一個問題。」涵光深吸了一口氣,「因為,我是從地下鑽出來的死靈。」
永遠沒有陽光,永遠沒有希望。漫長而痛苦,永無止境。發現了一絲罅隙,寧願掙脫自己原本的軀殼也要向著那幾乎可以刺瞎雙目的光亮之處爬行。
「我很幸運,像我這樣從地底鑽出來的死靈,絕大多數剛鑽出地面就被陽光炙成了飛灰。」涵光的目光黯淡,聲音卻還是依舊那麼清亮悠然,「我剛出來的時候,碰到了一個非常年輕也很單純的鴉妖。他坐在縫隙的出口,仰著脖子在喝水。那是個多麼奇特的時刻,不敢想像的好運不是嗎?我沖進了他毫無防備的元魂,殺了他,佔據他的身體,也搶走了他的記憶、身份和所有的一切。」
涵光笑了起來,伸手摸著自己的臉。
「這張臉很漂亮,我不知道自己以前長的是什麼樣子,我只知道,從那一刻開始,我有了全新的身份,有了全新的生活。我甚至給從來沒有名字的自己起了個新的名字。那是我們一族對陽光的渴望,你永遠也無法瞭解。」
「自欺欺人了那麼多年,卻再也沒辦法欺騙下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從來沒想過,他們會這麼早……我的同胞要出來了,我再也無法躲在這副軀殼中享受這偷來的快樂。」
如同哭泣一樣的笑臉。
「我會和他成為仇敵,他也再不會將我當成朋友。」烏黑的眸中湧出潮濕的水氣,透著絕望,「而只有將你的屍體送到他的面前,才能讓那個無法擊潰的帝王崩潰,才能讓妖界的鐵軍失去首腦和靈魂,才能讓我的同族順利地攻下王都,才能讓他們也一樣享受陽光的溫暖。」
「哪怕這溫暖是用另一族人的永遠黑暗嗎?」海青看著他,輕歎了一口氣,「那明明不是你的希望。」
「你無法理解我們這一族的痛苦,不同的種族,永遠不可能相互理解。」涵光輕輕地搖頭,緩緩舉起了手,「這就是我們的宿命。」
「可是,我還不想死。」不是為了即將崩潰的妖族,他有更加私心的理由。不能死,現在不能,將來也不能。
涵光撇了撇嘴。法力盡失的龍族,就算是個龍王,又能怎麼樣?對他來說,殺了他跟捏死一隻螞蟻差不多。
黑色的飛羽在涵光的右手盤旋著,閃動著詭異的光芒,屬於死靈的陰暗氣息自他的右手彌散開來。多久沒有用過了?涵光幾乎快忘記,眼中血色的紅光閃動著,黑色的羽毛聚集成了一把劍,黑色,閃著血光的又細又長的劍。
「他是個值得尊敬的強者,對於強者,死靈一向不吝於付出讚美和尊重。而你是他刻在心上的人,所以,我也會尊重你,讓你死得不會太難看。」涵光的劍在手,身上的氣息也發生了改變,清秀的臉上浮起與之不相襯的邪佞之氣。輕輕巧巧,手上的細劍遞送了出去。
「我是龍。」海青低低地聲音說,吐字卻很清晰。「我是性屬水的龍。」
那又如何?涵光挑了挑眉頭。
水至柔,卻也至剛。能容萬物,可化萬形。靈力是被封而不是被毀。封住的靈力只要封存的容器有一點破損,他就可以將所有的靈力全部抽回來。容器,便是他自身。
海青淡然地看見涵光將劍刺入了他的身體。他沒有錯過劍鋒碰到他身體時一瞬間在涵光眼中閃過的遲疑。只是一次動搖,劍鋒便偏離開了致命之處,而且,只刺入了幾分便生生地停住。但,那已經足夠了。
「你為什麼下不了手?」海青輕聲問他。
「……」涵光收回細劍,看著海青肩頭湧出的紅色液體沒有作聲。劍尖向下,鮮紅的血液緩緩地順著劍尖流動,在劍尖匯成血滴,一滴一滴落入塵土。淡淡的血腥氣飄散了開來。
「因為你無法割捨他們嗎?」海青伸出手,抹了一把從自己的體內溢出的血。
涵光咬著下唇,眼中閃過一道戾光,手卻抖得更加厲害。
「如果是想讓他崩潰什麼的,直接在他的面前殺了我不是比送個屍體更能刺激他嗎?何必那麼多事,專門尋個結界的狹縫來殺我?」海青深深地吸著氣,讓體內的氣流緩緩在體內流轉,「你不想讓他們知道是你動的手吧。」
「閉嘴!」涵光從牙縫裏崩出話來,目光變得兇狠。
「可是一旦你的同族攻下妖界,重華和你的朋友們不是戰死就是被你的同族殺死,不管你怎麼想,他們的結局都只有一個,而你,就是讓他們死去的兇手之一。」
「你給我閉嘴!」一揮手,一道風刃向著海青的臉刮了過去。
海青站在那裏,風刃到了他的身邊卻一下崩散,柔和地纏繞著他的身體。
「天地五行所育的龍族,風一向是我們的寵物。」海青豎起食指,風打著旋兒在他的指尖消失,「用這個是沒有辦法殺死我的。」
其實涵光完全沒必要讓海青清醒過來,在他神智受控的時候,明明可以輕輕鬆松地將他解決掉,卻非要讓他清醒,說故事,說原委。海青突然明白了,涵光只是為了拖延時間,拖延讓自己去面對一切的時間。他沒勇氣去卸掉身上的任務,但也沒有勇氣去面對背叛。
「你在等個奇跡,也許是我,也許不是,不管是誰,只要能讓你找到理由不用去面對。」海青目光如星,對涵光說。
涵光面色灰白著,看著海青,臉上的煞氣薄了許多。
「我明白。」海青柔聲對他說:「有些事,並不是做了或是不做就可以改變什麼。但也並不是每個宿命都沒有破解的方法。你已想清楚了自己的立場了嗎?幫助死靈殺死朋友,還是幫助朋友殺退同族?」
涵光遲滯著目光對著海青苦笑:「你以為我還有的選擇嗎?」
「有!」海青毫不猶豫地點頭,「你那麼多年一直以妖族的身份活著,對於死靈,你還記得多少?你的那些同族,你還記得多少?你當真能為了他們,將劍刺進你的朋友們的身體嗎?」
涵光握著劍的手指尖發白。
「只要你不說,他們不會知道你是死靈。即便是說了,他們也不會在意。」海青看著他,臉上浮起了一絲微笑,「你只是,除了元魂是死靈,其他都不是的妖族。」
「但即使是過了那麼久,他依然無法忘記你。」
海青一怔,苦笑地說:「那不一樣。」
涵光收起了劍。劍鋒變成一片片美麗妖異的黑羽飄離,漆黑的四周也漸漸現出了一絲光明。
海青左右看了看,微明的星光,微風輕拂樹葉的沙沙聲,雖然還是不知道身在何處,但他知道,他們已從結界的縫隙回到了王城的某處。
「想通了?」海青回頭看著涵光。
「不。」涵光抬起頭,烏黑的眼睛亮得可怕,「我只是想到了更好的方法。我會帶你離開妖界,在事情結束之前,只要讓他看不見你,一樣。」
「不一樣。」陰冷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黑色的身影在樹影中浮現出來,暗青色的肌膚,冰冷的眼神,扛在肩上的巨型大刀通體血紅。
「你怎麼會來?」涵光踏前一步,將海青擋在了身後,「你應該跟靈主在一起。」
「在城外嗎?」黑影冷笑著,沒有任何感情。「你又是在做什麼?說好的,要把龍界的人殺了,你卻說要將人送走。」
涵光臉色微變,說:「要怎麼做是我的事,這裏沒有你置喙之地。」
「可惜!你要放了他,就關我的事了。」血紅的長刀立在了地上,風中血腥的味道讓人作嘔。「一隻被人養熟的狗,你以為靈主會相信你嗎?說不定哪天你就會為了你的主人反過來咬我們一口。」桀桀怪笑著:「沒關係,如果你下不了手,那我就將你們一起送去冥界。一個是妖帝的情人,一個是妖帝的好友,這樣的效果說不定比之前的預定要好很多。」
涵光後退了一步,捏住海青的手,小聲地說:「我拖住他,你快點逃。」
「你不是他的對手。」海青盯著那黑影身上散發出的濃重煞氣對涵光說,「你的心太亂,沒有贏的把握。如果要逃,你先逃。」
涵光死盯著那黑影手上的血刀,低聲說:「不,他是死靈中最厲害的暗襲者,他的速度沒人比得上。丟下你,我一樣逃不遠。不如我纏著他,你還有逃脫的可能。」
「逃?」陰陰地笑,「你們誰也逃不掉。」
那血光頃刻間便將黑夜撕破,紅色的光幕將四周完全包裹了起來。
「走!」涵光手上突然發力,將海青遠遠地拋出了紅色的刀影,「別回頭,逃!」
海青還沒站穩,靈力的衝撞又再次將他撞回了地面。
「涵光!」海青叫了一聲,沒有回應,只有血色的刀光和黑色的劍影在遠處不時地發出陣陣巨響。
海青站在原地,用力地咬住了雙唇。肩上的血還在流,最強的水,就是龍族的血。黑色的劍影越來越小,幾乎被血紅色的刀光被絞碎,海青抬起腿,發瘋一樣向著那散發著死亡氣息的地方沖了過去。
涵光,你等著我。
一陣爆裂聲響,黑色和紅色倏然分開。黑影舉著刀,正欲當空劈下,卻見空中一道血色利箭破空而來,黑影驚了,手中的大刀立刻轉而橫在胸前。只是那血箭何等犀利,直接穿過刀身狠狠紮入黑影的胸口。一聲厲叫,黑影化為一團血霧,手中的大刀隨著身體也消失無蹤。
「你?」涵光捂著胸口看著將自己扶起的海青,「這是什麼?」
那是他體內接近一半的血。海青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對涵光說:「別說話,傷到了元魂。」
是,傷到了元魂。涵光笑了起來,笑容是少見的輕鬆,「這樣正好,也省得我左右搖擺無所適從。」
「好什麼好!」海青皺眉道:「我不會讓你死的。」
「少說大話了。」雖然痛得厲害,涵光還是笑得很開心。「你自己的身體看起來都很糟糕,還有力氣救我嗎?」
「你別再說話了。」海青歎了一口氣,有些費力地將他抱在了懷裏。
「別救了。」涵光靠在海青的胸前輕聲地說:「我本來就是個死靈,竊來這具身體活了這多久,已經很夠本。」
遠處傳來焦躁地呼聲,由遠及近,快得驚人。
「涵光?涵光!你在哪里?」
「他們來了。」涵光眼睛一亮,臉上漾起幸福的笑容,「想不到,我死之前還能再看到他們。」
海青抬頭,他們的面前,白衣的清俊青年和黑衣的俊雅男子。
「涵光!」白衣的青年撲了上來,將涵光從海青的懷裏搶過,緊緊地摟在了胸前,「你怎麼了,怎麼了?」
涵光一陣眩暈,差點被他搖昏過去。
「小樓,你冷靜點。」黑衣的男子將手放在了他的肩上,然後看著海青,說,「我是重容,他是燕小樓。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龍王殿下。」
海青坐在地上,苦笑了一聲,目光留在了面色如灰的涵光臉上。
「重容大人。」涵光輕聲地呼喚,向著重容伸出了手。重容遲疑了片刻,伸出手握住了他的。
「他殺了死靈暗襲,不過,來不及救我。」涵光臉色雖然很難看,卻是一臉輕鬆的表情,「你們是我最好的朋友,可不可以最後請你們幫我做件事?」
燕小樓大叫了一聲道:「什麼最後,沒有最後!我現在就帶你回去,一定有辦法可以救你。」
「小樓,你冷靜。」涵光抓著燕小樓的前襟,輕聲跟他說,「小樓,你看著我。」
只是輕輕的一句話,卻讓燕小樓冷靜下來,咬著唇看著他。
「答應我,送他離開妖界。陛下的執念太深,留在這裏只會讓兩人越來越傷。」
涵光微側了一下頭,看著海青說:「是我的錯,對不起。」
海青搖了搖頭,沒說什麼。
「他愛你,真的愛你。只是愛得過了便成了傷。」涵光微微笑了起來,「總有一天,你們會幸福地在一起的。」
一顆淚,從海青的眼角滾落了下來。
涵光不再看他,而是抬起手,輕輕撫上了燕小樓的臉。
「小樓,對不起。」
然後轉頭看著重容,然後輕輕閉上眼睛。
「謝謝。」
「涵光!我不許你離開!」燕小樓咆哮著,看著手中變輕變淡的軀殼,俯身便吻,可是雙唇在快要接近涵光的唇時,那具美麗的軀體已經完全消失。燕小樓呆呆地看著空蕩蕩的雙手,突然發出垂死的困獸的痛呼。長嘯之聲刺破陰冷漆黑的長夜,久久盤旋在了妖都的上空。
重容扛著被他敲昏過去的燕小樓默默地走在前面,海青扶著肩頭,面色慘白地在他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從。
四周漸漸喧嘩起來,他們離人群越來越近。重容在一處光滑的石壁前站住,轉回身對海青說:「這是出妖界的捷徑。」
石壁泛起了淡淡的瑩光,與天上的月光相呼應著,光舌一伸一縮著似是在邀人進入。
「這是涵光的遺願,我們一定會幫他完成。」重容的聲音有些遙遠,與重華相似的面容上帶著淡淡的哀傷,「直到最後,他還是什麼也沒有說。」
海青站在石壁的前面,看著它發怔。重容將燕小樓小心地放下,盤腿坐在地上。
「就算是死靈又如何?」重容好像說給海青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我們早就知道,可是他卻放不開。」
海青回過頭,看著那個看起來有幾分淡漠的男人。
「他在我們的心裏,都是無可替代的朋友。涵光,你還真是傻得可以。」這麼說著,一顆水珠用力地砸在了地面,濺起了飛塵。「小樓是真的愛你。」
海青走了幾步,蹲在了重容的面前。
握緊的手向前伸出,攤開,掌心拇指大的圓球,色如珍珠。
「這是……」
「他的元魂珠。」海青輕輕地說,「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死靈,可是這麼多年,他的元魂上都已經沒有多少死靈之氣了。剛剛燕先生那麼悲痛,你又忙著看顧他,沒注意。涵光的元魂珠落在了我的身邊。我想,還是應該還給你們。」
重容默然半晌,將涵光的元魂珠收了回來。
「謝謝!」
「好好地培育它。」海青從懷裏摸出一根黑羽,「這也是他留下的。」
水氣再一次湧入了重容的眼眶。
「只要元魂珠還在,他總有一天會回來的。」海青站起了身。
「那你呢?還會不會回來?」重容對著海青的背影問道。
海青的身影頓了頓,身後的喧嘩聲越來越大,他就快要來了。
「如果我能活著……」卻沒說會不會回來。
海青的身體浮起一層淡淡的青色光華,溫柔地將他包圍著,青光之中,一團金色的物體緩緩從他的身體裏鑽了出來,緩緩地飄到了重容的手中。
「請你將它交給重華,那是我欠他的,我還給他。」海青的聲音在青色的光華中清晰地透了過來,「欠了的,我還了。如果還是放不下,那就將我忘了吧。」
石壁上的光華終於消失,一起消失的,還有那個淡然清雅,讓他的兄長再也裝不下別人的衡清郡王。重容看著躺在身邊淚痕未幹的燕小樓,伸出手,用指腹輕輕擦去他眼角的淚,輕聲地說:「小樓,今後,就讓我們一起,來灌溉涵光的元魂吧。」
我會永遠陪著你,不管駐於你心中的是誰。重容俯下身,在燕小樓失去血色的唇上輕輕點了一點。千年、萬年,只要你還在我身邊,夠了。
坐在石壁前,將燕小樓輕輕地抱在懷裏,重容靜靜地等著重華的到來。
滿身的血氣,赤紅的雙眼。
「他在哪兒?」
重容抬起頭,安靜地看著他。
「你為什麼不問我涵光去了哪里,小樓又怎麼了?」重容冷笑了一聲,「你的心裏,原來真的沒有了我們的存在。」
重華默然。
「死靈的隊伍退敗了?」將燕小樓交給走過來的隨從,重容站起身,與兄長平視。
「是!」重華點頭,「我殺退了他們。」
重容點點頭,轉身向後走。
「等等,你還沒有說……他,還有涵光,還有小樓。」
轉回身,烏黑的雙眸死寂著,沒有一絲光芒。
「你應該已經發覺,涵光的氣息沒有了。」看到重華驀然發白的臉,重容露出了哀戚的表情,「他死了。」
一瞬間,握著劍的手抖了抖,指節發出青白的顏色。
「他最後的遺願,請我將龍王送走。」重容淡淡地對他說,「我實現了承諾。」
「為什麼?」低吼著,赤紅的雙眼孕育著狂暴,「你怎麼可以這麼做!」
「為什麼不可以?」重容毫不退讓地看著他,「為了那個人,你已經喪失了身為妖帝最基本的判斷。等到龍界來要人,我完全相信你寧可妖界與龍界開戰,也絕不會將人交出去。我已經失去了一個最好的朋友,不會再眼看著失去第二個、第三個,我不會允許!」
「這句話,等你以後當上了妖帝再說!」重華繃著臉,咬著牙說。
「如果你不想當了,我隨時可以幫你接手。」重容冷冷地看著他,周圍響起陣陣吸氣聲。
重華恨恨地盯著他,兩人這麼對峙著半天沒有一人出聲。過了不知道多久,重華向後退了一步,臉上的表情終於由恚怒轉為平和。
「你說的對。」他低聲地說著,拖著劍,向回走。
「等等!」重容出聲叫住他。
「還有什麼事?」重華回過頭,眼中是深深的疲憊。
「他走之前,托我給你一樣東西。」
金光的光華在重容的掌中閃動著,華貴,精純,璀燦耀目。
「我看著他從自己的身體裏取出來,應該非常貴重。」手掌伸出,那金色之物向重華飛去,「他那麼珍而重之,卻沒有親手交給你。他說,他欠你的,還了,如果你還是記恨著他,那麼請忘了他。他便再也不會出現在你的面前。」
那是大如指腹的金色珍珠一樣的東西,光華流轉,散發著淡淡的清香。重華身體晃了晃,用劍拄著地才勉強站住。
九天玄金砂。
比自己被海青拿走的那顆更大更精純。他從哪里弄來的?又上了縹緲峰?為什麼要去?為什麼要冒著那麼大的危險去?為什麼,要給自己?
重華慢慢地坐下去,捏著九天玄金砂,臉色蒼白。
深吸了一口氣,重華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多年之前的一個午後,濕熱地糾纏在一起的兩人,泛著水光的烏黑的雙瞳似是將人吸入一樣的看著自己。
「華,如果我要向你借一樣對你很重要的東西,你會不會生氣?」有一些慵懶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熱氣噴在耳廓上,癢癢的。
自己是怎麼回答的?正昏昏欲睡的時候。
「行,不過要記得還我。」
回應的是一聲輕笑,和一個纏綿的吻。
「那你欠我的呢?也要還哦!」
熱氣蒸騰著,將記憶也蒸得模模糊糊。為什麼自己會忘了?為什麼現在又要想起?重華抱著頭髮出了痛苦地嘶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