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失愛
「龍界怎麼說?」重華探出身子,向歸來的使臣詢問。
妖使遲疑了一下,不知該怎麼回答。
「快說!」重華怒了,抬手將手邊的茶碗扔了過去。青色的瓷碗在地上摔得粉碎,發出清脆的聲音。
「龍帝說,衡清郡王是龍界的人,他又犯了龍界的禁規,正在等待龍界元老院的發落。在裁決未定前,人、人不能歸還。」
禁規?那是什麼?重華眯起了眼睛。
「不還人?」重華冷笑了一聲,「那老傢伙看來還是真想跟我打一仗嘍?」
重容袖著手,淡淡地看著重華臉上的猙獰。
「你為了他,還是不惜與龍界開戰?」
重華赤紅著雙眼,瞪了一眼重容:「是那老傢伙不識相!」
「你把他要來又待怎樣?繼續讓他不死不活著?」重容慢悠悠地說。
「那是我的事。」重華沉著聲道。
重容默然片刻,說:「你應該知道他回去等你了,為什麼還是放不開?非要再傷害彼此嗎?」
重華恨恨地瞪著重容。
你們都知道,卻一直瞞著我。
「沒讓涵光說出來的,是我。」重容像是看出了重華眼中的恨意,「他一直是個太善良的傢伙,要恨,恨我!」
重華低下頭。
恨?就算是恨,也應該是恨自己才對!
「他在那個小鎮獨自等了你近百年……好不容易相見,你卻連個讓他解釋的機會也沒有給過……」重容輕歎了一口氣,「如果我是你,我會比以往更加珍惜他,更加愛護他。」
「他是我的。」重華抬起頭。「龍界不交人,我就打到他們交人。」
在一旁被忽視的妖使突然戰戰兢兢地插嘴。
「那個……陛下……您怎麼沒問龍界的禁規是什麼?」
「禁規是什麼?」
「禁規是什麼?」
重華和重容兩人異口同聲。
「私通外族,未婚孕子。」
好像一道驚雷在兩人耳邊炸響。目瞪口呆地愣了好半天,重華掏了掏耳朵,將妖使一把抓到面前來,滿臉的狐疑問道:「你剛剛說什麼?孕子?」
妖使從未見過妖帝如此陰晴不定的臉色,嚇得點頭如搗米一般。
「聽說此事在龍界已經沸沸揚揚。為了這位衡清郡王,斬龍台差點被砸塌。」
斬龍台!重華身上莫名起了一陣惡寒。
「本來衡清郡王要被天雷轟頂了。突然殺出來一位清海靖山王,帶著人馬就在法場跟行刑官打了起來。後來驚動了龍太子殿下,太子親自將人帶走,著元老院重審這個私通外族之罪。」
「龍族一向不與外族通婚這我知道,」重容皺起了眉頭。「可是若只是私通外族就要被天雷轟頂,這刑罰未免太重了吧。」
妖使拼命點頭:「重點是,他有了外族的骨肉啊。一向注重血統的龍族怎麼能忍受外族的混血。可是聽說那位郡王嘴硬得很,打死也不說那個私通的外族是誰。」
還能是誰。重容冷笑一聲,看著面色發青的兄長。
重華忽地站起身,長劍已在手。
「重容,跟我殺到龍界去!」
「這個……陛下……您等一下!」妖使在重華身後喊。
「又有何事未說?」重華雙眼冒火,「有話一次說完!」
妖使打了個寒戰,縮了縮脖。
「微臣回來之前,似乎聽說元老院已有裁決,給了衡清郡王三個選擇。第一,是說出孩子父親的名字,並將孩子打掉,便可削去爵位,不予追究。其二,接受天雷之罰,生死由天。生,則既往不咎,爵祿如常。不過生的可能微乎其微。其三,抽去龍筋,褫去龍籍,從此之後再與龍界無關。」妖使還在那裏扳著手指,重華已經怒得掌心雷在手,差點甩出去了。
「他選了沒有?」
「選了!」妖使點了點頭,很肯定地回答,「龍界元老院答應,只要衡清郡王行了刑,便同意龍太子殿下提出的廢除龍族不許與外族通婚之舊俗。所以,他選了第三條路,抽龍筋。」
重華扭頭就走。
「哎,陛下,現在去應該來不及了。今天行刑啊!」
妖使還沒再說出第二句,他面前的空間突然撕裂開一條大口子,仿佛咧開的嘴,將他嚇得跌坐在地上。
「陛、陛下?」只來得及叫出聲,重華的身體已經完全消失在裂隙中。
重容看了看一臉驚疑之色的妖使,俯身拍拍他的肩頭,一轉身,也跟著消失了。
喂,兩個一起消失,讓他出了殿門怎麼跟別人交待?說妖帝和重容大人被他說的一句話全都離家出走了?天啦,他不想被人剝了皮啊!
海青裸著上身,很平靜地伏在刑台之上。行刑的,是雷刑。
龍越半蹲在海青的面前,雙眼直視著海青的臉:「你真的這麼決定了?抽龍筋是比天雷轟頂還要痛苦萬分的刑罰。」
海青臉上神情淡淡地,似乎並不害怕。
「為了自己想要的,總是要付出代價。」
龍越皺起了眉頭:「現在說停,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海青輕輕搖了搖頭,伸手摸了摸龍越垂在胸前的黑色長髮,「我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常在一起玩,像兄弟一樣。」
龍越垂下了眼。
「我不想看到再有像我一樣的龍族因為愛上別族的人而承受痛苦。如果我受刑可以讓元老院改變他們的固執,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龍越握緊了拳頭。
海青溫暖的目光沉沉地看著他:「你將來,一定會是龍界最傑出的龍帝。」
龍越苦笑了一聲:「父王只是想偷懶,好跟他的愛人一起逍遙暢遊而已。」
「這不是很好嗎?」海青彎起了雙眼,削瘦的臉上浮起了笑容。
龍越也輕笑了一聲。
台下看行刑的人們不覺奇怪起來。抽龍筋可是龍界最為殘酷的刑罰,不要說行刑的過程痛苦異常,被抽去龍筋之後,萬年的修行都將化為烏有,連壽命也會變短。這個時候,不應該是犯人和家人抱頭痛哭的時候嗎?可是他們卻看到,龍太子殿下蹲在犯人旁邊,面露笑容地在閒聊。
實在是太沒緊張感了。
洛寂抱著手站在臺上,臉上烏雲密佈。
「別擔心了。」辛淮悄悄地拉他的衣袖,「有龍越,他不會有事。」
洛寂小聲地回應道:「我不是擔心這個,我只是在生那個男人的氣。要我遇到了,一定把他削成一千塊。」
「海青會心痛的。」辛淮只是說了這幾個字,洛寂臉上就露出氣憤又無奈的神情來。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啊!洛寂咬著牙,家族裏怎麼就能出海青這種異類來!
雷刑站在海青的身邊,抬頭看了看天色。看著和海青聊得正興起的太子殿下,濃黑的眉毛終於糾結了起來。
「殿下,時辰到了!」
龍越抬眼看了看他,無視,繼續聊。
「行刑的時間到了。」沒辦法,只好聲音大點。
繼續無視,繼續聊。
「殿下!」雷刑眼睛一瞪,發飆。
「好了,別再為我爭取時間了。」海青微笑著推了推龍越,「要來的總要來,躲也躲不掉。早點受完罪早點解脫。」
龍越這才懶洋洋,慢吞吞地站起身來。
回頭,輕聲說:「保重。」
海青向他揮了揮手,回頭對雷刑笑了笑:「你動手吧。」
看著他的笑臉,雷刑心裏一痛,站在那裏半天沒過去。
「雷刑?」
雷刑慢慢走上前,將海青壓在了刑臺上,用旁人聽不見的聲音對海青說:「我們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吧。」
「嗯,小時候,你常常護著我,和別人打架也都讓我躲在你身後。一轉眼,那麼多年都過去了。」
「我喜歡你。」雷刑低低地聲音說。
「我知道。」海青柔聲地回答,「謝謝你……你當年為了我給洛哥行刑時放了水,我欠你這聲謝謝也欠了很久。」
雷刑沉悶地應了一聲,手掌在海青光滑的脊背上來回撫摸。
「如果是我,一定不會放你一個人憔悴成這樣。」
海青將臉壓在手臂上,輕笑出聲:「我沒後悔過。」
手一震,從他的背上彈開,雷刑再次恢復了冷硬的表情。
「行刑!」沉厚響亮的聲音響徹了刑台。
台下,洛寂閉上了眼睛。
「等等!」行刑的鐘聲當當地響著,震徹雲霄,卻也擋不住從刑場外傳來的吼聲。
血霧沖天而起,將行刑台籠罩了起來,無法看清上面的情況。洛寂的手死死扣著辛淮的胳膊,直至掐出了血印。血霧中傳來的慘叫聲讓他呼吸困難,站立不穩。
「停一下,先停一下!」呼喚聲由遠及近只是剎那間的事,但是再快的速度也無法阻擋刑者的刀。
覺察出身後有異,龍越轉過頭,遠處,龍帝的帝冕歪著,腳上只套著一隻龍靴,揮著手向他使著眼色。
這是什麼狀況?龍越皺了皺眉頭。
然後他看見了那個拖著龍帝跑過來的男人。修長的身材,純黑色卻很貼身的帝袍,俊美非凡卻蒼白著臉色,一臉的惶然。
眼熟!龍越揉了揉眉心,拒絕承認這個完全沒了淡定,沒了威嚴,沒了氣度的慌裏慌張的男人是他以前所認識的妖界之主。
「讓他停下!停下!」丟開被拖得毫無形象的龍帝老人家,重華抬腿就要衝上刑台。
「等等,你來得太遲了!」龍越一把將重華拉住。他明明已經很用心地將這個消息「不小心」地洩露給了妖使,那個小子怎麼還會拖到現在才來?龍越生氣,龍越火大,龍越心裏極度地不爽。
「快點放開他!不然我給你們好看!」重華的臉色由蒼白變得鐵青。血霧之中隱隱傳來的慘叫和呻吟無不挑戰著他此刻極度脆弱的神經,「他是我的,要怎麼處理只有我才能決定!」
龍越於是爆發了。
「妖帝陛下!請你先看清楚,這裏是龍界的地盤,不是在你的妖界!給我好看?我倒要看看你是怎麼給我好看!」陰鬱地瞪著那個男人,龍越磨著牙齒說:「還有,海青不是你的人,他是龍族,無論怎麼說他都是屬於龍界的!」
「龍越!」重華後退一步,伸手摸上了腰間的劍柄,「我不是在玩笑!」
「我也不是玩笑!」抬手止住身後湧上來的侍衛,龍越冷冷地看著他,「我再說一次,海青是龍族。就算他被抽了龍筋,逐出龍界,他依然是我的堂叔,是我們喜歡和尊敬的親人。重華,我不管你們之間有什麼過節,現在是你害他如此,傷我族人者,如傷我身。如果不是怕海青受不了,我不會介意和你像男人一樣的單獨鬥一場。現在,他為你所受的刑責已經結束,等他好一些了,你就等著我向你下的戰書吧!」
晴朗的天空突然陰了下來,翻湧而至的烏雲瞬間將白天遮成了黑夜,豆大的雨點如傾盆一般泄了下來,將刑台之上的血霧沖散。
大雨,將人們的頭髮打散,也將人的心打亂。
重華的眼睛望著刑台之上俯臥著的纖細身體,手從劍柄上松了下來。鮮紅刺目的血水和著雨水,蜿蜒著從高高的刑臺上流下來。
雨水沖刷著一切,打在高高的臺上,濺起白花花的水霧,耳中只有雨水沖刷的聲音,再也聽不到別的。
被雨水隔開的視線中,似乎有人從身邊沖過,奔上了那個離他很近卻又很遠的高臺。嘈雜的人聲被雨水沖散,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沒有一點表情。
「皇兄?大哥?」重容拉著宛如泥塑一樣的重華,觸手之處,一片冰涼。歎了一口氣,將重華緊緊地抱在懷中,低聲對他說,「別忘了你是妖帝,要哭的話,別讓外人看見。」
哭?那明明是雨水。重華抬起手,緊緊抱住了自己的兄弟。我沒有哭,我才不會哭!
大雨來得急,去的也快,只是一會兒,天空露出了湛藍的顏色。
「你就是妖帝重華?」一隻手將抱在一起的兄弟拉開,勁力之大,讓重華幾乎站不穩。
眼前的人,閃耀的美貌,只是氣質如冰,讓人不寒而慄。
重華沒有回答他,只不過瞄了一眼,視線又落到了被龍越抱在懷中的蒼白人身。
「他怎麼樣?」說著,重華向龍越走了幾步,伸手就要將人接過來。
「啪!」清脆的掌摑聲響起,就聽見一個聲音恨恨地說:「這掌是代海青打的,如果不是怕他難過,我會讓你在冰川裏先凍上個一萬年!」
重華的臉頃刻浮起了幾枚紅腫的指印。
「你現在就凍上他,我完全沒意見。」同樣冷冰冰的聲音從龍越的口中發出,「反正他現在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了。」
「龍越……」重華沒有理睬洛寂的挑釁,只看著臉色不善的龍越,「我要帶他走。」
「帶走?」龍越冷笑了一聲,「他現在全身法力盡失,命懸一線,再把他交給你,不是讓他快一點兒死了嗎!」
「我、我不會……」重華的聲音哽了一下,抬起的手無力地放下,「我只是,想讓他在我身邊。」
「如果他在你身邊可以幸福快樂,我不會阻攔,但是你看看他現在的樣子!」龍越越說越氣,火氣沖上來聲音也大了許多,「我聽到的,見到的,沒有一點可以讓我相信你會好好對他!」
洛寂雙手抱胸,眼神如尖刺一樣戳著重華。
「沒錯,讓海青在人間的小鎮苦苦等了那麼多年,人都快等得發瘋了。找去妖界又被他這樣那樣地欺負。哼!這種人,怎麼可以把我們家的海青交出去!」
「就算你是妖帝,那又如何!」龍越陰惻惻地應著,心裏說,不虐死你,我怎麼算得上是龍界的太子殿下!
看著臉色灰敗的重華,重容上前一步對龍越說:「殿下,我兄長並不知道海青在人間等他的事。他們之間,雖然不能說只是誤會這麼簡單,但我知道,兩人之間的感情比你們所能想到的要重很多。」
「再重也不如一顆仙家靈丹重!」洛寂看到重華的表情,忍不住再往他身上戳幾把刀子,「海青拿了九天玄金砂是為了救我的命,他也很辛苦地去向月神宮娘娘求了顆更好的還你。你卻對他做了什麼?辛淮,你會為了一顆仙丹而放棄甚至痛恨我嗎?」
一直站在洛寂身後的辛淮搖了搖頭回道:「怎麼可能?我的一切都可以給你,何況那種只不過是一件死物。」
看著重華已無血色的臉,洛寂還想說什麼卻被辛淮拉著,中指在嘴唇上豎著讓他噤聲。
重華突然對著龍越單膝脆下,驚得所有人都叫起來。
「我求你,把他還給我。」
這是六界有名的傲到讓人火大的妖帝啊!居然能讓他跪在自己的腳下!龍越看著低著頭的重華,龍心不免有些悅了。
「你接走他,他也很快就會死了。」龍越的臉上可沒一點愉悅的表情,聲音依舊冰冷而沉重。
「我不會讓他死!」重華抬起頭,雙目發紅,看得龍越有點心軟。
「他就算現在不死,生孩子的時候一定會死。」洛寂看龍越的表情有些緩和,掙脫了辛淮的手,走過去將海青低垂的手握在掌中,「他受了這麼重的傷,僅餘的一點氣力都用來護著它了,一定沒氣力去生孩子。龍越,不要送他走。送他走,就是送他死去。」
「留下來,他能活嗎?」龍越看看洛寂。
「如果有人肯犧牲。」洛寂沉默。
重華站了起來道:「有我!」
洛寂翻眼看他,一臉的不屑。
重容一拉龍越的袖子,臉上露出了極溫和的笑容來:「關於這件事,我們與殿下不如找個安靜的地方私下去談?」
龍越想了想,將海青交給洛寂,對重華點了點頭說:「那好,我們先談一談吧。」
洛寂將海青帶回了自己的家,將他浸在了龍泉泉眼之中。真是好險……坐在泉眼邊,看海青的身體漸漸沉下去,洛寂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還好雷刑肯放水,龍越又幫他下了好幾重的護佑,不然海青這一劫一定逃不過去。」握住從身後圈上腰際的手,洛寂歎息著將頭靠在身後那個寬厚而溫暖的胸膛上。
「放棄一切,只為了保住肚子裏的孩子,是因為對孩子的愛還是因為對那個男人的愛?」耳邊傳來歎息一樣的聲音,溫厚沉穩,讓洛寂的心再次狂跳起來。
「可是還不夠,我怎麼捨得再讓他去受苦?」洛寂皺起了雙眉,「那個男人一看就知道不懂得珍惜,自以為是,自大得讓人生厭。」
「和我以前很像,對不對?」辛淮用鼻尖蹭著洛寂的面頰,「男人永遠只有找到真愛之後才能長大。我覺得妖帝對海青的感情很深。有時候,愛並不一定能讓人幸福。不過就算再痛苦,還是沒辦法放棄。」
「你是在說你自己嗎?」抓著辛淮的手,洛寂將身子轉過去,清亮亮的雙眸看著他。
「我是在說我們啊!」辛淮笑了一眼,將洛寂的手指拿到唇邊輕輕地吻,如願地看到紅暈從洛寂的眉梢爬到了他的耳垂。「洛,我想要你了……」
「笨……」洛寂將臉轉開,避開了辛淮灼熱的視線,「想要就做,用得著說出來嗎?」
你還是一樣的羞澀,我也還是一樣的愛你……不,一天比一天,更加的愛,更用心地愛。
所有的言語,所有的歎息,消失在了相接的唇齒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