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鬼情未了
盧岩的這個問題讓王钺沉默了挺長時間,他在窗口和門之間走了好幾個來回,才有些不确定地說了一句:“我……不知道。”
“這還能不知道?”盧岩歎了口氣。
“我沒想過這個事。”王钺有點兒郁悶,沒錯,他死了又回來再死再回來已經數不清有多少次了,但他的确是從來沒想過爲什麽會死。
他關心的隻是自己爲什麽投不了胎,爲什麽要一直留在這裏。
每次回到船上時,他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再也不回頭,一直往前,接過孟婆的那碗湯喝下去。
他對孟姐姐或者孟大哥手裏的那份特飲的執着恐怕沒人能理解。
雖然他喝不喝都已經不記得什麽事兒了,但那是個标志,喝完了才算是死透了,否則就繼續這麽空蕩蕩的晃下去也許有一天就會永遠沉在那條河裏。
“你是個鬼,對吧,”盧岩拿了根煙叼着沒點,“一個鬼居然連這麽基礎的問題都不知道,你也太不敬業了吧。”
“那我現在想想?”王钺很認真地問,“我的工作又不是做鬼。”
“你現在就是個鬼,做爲一個一直投不了胎的鬼,你難道不應該有點兒探索精神麽,”盧岩滿茶幾上找打火機,“算了你先想吧。”
“我開始想了。”王钺轉身站到了窗邊,一副沉思中請勿擾的樣子。
“想吧。”盧岩過去幫他把窗簾掀起一角來,這鬼沒抽瘋的時候還是挺乖的,不吓人,也不招人煩。
盧岩回到沙發上坐下,慢條斯理地泡着茶,等着王钺的思考結束。
他談不上有多喜歡泡茶,對茶卻很了解,很多事他都沒有興趣,但都做得不錯。
因爲關甯一心要想要把他培養成一個完美優雅的……殺手。
他對于關甯爲什麽會挑中自己并不了解,但關甯現在對自己的失望他倒是很了解。
“你太不争氣,”關甯一臉痛心疾首,“我是把你當成要走出國門殺向世界的殺手來培養的,結果就培養出個大排檔賣麻辣燙的。”
盧岩本來想說我主要賣的是烤串兒和啤酒,但這事兒他自己也很郁悶,就沒說出口找抽了。
一根煙抽完,王钺還站在窗邊沒動。
盧岩拿着茶杯走到了他身邊,靠着窗站下了,窗外沒什麽景緻,被夜市的油膩浸得有些發黑的人行道,面黃肌瘦到不了秋天就開始落葉過完春天也長不出葉子的樹就是全部風景。
“想起什麽了嗎?”盧岩喝了口茶,拉好窗簾。
“我每次死了都會回那邊,身體死了,我要是沒出來,就跟着死一次,”王钺說,“然後就去船上,聽船工唱外婆橋,他聲音很難聽……”
“嗯,别跑題,”盧岩點點頭,“他們爲什麽死?是每次這樣都會死嗎?”
“不一定,有些人被我用了身體就不會死……”王钺往他身邊挨了挨,“那些呆不了多久的身體。”
“也就是說,”盧岩沒躲開,感覺自己跟站在打開了門的冰箱跟前兒似的,“你呆不住的身體就不會死,你能呆得住的就會死是麽?”
“大概是吧,”王钺點點頭,“其實我也不确定,我記東西有點亂。”
王钺腦子混亂這話盧岩相信,比如那個WC服務器什麽的。
“你沒事兒别随便用别人的身體了,”盧岩捏了捏杯子,心裏有個大概的猜測,“現在不好說跟你有沒有關系。”
“不是我弄的。”王钺有些郁悶。
“是不是你弄的也都跟你有關系……”
“我就是想吃東西,”王钺轉過臉看着他,“你不是殺手麽,殺人的叫殺手,那你是不是也弄死人了?”
盧岩看了他一眼,笑笑轉身回到了沙發上坐下,想了一會兒才說:“我很久沒接活兒了,之前也沒幾個。”
“你笑起來真好看,”王钺跟着他,“爲什麽不接活兒了?”
盧岩仰頭枕在沙發靠背上閉上眼睛長長地歎了口氣:“我殺不了人了。”
“爲什麽?”王钺繼續問。
“……不知道,就殺不了了。”盧岩叼着煙含糊地回答。
“那你沒有想一想爲什麽嗎?你是個殺手,”王钺抱着胳膊,“殺不了人了都不找找原因,這麽不敬業?”
“靠,”盧岩愣了愣,把煙頭掐了,指了指他的胳膊,“别老裝着自己是個人,我昨兒晚上用衣服就把你扇出門去了,你就是一團煙别擺POSE了。”
“你再扇?”王钺還是抱着胳膊。
盧岩從茶幾下邊兒拿了把折扇出來對着王钺扇了幾下,王钺的身影紋絲兒沒動。
“練千斤墜了?”盧岩把扇子放回去,王钺的狀态不好判斷,但能确定的是這鬼如果心情不好了,就會跟空氣混一塊兒變沒了,“我問你,你不見的時候是去哪兒了?”
“不一定在哪兒,說不上來,就是……好像變得很小,又好像變得很大,”王钺找不到合适的表達來形容那種狀态,“有時候又覺得自己能同時從任何一個角度看東西,說不清。”
“同時,任何角度?”盧岩皺皺眉,腦子裏想像了滿屋子全是王钺眼睛一塊兒眨巴着的情形,汗毛都通透了,“在我屋裏?”
“不是啊,不知道會在哪,都說我說不清了。”王钺有些煩躁地搖搖頭,那種感覺并不難受,但卻很空,就像是自己已經不存在了。
其實如果不是碰到了盧岩,他跟不存在了也沒什麽太大區别。
哭也好笑也好,大喊大叫滿大街瞎跑都行,沒人知道他的存在,就連鬼都躲着他。
盧岩沒再追問,王钺的狀态不穩定,逼急了給自己招災不劃算。
現在沒辦法讓王钺從自己身邊徹底消失,隻能先湊合着不惹急他。
“我一會兒要吃飯午睡,你要不要出去轉轉?”盧岩問他。
王钺站他跟前兒沒出聲,沉默了一會兒才有些失望地說:“又趕我走?”
“不是趕你走,”盧岩歎了口氣,“你意思是就打算呆我這兒了?沒碰到我之前你不自己一個人……鬼飄很久了麽?”
“現在不是碰到你了嗎。”王钺沒有走的意思,盯着他。
“碰到我怎麽了,我不是請你吃面了麽?”盧岩站起來進了廚房。
“你能看到我,”王钺站在廚房門口,“這麽久第一次有人能看到我。”
“這是個意外,”盧岩對着冰箱琢磨着中午吃點兒什麽好,“你……”
扔在客廳沙發上的電話響了,王钺轉身跑過去:“我幫你看我幫你看,我會看……是胡……胡……娘娘?”
胡娘娘叫胡亮,盧岩認識他有一年多了,不過沒見過面。
盧岩關上冰箱門出來接了電話:“娘娘。”
“有空沒,幫我個忙,着急錄個東西,特别急,你随便幫我錄幾句就行。”胡亮聲音聽上去挺着急。
“錄什麽,多少錢啊?”盧岩順手打開了電腦。
“賣羽絨服的,我朋友的店,明天就要用,”胡亮說,“詞兒和音樂我都發你Q上了……”
“不錄,你還能不能行了,上回讓我錄什麽兩塊錢!隻要兩塊錢!出口韓國的絲瓜網洗碗海綿……”
“我本來也不想找你,但這是我朋友,人說了要個特穩重特性感的男聲,我一想就隻有你了啊!而且這比上回洗碗綿要高檔多了!”
胡亮說話語速快,提着嗓子噼裏啪啦一通說,盧岩讓他說得煩躁,隻得答應下來挂掉了電話。
“要做什麽?”王钺湊到他身邊看着電腦屏幕。
“錄個音,”盧岩戴上耳機,把桌上的話筒拿過來,又看了一眼王钺,“你别出聲。”
“我出聲會錄進去嗎?”王钺對話筒很有興趣,挨過去對着話筒喊了兩聲,“錄什麽音啊!錄什麽啊!”
“不會錄到你,你一個鬼,但你會影響我,”盧岩開了Q,把胡亮發的文件收了過來打開了,小聲把文檔裏的詞念了一遍,“凍不着羽絨服,現廠家特價處理,特價處理,原價298,398,498元,現價隻需118,158 188元,我們的羽絨服做工精緻,款式新穎,你買到絕對不吃虧,絕對不上當,良好的品質,超低的價格,真正的物超所值,物美價廉……”
盧岩歎了口氣,是高檔不少,上回是兩塊錢一條的洗碗綿,這回好歹折後上三位數了。
“便宜好多啊,你不買嗎?這麽便宜,便宜一半有多了。”王钺在一邊聽得挺認真。
“對于這種檔次的東西來說,原價是什麽你懂麽?”盧岩點着鼠标問了一句。
王钺之前說自己死之前沒離開過WC的話大概是真的。
“原來的價啊。”王钺回答。
“是從來沒賣過的價,”盧岩清了清嗓子,“行了你别出聲兒了,飄一邊兒呆着去。”
王钺沒動,不過也沒再說話。
盧岩有點兒别扭,王钺雖然不說話,但一直盯着他。
好在錄這玩意兒不難,沒多大一會盧岩就弄好完了給胡亮傳了過去。
剛把耳機摘下來,王钺就在一邊很小聲地說了一句:“我能說話了嗎?”
“說吧。”盧岩點了根煙。
“我也有Q号。”王钺指了指屏幕右下角正在跳動的頭像。
“記得号和密碼嗎?”盧岩馬上點開了一個Q。
“11137,”王钺說,“37是我的号,111是房間号,這個我記得。”
房間号111,盧岩記下了這個根本不需要記的數字,但立馬又皺了皺眉,這一看就不可能是Q号的數字估計就跟王钺的WC服務器一樣……
“沒有密碼。”王钺看他沒動,又補了一句。
“王钺,”盧岩放下鼠标,轉過椅子面對着王钺,“這事兒我們得談談。”
“你先上去看一下啊,上面好友裏有我隔壁的住的小孩兒,我們每天聊的……”王钺指着屏幕。
“王钺……”盧岩打斷他。
“真的,你上去看了就知道,應該還有别人,我記不清了……你幫我看看呗……”
“王钺,”盧岩關掉了顯示器,“你先聽我說。”
王钺還指着黑掉了的屏幕,定了一會兒才輕聲說:“你想說什麽,也沒有嗎?”
“上Q必須要密碼,沒有能不要密碼上去的Q。”盧岩說,這話說出來的時候他盡量放緩了語氣,還瞅了瞅桌上的東西,怕一會兒再有什麽東西被王钺給切了。
“這樣啊……”王钺低下了頭,似乎有些失落,“是我記錯了嗎?”
“你不是說你很多事不記得了麽。”盧岩擡手想拍拍他肩膀安慰一下,拍了個空,隻好順着在自己腿上拍了兩下。
“我一直以爲這些是我記得的,都不對啊。”王钺聲音很小,說完之後突然轉身直接沖着客廳的牆走了過去,消失不見了。
“王钺?”盧岩愣了愣,王钺從他這兒出去都走門,這還是第一次穿牆,他站起來拉開門往外看了看,走廊裏空蕩蕩的。
受打擊了?
盧岩猶豫了幾秒鍾,慢慢往樓下走,一直到一樓,也沒看到王钺。
他歎了口氣,對着樓道外面耀眼的陽光伸了個懶腰,大白天都能到處亂跑的鬼應該不會因爲記憶混亂的打擊就出什麽事吧。
如果不小心又飄散在風中了,再聚成團應該就沒事兒了。
盧岩檢查了一下在樓道裏充電的電瓶車,正要轉身上樓的時候,看到對面街邊停着一輛面包車,司機正半躺在駕駛室裏把腳搭在儀表台上,看上去是在睡覺。
他微微停頓了一下,很快地掃了一眼車牌記下了,慢慢又上了樓。
進門之後他走到窗邊,從窗簾上一個小小的破洞裏往樓下看着,這車他沒見過,這條街送貨的車他基本都有印象。
直覺和經驗,讓他相信自己對危險的預判。
幾分鍾之後,車慢慢開走了。
盧岩進了卧室,走到書櫃前站下。
隔着玻璃門看了一會兒之後,他打開門拿下了第三層的一本書,伸手進去按了一下,書櫃往一邊悄無聲息地滑開,牆上露出一個小小的保險櫃。
盧岩打開保險櫃,從裏面摸出一把手槍。
“是槍嗎?”身後突然有人說話。
盧岩在第一個字響起的時候已經拿着槍轉過了身,槍口對準了傳來聲音的方向,第三個字說完之後他垂下了胳膊。
“王钺,”盧岩看着站在牆邊的王钺,“我求你個事兒。”
“什麽事兒?”王钺一聽就很開心地湊到了他跟前兒。
盧岩感覺自己因爲緊張而收縮的毛孔剛張開一點兒又被王钺身上的寒氣激得再次收成一團,這再來幾次不感冒都對不起毛孔們。
“你平時看碟麽?我有個片兒你看看,”盧岩把槍放到枕頭下面,關好保險櫃,把書櫃推回原位之後,從書櫃裏拿了張碟出來,“人鬼情未了。”
“沒看過,”王钺緊跟着他,“這是什麽?”
“電影,”盧岩走到電腦前,把碟片塞進DVD裏,“你學習一下怎麽做鬼。”
“我學?”王钺笑了起來,“誰比我有經驗,我是個老鬼,再說這些都是假的,是編的。”
盧岩看了他一眼,王钺笑起來很可愛,眼睛彎着,還露出半顆虎牙,這樣的小孩兒就這麽莫名其妙地死了,還投不了胎,家裏人要知道了估計得傷心死。
“你試試,誰知道呢。”盧岩點了播放。
“學什麽?”王钺問。
“學着怎麽能碰到東西,”盧岩看着他,“我求你了,下回再進我屋先敲門。”
“我可以喊。”
“那你喊了麽?讓你學你就學。”
王钺沒再繼續争辯,坐到了電腦前的椅子上。
盧岩彎腰看了看:“你裝什麽坐着呢,你屁股和椅子中間能養一窩雞了。”
“哦,我隻是習慣……”王钺應了一聲,又往下了一點,“貼上了嗎?”
“貼上了,”盧岩點點頭,往卧室走,“我休息一會兒,你看完了要進來先出聲。”
盧岩進了卧室關上門,抽了本書出來半躺在床上慢慢看着。
除了睡覺之外盧岩最喜歡的事就是看書,他并沒有多愛看書這事本身,而是對着書的時候能讓他靜下心來思考很多事。
這段時間發生的事還沒有理清楚,今天的那輛車他也很在意,他雖然不在乎死不死,但在乎怎麽死。
書在指間一頁頁慢慢翻着,盧岩沒注意時間,一直到聽到王钺在外面喊了一聲,他才擡起頭。
“盧岩,我看完了。”王钺在卧室門外喊。
“進來吧。”盧岩合上書。
王钺進了卧室,他坐直身體問了一句:“怎麽樣?有什麽心得體會?”
“嗯?有,”王钺站在床邊看着他,“人和鬼可以談戀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