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誓言
第一次接受治療,吐起來昏天暗地,只覺日月同昧,天地將合。
我虛軟無力坐在病床之上,臉色慘白可參演鬼片。
孟斯齊坐我旁邊,輕輕拍我後背,安撫我,「嘔吐噁心都是正常現象,很快會過去。」
「此等治療手段真乃女性福音,一可以褪除全身體毛,二可以完美瘦身,功效絕對比得上諸類神秘藥物,無數先輩便是成功例證。」我連說話也有氣無力。
孟斯齊笑,「還有力氣胡說八道!」
他話聲未落,我已衝向洗手間,又是一番天翻地覆,恨不能將五臟肺腑都一併倒空,從此清淨。
我同孟斯齊說,「如今才知母親偉大,懷胎十月不說,光嘔吐症狀就是一樁大災難。從今日後必善待女性,感謝她們為人類延續付出如此之大的代價。」
「要善待他人,必須先學會善待自己。」孟斯齊握著我的手,如是說。
「你令我想起我母親,你口氣像她,叫我萬分懷念。我幼時她也這樣握著我的手和我溫柔說話。」
「你的聯想可就此打住,我可不要你把我當做母親!」孟斯齊嚴肅道。
我大笑,躺倒在床上。
孟斯齊輕輕為我蓋好被子,順勢靠著我身邊側身躺下。
四隻眼睛堆在一起,取下眼鏡的孟斯齊,有一雙十分好看的眼睛。
他說,「你先睡一會,有沒有什麼想要吃的東西,我為你買。」
「香菇牛肉粥。」我立即想到。
他說,「好。」
我想了想又搖搖頭,「還是不要香菇牛肉粥了。」
「怎麼改主意?」
「那是以前喜歡吃的東西,吃了太久才發現不適合,現在想換新口味,你來拿主意。」我說。
孟斯齊微笑,「那麼我為你做一鍋花生紅衣蓮藕粥,補回血小板。」
我點點頭,「聽起來不錯。」
睏意漸漸湧上來,淹沒我的意志。
我小聲喊孟斯齊,「孟斯齊。」
「嗯,我在這裡。」
「如果我活下來,我會和你談戀愛。」
孟斯齊出神盯著我,好半天不說話。
我漸漸支援不住,眼皮耷下來。
他靠近我,將我攬進他的懷抱裡,讓我的頭依偎在他胸口。
他說,「我不會讓你死掉,你不要忘記你說過的話。」聲音如從遙遠夢境中傳來。
「嗯。」我在朦朧睡意中答應他,「我一定會活下去,我不會死。」
陳爾信打電話給我,我還以為他不會再理會我。
接起電話,對面傳來卻是女聲,沉靜的聲音,彷彿在哪裡聽過。
「是裴即玉先生嗎?我是鄭宜家,陳爾信的表妹。」
啊,原來是她。
「是陳爾信找我嗎?他人呢?」我疑惑。
「是我找你。我想和你談一下表哥的事。」對方說。
我踟躕,我與她並不相熟,不過一面之緣。不曉得陳爾信在想什麼。
想了片刻,我猶豫的說,「我父親重病住院,我不能離開。」
鄭宜家立刻接話,「那麼我去找你。」
這下我真無話可說。
與父親看護打好招呼,我穿上外衣下樓。
一出醫院大樓便看見微微仰頭望著天空出神的鄭宜家,今日她穿一件灰綠色羊毛大衣,頭髮在腦後束起來,十分乾淨簡練,與那日相見時的頹唐哀怨不同,像一個普通的年輕女子,我一剎那幾乎認不出來。
按陳爾信所說,她要比他小上一歲,算起來也不過二十五。可惜她有一雙過早老去的眼睛,將她出賣。
她面色仍憔悴疲憊,整個人消瘦如一樹枯枝立在天空下,看見我來,她朝我善意微笑。
我迎上去,「等很久?不如到裡面去說。」
鄭宜家搖搖頭,「醫院的味道令我想起不好的記憶,在這裡就好。」
她掏出煙盒,抽出一根,點燃。
「你的身體還未完全恢復,不該吸煙。」我勸導她。
「比起身體,我的心靈更需安慰。」她說,「或許你是為你自己?你是否不喜歡女人吸煙?大男子主義。」她笑了。
我想了想,點頭,「為我自己著想,我也希望你不要吸煙,我有癌症,正在治療。」
鄭宜家一愣,隨即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我表哥沒有告訴我這件事。」她把煙熄滅。
「因為我沒有告訴他這件事。」
她不解,「為什麼?」
「大概這種事可以同不相干的人任意傾訴,但對熟悉的親友倒有些說不出口。」我說。
「你該告訴他的,若表哥知道你這樣瞞他,他會殺了你。」鄭宜家苦笑,「白長這麼大,依舊是彆扭小孩子,一副壞脾氣。」
我忍不住笑,彷彿真的看見陳爾信氣急敗壞找我算帳的模樣。
「今天你找我有什麼事?」我問。
「喬朗捉走我表哥。」
「啊!」我被她的話驚到。
「我回去過喬家,喬朗說要你去談。」鄭宜家神色黯然,我猜想她在喬家遇到喬意。
「是我牽連陳爾信,我沒想到喬朗反應這麼過激。」
又是因為我,我以為喬朗已經全部明白,過去就是過去了,不能推倒一切重新來過。世上哪這麼多美好事情?
倒是鄭宜家安慰我,「你無須自責,表哥在喬家不會有事,喬朗並不是個壞人,他只是想見你一面。」
「喬意說喬朗是惡魔,害喬家家破人亡。」而鄭宜家說他不是壞人。
鄭宜家瞭然,她說,「是喬意不肯面對現實,早在很久以前喬家已矛盾重重,喬朗不過一劑催化劑,叫各人提前露出原形。」
「可是喬意說他父親出車禍,母親自殺,妹妹精神失常——」
「我婆婆與他人有染多時,公公與她協議離婚,婆婆不肯,以自殺相協,誰知弄巧成拙。公公被人撞,也因對方酒後駕駛。小姑自幼生活在父母陰影中,一向膽小,又一夕失去雙親,神智終於混沌。一件一件,全與喬朗不相關。」她說,「我冷眼旁觀,看得最是清楚。喬朗的確不安好心,喬家事要說與他毫無干係,我自然不信,但若全歸罪於他,卻未免不公。有因必有果,人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喬意卻不這麼覺得,一心去怨喬朗。」
鄭宜家看得這樣清楚,那天看見她,我以為她是只知流淚抱怨的棄婦。
「其實喬意拋棄你是另有苦衷。」我忍不住說。
鄭宜家驚異看我一眼,輕輕說,「他自然有苦衷,可是與我何干?我只知道我漂洋過海拋棄一切嫁給他,到頭來他拋棄我。他的苦衷我知道了又有什麼用處,難不成因為他有苦衷我便要原諒他的一切?」
她忽然痛駡起來,「去他娘的苦衷,我永遠不要原諒那蠢貨,他今日放棄我日後必然後悔一生一世,我咒他一輩子沒有女人愛!他盡可守著喬家那活死人墓,與自己親弟鬥到老鬥到死,苦悶孤獨一生不得解脫!」
我真被這女人嚇到。
女人生氣起來當真不留情面。
她驀地又難過起來,低聲說,「有苦衷的人最可恨,自以為這樣便有了擋箭牌,肆無忌憚傷害他人。自己的痛苦不是傷害別人的理由,所以我不會原諒他。我嫁給他足有五年,喬家事什麼沒見過,其實略一想已知他的目的,可他這樣自以為是的為我好,又當我是什麼呢?因此我寧可裝作什麼不知道,我猜我要到不再愛他那一天才能原諒他。」
有些時候光有愛情和理解是不足夠的,心上的缺口非得用時光慢慢填充,而一旦傷口癒合,愛情早已不存在了。
我忽然為喬意擔心起來,只怕哪一天他突然後悔,鄭宜家已經不會再等他。
這世上不會有第二個人與他曾經這樣深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