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無尤
房間昏暗,如踏入另一空間,而父親正躺在床上。
陸青繁低聲說,「父親不許拉開窗簾。」
我走到床前。
父親輕輕說,「你來啦。」神色輕快。
他把我錯認成母親。其實我與母親並不相像,只是他太過思念她。
這世上已經沒人能夠安慰他了。
我鼻子發酸。
「爸爸,是我。」我走過去,叫他看清楚。
他眼神終於恢復清明,認出我是誰。
我看見他眼中的失望。
這次看見我,他的反應比上次好太多,並沒有對我破口大駡,叫我滾出去,只是閉上眼睛不再看我。
我希望能和他好好談一次。
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父親床邊,輕輕拉住他的手。
「爸爸,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父親不說話。
「小時候媽媽說嫁給你是她一生最好的事,爸爸,我只是想找一個人,如你們一般相愛。」我輕輕說。
父親緩緩睜開眼睛,他看著我,「我只是怕你所遇非人,你這麼不知世事。」
我彷彿又看到幼時的父親,他與母親一人拉著我一邊手,走在夕陽將盡的長路上。
母親說,「即玉,長大以後有了喜歡的人,也不要忘記爸爸媽媽呀。」
眼淚就那樣落下來。
如今,他們都要離我而去。
是我沒有好好珍惜。
我和陸青繁從房間退出來,他輕輕關好門。
「當年你離開以後,父親立即後悔,他一直都在派人找你,但是始終沒有你的消息。」陸青繁對我說,「我們找不到你。」
「我一直叫他失望。」
是我太自私,只顧自己,卻從未考慮過父親的心情。
我和陸青繁並肩走在走廊中,他問,「你還是不肯回來?」
我搖搖頭,「我明天再來,我會想辦法勸他住院。」
父親不需要我陪在他身邊,他只想一個呆著,靜靜想念母親。
「你要回去哪裡?」
「我現在住在一個朋友家。」
「是孟斯齊?」他問。
「你怎麼知道?」我有些驚訝。
「你在喬家時,他曾來找過你。」
原來是這樣。我突然失蹤,孟斯齊大概很擔心。
想到這裡,我心中有些著急。
「我要回去了,孟斯齊還不知道我已經逃出來。」
我急著要走,陸青繁卻猛地將我壓倒一邊牆上,「即玉,你究竟要和我賭氣到什麼時候!」
我一時愣住,他這樣失態。
「你明明知道他們不會對你真心,在喬朗和何厲這些人那裡你還沒吃夠苦頭嗎?」他眼底幽暗,看不出其中情緒,「你非要傷害自己與我賭氣?」
我的心縮了縮,彷彿針刺。
「你不要再做些不切實際的夢了,這麼多年過去,你該知道。」他緩緩說。
裴即玉做過許多年的夢,一直在夢中追求不能達到的地方。
但我早就夢醒。
沉浸在夢境中不肯醒來的人是陸青繁。
我搖搖頭,「你我都成年,我早就不和你賭氣了,現在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你無半點干係。」
他不相信我的話,他說,「離開孟斯齊,他不會讓你幸福。」
「孟斯齊很好,他不是那種人。」
他發怒,「裴即玉,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如此自欺欺人!我只是希望你不再受到傷害!」
我猛地揚起頭,心中忽的躥出一股怒氣,「我自欺?陸青繁,你憑什麼這麼說!不要裝作很瞭解我,你根本對我一無所知!請你別再這麼自以為是的教訓我!」
「哈?我不瞭解你,我自以為是?」陸青繁不怒反笑,「那麼裴即玉你又瞭解我嗎?你明白我的心情嗎?你是裴家貨真價實的大少爺,我只是你父母從福利院收養的一個無父無母的野孩子,你們裴家養我十八年,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裴家的施捨。陸青繁是什麼?陸青繁不過裴家養得一個奴隸!」
「沒人把你當裴家的奴隸,爸爸媽媽沒有,我更沒有,一切都是你自己的想像!」我對他的話極度氣憤,他把裴家當什麼,他又把自己當什麼?
「沒有?你真是天真,這麼多年你知道我是怎麼過的嗎?你見過裴家那些下人看我的眼神嗎?你聽過我的中學同學在背後是怎樣評論我的嗎?他們說我不過是裴家花錢為你養得一個跟班,所有人都覺得我被裴家收養時走了大運,需得時刻感恩戴德,用一輩子償還你家的恩情!我取得的成功都是裴家的幫助,我所付出的一切努力不過理所當然,除了終生侍奉裴氏,我再奢望其他都是忘恩負義!這十八年來我就是活過來的,裴即玉,這一切你都知道嗎?」
他狠狠地盯著我,陰冷視線如尖銳的釘子將我釘在牆上,一字一句,不帶一絲感情的對我說。
我被他的眼神嚇住,我的確不知道他曾經被這樣看待。
「可是,陸青繁,你知道我從來沒有這樣看你。」半晌,我終於能開口。
「是,你喜歡我。」他嘲諷的笑,眼底沒有任何溫度,「你喜歡我,所以我就應該感激涕零,跪在你的腳下親吻你的腳尖?」
「你可以不這麼說話!」我的身體輕輕顫抖,「你明明知道我不會像其他人一樣。」
「那你要我怎樣?接受你,叫那些人背後一輩子指指點點,說那個陸青繁為了錢,竟然爬上自己弟弟的床,還是一個男人,真正是不要臉,怎麼對得起收養他的二老?」他聲聲質問我,眼神沉暗如墨,牢牢與我對視。
我看見十多年前那倔強陰沉的孩子,他站在我的對面,我伸出手摸一摸,即刻變成碎片。
他是我回憶中的幻想。
最後他的聲音卻忽然低下來,他說,「即玉,你是裴家少爺,而我,我什麼都不是,我不能就這樣站在你身邊。」
我是裴家少爺,這是他拒絕我的理由。
一直以來他都是這樣想的,他人的眼光,不相干人的指指點點,他這樣瞻前顧後,一步步遠離我。
其實我早應該看得明白,我是裴家少爺,他是裴家養子,他的自尊不肯要我這一份憐憫施捨一般的感情。
陸青繁有自己的驕傲,他緊守底線,哪怕我一步步逼近,也絕對不會跨越雷池半步。
我與他之間一道鴻溝,我敢犧牲一切半腳懸空,但他不敢。我如一個踏空的人,可笑的向他伸出雙臂求救,他卻不肯伸出一隻手拉一拉我。
他害怕行差踏錯,永墜崖底。
這麼多年我在懸崖邊搖搖欲墜,他卻徒勞想造一座橋搭到我這一邊。
他太過謹慎,哪怕有一天他終於擁有與我平齊的身份,我與他也不會再有可能。我等一隻能夠托住我的手等得太久,心早已墮入黑暗深淵。
我想的太少,他顧慮太多。
我太天真,他太世故。
一切與人無尤。
一剎那都想得明白,我對他說,「陸青繁,其實你只是不敢承認你喜歡我。」
陸青繁面上霎時變色,但他只是狠狠盯著我,嘴唇緊閉,什麼話都不說,不反駁也不承認。
即使這麼多年過去,他依舊是這樣。
我心中只覺一片荒涼,無悲亦無喜,「陸青繁,你看你這膽小鬼,你甚至連喜不喜歡我都不敢說。」
傷害我的人其實一直都是你。
我掙脫他,大步走出去。
回去的路上,心中忽似松了一口氣,彷彿千斤重擔霎時消失。
長久以來,陸青繁留在我心中的陰影終於消散。
我終於對他不再有半點期待。
我終於能夠對他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