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蝴蝶
鄭宜家與陳爾信已經確定離開的時間。
我和她約在意見咖啡室見面,我到時鄭宜家已經坐在那裡,她看見我,朝我招手。
我看看手錶,走過去,一坐下便說,「來得這麼早,我還以為是我遲到。」
男人不介意為女性多等十分鐘,這是她們應有的特權。
鄭宜家笑說,「這種矜持的小把戲只適用於有曖昧關係的異性,但朋友之間從來不。」
我與她見面不過三次,但相處十分愉快,頗有一見如故之感。人與人之間的確要講求緣分,許多人相識多年,仍舊只是泛泛之交。
白首如新,傾蓋如故,何也,知與不知也。
腦中突然冒出這句話,心中對何厲有些釋然,我和他在一起四年,從未瞭解過彼此,倘若真的就此在一起該是何等悲哀。能及早抽身,我該萬分慶倖。
服務生過來,鄭宜家點了一杯藍山,輪到我,我想了想,要了一杯拿鐵。
服務生很快離開,鄭宜家有些驚奇的看我,「表哥說你一向喜歡黑咖啡,怎麼現在換了口味?」
「他胡說八道,我一向嗜甜,怎麼會喜歡黑咖啡?」我亦驚奇,不知陳爾信自何處得來這種印象。
「他說讀書時,曾經見你面不改色喝下一大杯意式特濃咖啡,每每看得他心驚肉跳。」
我扶額,陳爾信果然又誤會。
年少時與陸青繁賭氣,每月例行的電話之後,心中萬般難受,只好拿苦得要命的咖啡自虐,自以為能達到以毒攻毒之效。
沒想到陳爾信會以為我熱愛黑咖啡,怪不得上次見面,他替我點一杯曼特寧,差點以為他要苦死我,借此以洩心中之憤。
鄭宜家見狀已經知道三分,「大概是我表哥又自作聰明了。」
她早對自家表哥的性情早已瞭若指掌。
「他仍在賭氣,覺得你騙了他,說什麼都不願見你,故此只有我來向你道別。」鄭宜家忍不住問我,「還是不肯告訴表哥你生病的事?」
「並不是故意要瞞著他,只是不知道怎樣開口,時機總是不對,於是就這麼拖著。」我想了想,說,「況且得癌症又不是什麼喜訊,總不好四處宣揚,是生是死終歸只是我一個人的事。」
「不,你的生死絕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你的性命將會牽涉周身一干人等,無論愛恨喜憎,都與你千絲萬縷糾纏成網,若你平白無故消失,那絕對是重大事件。你太低估自己的能量。」鄭宜家忽然正顏。
我不知該怎樣接話。
恰好咖啡此時送上來,服務生離開之後,鄭宜家接著說下去,「不過你說的也對,這些終歸都是你的事,如果你不想說,我會替你保守秘密。」
「我向來以為我無關緊要,世上人口已經這麼多,不差我這一個,今天聽你一席話,忽然發現自己也是不可或缺的。」我苦笑。
鄭宜家不再糾纏這個話題,她問我,「你的病情如何?」
「或許奇蹟會出現。」我浪費太多時間,即使孟斯齊不說,我也隱隱約約有所察覺。
但鄭宜家並不為我悲傷,她看著我,緩緩說,「你知道麼,奇蹟之所以被稱之為奇蹟,是因為它曾經出現過。只要你堅信,就一定可以實現。」
我感動,對她說,「你這一句話,我一定牢牢記住。」
告別前,鄭宜家最後一次問我,「你真的不打算告訴表哥?」
我點頭,「我希望他一輩子都以為我仍活在這世上,或者晚一些,待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再知道。現在叫他知道我時日無多,不過平白耽擱他的人生罷了。」
鄭宜家說,「我表哥決不會認為你是在為他著想。」
我搖頭,「其實我是在為我自己我自己著想,我頂怕陳爾信知道此事後忍不住拉我一起死了,一了百了。」
鄭宜家撲哧一聲笑出來,她拍拍我的肩膀,「希望下次來中國,仍可與見面。」
「一定。」我微笑,「我有義務讓世人知道奇蹟仍不斷降臨人間。」
鄭宜家凝目看我,忽而淚盈於睫,紅了眼眶。
她過來與我擁抱,「再見,裴即玉。真高興認識你。」
我亦緊緊回抱她,「再見,再見。」
晚上時,孟斯齊把我叫過去,塞給我一把七彩藥片。
「給你彩虹糖。」
我看著裝好在盒子中的止痛藥,各種顏色混作一堆,第一眼看上去幾可亂真。
我沖孟斯齊笑,「你上班時間不務正業,當心醫院開除你。」
「你倒自作多情,我可不會為你荒廢工作,這些是我午休時間為你做的。」他笑說。
我的二期治療已經確定時間,在父親遺囑公佈的第二天。
「在這之前要先做血液檢查。」孟斯齊說。
「可會出問題?」我問。
「只是例行檢查,你最近狀況很好,不會出差錯。」他安慰我。
但我心中仍有不安,我對自己實在沒有信心。
當天晚上,我再次陷入夢裡。
夢中場景十分真實,醒來後仍歷歷在目。
我夢見自己仍是幼兒,細白的手腳,柔弱而軟嫩。父親和母親仍然在世,他們一人牽起我一邊手,帶著我慢慢漫步在一條開滿白色花朵的路上。
我年紀那樣小,什麼都不懂,只是心中覺得圓滿愉快。柔柔清風拂過我的面龐,我開心笑起來。
轉頭看見七彩斑斕蝴蝶飛舞在花叢中,輕盈盈上下翩飛,我被誘惑,鬆開父親和母親的手,一心歡喜的跑去路邊花叢中。
周身花朵長得足有我高,我輕手輕腳撥開花叢,朝蝴蝶小心翼翼伸出兩隻手。蝴蝶似乎也曉得人的心思,翅膀搧動幾下,便停在我的掌心。
我滿是驚異,目不轉睛看住手心蝴蝶,整顆心都被吸引。
卻不知哪裡來一陣輕風,微微拂過,掌心蝴蝶也隨風而去,轉眼間已經消失不見。我那麼惶急,四處張望,但終究找不到蝴蝶的影子。
當即哀哀痛哭,彷彿失去至寶。口中喃喃喚著「媽媽,爸爸」,一邊含淚看向他們,我以為他們總是等著我的,他們一定會來安慰我。
卻在轉頭的一剎那,突然驚恐的發現,那裡早已空無一人。
而我亦不再是白嫩圓潤的幼兒,不過片刻時間,骨骼拔節,肉體成熟,我早已長成大人。
唯有精神人不肯長大,掛著淚珠站在原地,茫然又悲切。
半夜被孟斯齊搖醒,他說,「你一直無法從噩夢中醒過來。」
我坐起身來,額上儘是冷汗。
「我夢見父母離我而去,我追不上他們。」我向孟斯齊描述夢中場景。
「我半生都在犯錯,到現在,連我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我說。
「中國有句老話,『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即玉,沒有不能改正的錯誤,以前是你選錯路,從此刻開始,慢慢走回來就行,不要著急,我有足夠耐心等你走到我身邊。」他將我手掌分開,輕輕撫摸掌心縱橫紋路,「我不是你夢裡的蝴蝶,停留片刻即飛開,我是你掌心的紋路,要跟定你一輩子的。」
我不禁緊緊握住他的手。
但願上天能給我足夠時間修正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