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不忘
坐樓梯直接到地下停車場。
孟斯齊找到他的車,我站在車邊,滿頭是汗,渾身無力。
孟斯齊打開車門,欲扶我上車。
我卻剎那全身僵硬,我看見對面站著一個人,那是何厲。
他眼神冰冷冰冷,他開口喊我,「裴即玉。」
今日出門前應先看看黃曆。
今天是我的災難日,想要努力忘記的人一個個跳到我面前,逼我與之相對。
我願重新開始,可惜往昔不肯輕易放過我。
何厲朝我和孟斯齊走過來,堪堪停在我們幾步之外,定身,盯住我倆。
他似比半月前瘦了,面孔發青,彷彿長久沒有休息好。
他看看孟斯齊,再看住我,譏誚說,「我說你怎麼捨得離開我,原來傍上孟家大少爺。」
我開不了口。
他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侮辱我。
孟斯齊微微上前半步,將我護在身後,「何先生,即玉是我的朋友。」
不輕不重將何厲的話擋回去。
「朋友?也對,床上的朋友也是朋友,」何厲冷笑,「孟大少,那你可知道,你這『朋友』不久前也是我的『朋友』呢。」
我臉色煞白。
他的話似鋒利薄刃,能將人一寸寸切開。買賣不成仁義在,他何必說這麼難聽的話?
「我們的關係用不著你來評判!」孟斯齊微怒,「我們要離開了,再見。」
他讓我坐進車裡,關上車門,然後自己進來,發動車子離開。
整個過程何厲不發一言,只是視線緊緊盯在我身上,車子駛過他身邊,我自玻璃窗裡看到他冰冷的眼神。
當車裡離開地下停車場,我從口袋裡掏出裝著阿司匹林的糖盒,倒在手心,即時吞下。
「你有沒有事?」孟斯齊關切問我。
此時藥效尚未發揮,身體裡的疼痛叫我說不出話,只盡力將身體蜷縮成一團。
過一會兒才從痛苦裡稍稍回神,我苦笑,「真難吃,阿司匹林就是阿司匹林,染了色也不會變成彩虹糖。」
見我無事,孟斯齊終於鬆口氣。
他自口袋裡掏出東西,遞到我面前,「給你。」
我仔細一看,原來是幾顆牛奶軟糖。
隨手接過,我說,「這樣大了,怎麼還隨身攜帶糖果?」
他但笑不語。
過一會兒他輕輕說,「糖果讓我回憶起幸福往事。」
他的嘴角帶著溫柔笑意。
我也有幸福往事,只可惜往往到最後一刻才被冰冷告知,我不過黃梁一枕,醒過來握在手裡的,只有一把在睡夢中漸漸化為腐朽的爛柯。
「他對我這麼糟,但我仍對他心存眷戀。」我說。
孟斯齊知道我說的是誰。
他默然。
「因你愛他。」
「不,」我搖頭,平靜的說,「是因我不夠自愛。」
我其實一直明白,只是此刻才敢承認。愛一個人若愛到喪失尊嚴,那愛已不是愛。
只是我一直掩耳盜鈴,自欺欺人。
他靜靜注視我,「有一天你會忘記他。」
我笑笑。
不會了,我永遠不會忘記他。
忘記一個人需要的時間太長,而裴即玉的一生卻太短。
夜裡被舊夢魘住。
夢見英國紫色天空,我回到記憶中的那一年,在彌天大霧中漫步。周圍過客行色匆匆,與我擦肩而過,我逆著人群的方向,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地方。
我看到那黑眸黑髮的少年,他坐在廣場的長椅上,一群白鴿驚飛,撲著翅膀飛離,他抬頭看我,無數白色影子落在他漆黑雙眼,一剎那萬籟俱寂。
就這樣從夢中醒過來,月白如銀,夜涼如水。
一開始,我並不是愛上他。
我只是在他身上看到裴即玉十六歲時的影子,孤獨倔強,無處容身。
於是對他說:「如果你找不到地方去,要不要和我住在一起。」
他看我半天,說,「我是leo。」
我向他伸出手,「我是裴。」
那時尚住在學校宿舍,因我私自留了一個陌生男孩留宿,被不容情的舍監轟了出去。
我與舍監爭論,「你不能趕我走,我已經付了房租!」
那外國佬毫不動容的對我搖頭,「你違反了規定,這裡禁止帶情人過夜。」
我瞠目結舌。
「他不是我的情人,我只是在街上遇到他!」
誰知越解釋越解釋不清,舍監一臉厭惡,「招男妓同樣違反規定。」
我簡直氣結,再也不想和這不明是非的外國佬說話。
轉身卻與陳爾信撞到一塊,他滿面陰霾攔在我的路上。
「你招男妓?裴即玉,真有你的。」他陰陽怪氣對我說話。
我頓時爆發,指著他的鼻子罵,「與你何幹!我就算招男妓也不會找你!」
陳爾信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我將他一把推開,氣衝衝往房間走。
他在我背後高聲問,「那陸青繁呢?那個人不是還在等你回家?」
我猛地轉過身去。
自十六歲孤身來到英國,再也沒人在我面前提過這個名字,陸青繁早已漸漸遠離裴即玉的世界。只有每月例行一次的電話,隔著千山萬水與他無話可說。
他卻在我面前提起陸青繁,他說他在等我!
真是天大的笑話。
「我不要他了,早就不要他了!」
我轟的一聲關上門。
一時間焦頭爛額起來,忙著搬家,找新的住處。
Leo雙手插在口袋裡,跟在我身後,「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我奇怪。
「讓我離開就好了,你何必這麼麻煩。」他說,「我只是個陌生人。」
我一愣,「可是我答應要留下你。」
他笑了,「裴,你是這世界上所剩無幾的傻瓜。」
我不以為意。
終於在附近租到房子,出租者是一對老夫婦。
見到跟隨我來的leo,他們立時警惕,「簽合約時你沒有說你有同性情人。」
經過一連串誤解,我再無氣力與他們生氣。
「他是我的弟弟。」我說。
一對夫婦面上仍帶疑慮,卻無話可說,我終於有驚無險入住。
外國人對同性之間的情事明明諱莫如深,卻偏偏疑神疑鬼,凡事倆人舉止親密,在他們眼中即成曖昧。
在他們面前做人,何等兩難。
Leo一直不肯向我吐露他的身世。
我雖一直猜測他獨自流落街頭的原因,但並不緊逼他自白。人人都有秘密,若有人問裴即玉,你為何獨自漂洋過海,我亦不會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