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等候
回到樓上,自身上拍落一肩雪花。
孟斯齊還未下班,我一個人坐在偌大公寓裡,忽然覺得世界靜得叫人心驚。
我聽得見自己的呼吸一聲一聲落在地板上。
我想起陳爾信的話,我問自己,裴即玉,為何不給自己一個機會重新開始。
你還沒有死,一切尚不算晚。
無人愛你,何苦你也不自愛。
何必因他人而放棄自己?
獨自坐在客廳沙發上半天,終於漸漸都想明白。
驀地記起父親,陸青繁說他時日無多。
母親過世之後,我與父親之間日漸淡漠,他忙於工作,對我已甚少過問,在英國那幾年我們幾乎從未聯絡過,更不要說這四年,父子形同陌路。
但他終究是我的父親。
生我養我,世上最初教會我愛的人。
於情於理,我都該見他一面。若他還願意,我當陪在他身邊與他走過最後一程。
若想見父親,必須與陸青繁聯繫。
我想起孟斯齊曾對我說過,那張記著電話號碼的照片被他收在書房抽屜裡。
於是推門進去。
孟斯齊書房安靜整潔,靠著牆的書架上擺滿醫術,大多與腫瘤有關。
我走到他的書桌前,打開抽屜。
我和陸青繁的合照正放在最上面,我看著那兩個少年,滿心都是嘆息。
拿起照片,才發下其下令有一張照片,連同幾張發黃糖紙整齊放在一起。我一時好奇,將那舊照片拿起來細看。
那並不是張正式的照片,似是在結婚酒宴上隨意的抓拍,全是賓客的側身或背影,無一正臉。
這樣一張無用的照片,不知為何孟斯齊這樣寶貝的保存著。
我正納罕,身後突然伸出一隻手,一把將照片奪走,我驚得回過頭去,卻看見孟斯齊紅著臉站在我身後,外衣還沒脫。
我以為他生氣。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翻你東西,」我向他道歉,有些尷尬,「我只是來找我的東西。」
孟斯齊不說話,只神色複雜的看我,我心中萬分後悔,不該一時好奇,去偷窺他人秘密。
「對不起。」我又說一遍。
他的沉默叫我內心空蕩蕩,無處著落。
孟斯齊卻長嘆一聲,露出失望又無奈的表情,「你果然不記得。」他說。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十多年前,我們有過一面之緣,那時你才這樣大小,臉上胖嘟嘟,全是嬰兒肥。」他用手比劃高矮,「我也才這麼高。」
我有些茫然。
「我想你也忘記我,畢竟已經過去那麼多年。」孟斯齊臉上露出落寞神色。
「我母親病故不久,我父親令娶他人,我年幼不懂事,再加上後母生性與我不和,對父親這樁婚事我是十分之不高興的。
父親舉行婚禮那天,我一個人躲到角落裡偷偷哭,只覺得全天下人都對我不起,總之是又委屈又傷心。
父親請了許多賓客前來參加婚禮,帶來的小孩子也一大堆,玩玩鬧鬧,誰都沒發現我這長子不見。
於是我愈發憤恨,認為被全世界遺棄,恨不得世界就在此刻末日。然後你就出現在我面前。
那時你才七八歲大小,正是天真年紀,看見我在角落裡抹淚,就走過來,對我說,『大哥哥,你不要哭了,我把我的糖給你。』
我抬起頭,看見一隻白淨手掌攤開我面前,有四顆牛奶軟糖靜靜躺在手心。
你可憐兮兮,滿臉捨不得,『這是最後四顆,我也沒有了。』
你以為我是沒有分到喜糖才會躲起來獨自哭泣。」
說到這裡孟斯齊輕輕一笑。
我已忘了還有這樁舊事。
「那時我便想,這小孩子如此天真可愛,必定被呵護在手掌心中成長。那一天,我一直謝謝你,因為那麼多人,只有你來安慰我,將至愛糖果送給我,叫我再也不要哭。只有你一個而已。」他說。
我亦不知,當年一件小小事,會教孟斯齊銘記至今。
我甚至全無印象。
「後來祖母看不慣後母,將我帶走同她一塊住,我直到成年後才回到本市來。」
「那麼照片……」
「照片上有你。」他說,「我翻遍婚宴所有照片,只有這張上有你影子,也不知眾人照相時,你跑到哪裡。」
語似責怪。
「哪裡有我?」我剛剛怎麼未見?
「這裡。」孟斯齊指著幢幢人影間一枚小小孩子,只露出半張臉。
我仔細看半天,果然是我。
本人尚需半天辨認,不知當年孟斯齊如何在千百照片裡找到我。
「那時我拿著這張照片到處問朋友,可知道這個小孩子是誰。最後才從一個朋友妹妹那裡問到,這男孩是裴家的小少爺。」
他說的輕易,但我知道他一定找了很久。他的朋友都是同齡人,哪裡來得認識一個小他們三四歲的人。
「我再回到本市,那時你已經去了英國,」他說,「裴家一直對外說你在英國留學,那日你來醫院,我以為遇到同名的人,直到在餐館遇到你,才知道你真是裴即玉,你就是那個叫我不要哭的小孩子。即玉,這些年,我一直等著與你重逢。」
我說不出話來。
胸腔中滿滿都是暖意,鼻子突然發酸,忍不住想哭,只得慢慢蹲下身去,用兩隻手掩住面龐。
「即玉,」孟斯齊輕聲逗我,「你不要哭,我現在有好多糖,你也不要再哭了。」
「我沒有哭,孟斯齊,沒有哭。」我是在笑,無人曉得我現在多歡欣。
我自掌間抬頭看他,眼眶中有淚,但臉上帶著笑。
「你又嚇唬我。」孟斯齊耳根都發紅,呵,他也會害羞。
「即玉,我想帶你回去見我祖母,她明年會來本市定居,正是新年,你同我一起去接她可好?」他詢問我。
我霎時緊張,結巴著推辭,「不不不。」
他自幼隨祖母住,祖母便是他最大家長,又是過新年時,若帶我去,無端叫他尷尬。
孟斯齊卻一笑,「祖母她早知道我心中有一個送我糖果的小男孩,她會喜歡你。」
我驚奇,他的祖母是這樣豁達的老人,與我父親恰恰相反。
若當初父親對我有半分寬容,也許裴即玉又是另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