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結局
我沒想到鄭宜家回來看我。
當孟斯齊告訴我,外面有位鄭小姐想要見我時,我十分訝異。
我以為她和陳爾信早已乘飛機離開本市。
鄭宜家一進門便說,「不要驚訝,我表哥不肯離開,所以我陪他留下。」
她嘆口氣,無奈說,「表哥雖然不說,但我知道其實他一直都在等你,他想帶你一起走。」
我默然。
只好問她,「你怎麼知道我在醫院?」
「昨天我和表哥也在那家會館,我親眼看見你被抬進救護車。」
真是巧,昨日大家齊齊去同一地方消費。
「陳爾信也看到了?」
「是,我已經全部告訴他。他一直把自己鎖在酒店房間中,不肯出來。」鄭宜家說。
「這次他真的要恨死我。」我苦笑。
「表哥不敢來看你,生怕你已直挺挺躺在床上,從頭到腳蓋一塊白布。」
「死神尚未將我納入他的本日計畫。」
鄭宜家仔細看我,「你現在感覺如何?」
「仍在等待奇蹟降臨。」
鄭宜家不語,她聽得出我情況不妙。
她趕忙轉開話題,「門外兩位元英俊男士是誰?我進來探望你時,他們眼睛齊齊向我噴火,簡直要將我燒成飛灰才甘休。」
她似心有餘悸。
「舊情人。」我面不改色的說。
我將舊事簡短的講給鄭宜家,她聽完,忍不住驚嘆,「我代本市所有單身女性嫉妒你,所有男人都跑來愛你!」
「不,但凡他們中有一人是真心愛我,我就不會是今天這副樣子。」
她想了片刻,對我搖頭,「或許並不是不愛,只是不懂得如何去愛。那位何厲先生,他生來是天之驕子,慣於掌控他人,只有人愛他,沒有他愛人的道理。他自以為你永遠不會離開他,所以從不用心去珍惜。只能說他不懂怎樣愛,而不是不愛你。」
「即使真如你所說,我也不會覺得幸福。」何況感情這種事,如何能這樣分析。
「不過你的主治醫生十分關心你,我昨天也來過,見到他一拳打在門外一位男士臉上,被打的人也奇怪,居然一聲不吭。我嚇一大跳,因此他對我說你不能見客時,我一句不敢多問,生怕他也一拳打中我。」鄭宜家笑,「今日見他,倒是溫和不少。」
我聽了一怔,沒想到孟斯齊這麼生氣。
只是不知道是誰被他揍。
鄭宜家很快告辭。
「現在我知道你仍有呼吸,表哥可以安心來探望你了。」她說。
想到陳爾信會來,我止不住呻吟。
孟斯齊替我送鄭宜家出去,回來後他說,「你與鄭小姐很投緣。」
「的確一見如故。」
「我深深嫉妒她。」
我笑,「她是終生摯友,你同她怎麼能一樣。」
這一句話他愛聽。
看他心情頗好,我小心問他,「何厲與陸青繁仍在外面?」
孟斯齊立即變臉,「你還問他們幹什麼?」
「你不要將他們當成仇人,我生病又與他們何干。」
他不響,仍皺著眉生氣。
孟大醫生任性起來也如同小孩子一樣不講理。
「可否幫我叫何厲進來?」
孟斯齊坐著不動。
我無奈,「總不能讓他們兩個在外面一直呆著,這像什麼。」
孟斯齊總算肯站起來。
「我可以一個人應付,你放心。」我說。
孟斯齊出去不一會兒,何厲走進來。
我立刻看到他嘴角一小塊青紫,原來挨揍的是他。
何厲坐在床邊,默默看我。
眼神不似平時那麼銳利,叫我一時不太熟悉。
「什麼時候知道的?」他終於開口問我。
我略略回憶一下,想起來,「你是否記得由此我們在醫院相遇。」
就是那時,也不是很久的時間。
「為什麼不告訴我?」
「其實我同你說過,你不相信。」
我說過我是孟斯齊的病人,那時他並不相信。
人總是這樣,寧願認為謊言更加可信,因為真相從不美麗。
「你沒有說你患癌症!」何厲激動起來,「如果你早早告訴我,現在不會是這樣!」
他臉色蒼白,慢慢垂下臉,「你若早說,我不會做那些混蛋事,我會好好珍惜你。」
「不是這樣,那會是怎樣?」我平靜看他,「不到我將死之際,你就不會珍惜我。這樣的珍惜,我要來何用?」
既悲哀又可笑,有誰會用生命去脅迫感情。
得到了也是染血含淚,這樣卑微悽慘,誰敢要?
何厲猛地抬起頭來,他握緊拳頭,因太過用力而微微顫抖。
「我不會讓你死,我們去找最好的醫生,接受最好的治療,一定有什麼辦法,一定會有辦法救你。我們一起……」
「何厲!」我打斷他,「我不需要這些。」
「為什麼?」他咬牙,「因為你恨我,所以拿自己性命懲罰我?」
我搖搖頭,「我的確恨你,但我不會拿自己的命逞一時之快,我剩下的時間不多,我不希望與你糾纏下去。」
他看我。
「我已經擁有最好的醫生,不論我剩下多少時間,我希望能夠和他在一起。」我說。
何厲又驚又怒,狠狠瞪住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忽然他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大聲說,「你在說謊,你是在氣我!裴即玉,你別想騙住我!」
我不說話,只是平靜與他對視。
眼睛不會說謊,我眼裡再也沒有那一簇為他默默燃燒的火苗,我的心血長久被辜負,如今終於枯竭,一日耗光。
何厲漸漸絕望,鬆開我的肩膀。
他頹然坐在椅子中,低聲問我,「為什麼,以前你不會這麼對我。」
我憐憫的看著他。
「因為從前我愛你,但現在,我不愛你了。」
「何厲,我不愛你了,」我說,「請你不要再來打擾我。」
他竟似小孩子一樣捂著眼睛哭起來。
「裴即玉,最狠心的人是你。」
但我胸口空蕩蕩,再無一絲感覺。
不是我狠心,只是餘下的時間太短,不夠兩個人慢慢再從頭。
我沒有再見陸青繁。
心靈和肉體都感到疲憊,我對孟斯齊說,「我們還是回去你的公寓,繼續呆在醫院裡讓我窒息。」
「好。」孟斯齊輕聲答應我。
陸青繁一直默默跟在我們身後。
我始終沒有同他說話。
第二天,我找來律師,是當時宣讀遺囑的那兩位。
二人為裴家服務多年,業務一向熟悉,短短幾個小時,我需要的檔都擬好。
我對他們兩人道謝,「麻煩你們。」
「不不。」二人連忙推辭,看向我的眼神卻有一點憐憫。
在他們眼裡,裴即玉大概是一個十分倒楣的人。
或許只有我才不那麼覺得。
該得到的已經全部得到,我長久以來只求一個人真心愛我,最後的最後,我終於遇到那個人。
我別無所求。
我一向不貪心。
陳爾信終於鼓足勇氣來見我。
幸好我早已通知鄭宜家我已出院,否則叫他在醫院撲空,必然又是一通痛駡。
孟斯齊把他帶進臥室便離開,留我們獨處空間。
陳爾信只站在門口,默默看我並不走近。
「站得那麼遠做什麼,癌症又不會傳染!」
他身子一僵,這才慢慢走近。
「裴即玉,你現在醜的要死。」
嘴巴仍然惡毒,我不必替他擔心。
「是是是,我醜的要死,不比你陳大律師英俊瀟灑器宇軒昂。」我沒好氣。
陳爾信倒沒有回嘴,他沉默半天,忽然低聲說,「你不要死。」
我真是被他氣死。
「你來就是為了詛咒我?我當然不會死,誰說患癌症就必死無疑?」
「真的?」
「千真萬確,我早已開始接受治療,醫生說我情況一直在好轉,只待治療結束,一切健康如初,保管活蹦亂跳。」
我一路扯謊,半點不臉紅。
聽了這一番話,陳爾信終於恢復常態,他籲出一口氣。
「我還以為你病入膏肓,原來是虛驚一場!為什麼一直瞞著我?」他又開始興師問罪。
「為什麼要告訴你?」我反問,「難道你是絕世神醫,可以妙手回春,叫我頃刻痊癒?」
「你越來越刻薄!」
「彼此彼此。」
陳爾信被我噎得說不出話,只好狠狠剜我一眼。
「你是因為生病才不願意跟我離開?」他問。
果然還是不死心。
我可以騙他一千件事,唯獨這一件,我不能騙他。
「不是。」
「那是為什麼?」
「我不跟你走,是因為我在這裡已經找到喜歡的人。」我說。
「是誰!」陳爾信猛地從椅子上躥起來。
我被他嚇一跳,「這麼激動幹什麼!」
「你怎麼可以有喜歡的人!」他怪叫。
「我怎麼就不可以有喜歡的人!」我叫的比他更大聲。
「可是我等了你那麼久!」
「你都不告訴我,我怎麼知道你在等我!」
他瞪我,我瞪回他。
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終於他落敗,垂頭喪氣坐回椅子裡。
「是不是我總是晚一步?」
我不知該怎樣回答他。
「下一次喜歡一個人,一定要大聲告訴他。」我說。
「下一次,裴即玉,你說的真輕鬆,我暗戀你多年,簡直痛不欲生,鬼才要下一次!」
「只要活著,總會有下一次。」我拍著他的肩膀,「你青年才俊年輕有為,不差沒有人愛。」
「但我愛的人不愛我。」
我無語,終歸還是要他帶著遺憾回去。
「你和鄭宜家離開時,我恐怕不能送機。」我有些傷感。
「你千萬別來,你若來了,我怕我走不了。」他用手掩住臉。
往日時光慢慢在我眼前流過。
我永遠記得那日走過來詢問我名字的少年,雖然他不甚可愛,但我終生感激。
我身體狀況稍微好轉,便讓孟斯齊開車帶我回去裴家大宅。
路上,孟斯齊問我,「你都考慮好了?」
「錢財乃身外之物,我視之如糞土,何況還你這冤大頭。」我說。
他笑,「我最愛你豁達模樣。」
陸青繁果然在家,他見來人是我,有些怔怔的。
「我以為你永遠不願見我。」他說。
「你總是我哥哥。」
他原本就蒼白的臉變得更白。
「你來是為了什麼事?」他定了定神,問我。
我將準備好的文件遞給他。
「我已在財產轉讓書上籤字,將我名下所有財產全部轉贈給你,從此以後,裴家一切都屬於你了,你再也不是裴氏附庸。」
他愣住。
「祝賀你多年願望終於實現,再也不會有人敢對你指手畫腳,你高興了嗎?」我問他。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以為我貪圖裴家財產?」
他捏緊文件邊緣,太過用力以致指節青白。
「不,這一切都是你應得。」我輕聲說,「這些東西對我已無用處,我只想在最後,讓你徹底自由。這是你長久以來的願望,我願意替你實現。」
「世上再也不會有裴家和裴即玉,只有陸青繁。」
我說完,站起身來往門口走。
陸青繁猛地反應過來,大步跨過來擋在門前。
他抓住我的手臂不肯放開。
我抬頭。
那雙終年疏離的眼睛終於掀起波瀾。
陸青繁顫抖著說,「我要從來不是自由,我要的是你。」
這麼多年過去,他終於肯承認。
我定定看著他。
「陸青繁,我一直後悔,那年開著白花的廊架下,我多麼希望我從沒開口說出那句話。」
一句話,讓兩個人都痛苦。
「我不該喜歡你。」我說。
「你不要說這些話!」陸青繁打斷我,突然將我緊緊抱在懷裡,「即玉,我們一起去坐摩天輪。今後無論你說什麼,我都答應你,你不要再說這些話。」
他的眼淚落在我的頸側,灼熱的溫度幾乎要燙傷我。
我木然的靠在他的懷裡,「我長大了,再也不用坐摩天輪。等得太久,我累了。」
陸青繁終於可以不再自卑的去愛任何人,可惜世上再無十六歲的裴即玉,只有他才會用那麼長的時間等一個人。
但我不能。
「陸青繁,夢醒了。」
我推開他,走出去。
孟斯齊帶我去鄰市尋醫,知道耶誕節前夕才回來。
街頭四處張燈結綵,有店家播放愉快輕鬆地節日歌曲。
我如脫籠之鳥,此刻恨不得生出一雙翅膀來撲扇。
我深深吸一口清冽空氣,說,「真有再世為人之感。」
「說得好像以前都白活了似的。」孟斯齊笑笑,過來幫我整理歪掉的毛線帽。
一家店門口穿紅色衣服的聖誕老人正在派發聖誕禮物,我看見,嚷著要去拿一分禮物。
「你等在這裡,我過去要禮物。」我對孟斯齊說。
也不等他回答,急急跑過去。
路上積雪未淨,有些濕滑,我一步沒踩好,眼見就要摔個嘴啃泥,幸虧從旁邊伸出一隻手帶住我。
我還未來得及道謝,孟斯齊已大步流星跨過來,緊張扶住我雙臂詢問,「有沒有事?」
「我還沒有那麼脆弱。」看他那副焦急模樣,我苦笑不得,「不過腳下打跌,沒有事的。」
這才轉向扶住我的人,不由愣住。
「即玉。」
何厲也愣愣看我。
我呆住片刻,總算反應過來,對頭點頭微笑,「剛才謝謝你。」
他只是目不轉睛的盯住我看,像是怕我一不小心就自眼前消失。
我跟他說,「我們要走了,再見。」
何厲張張嘴,最終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我和孟斯齊一起離開。
直到我們走出好遠,何厲依舊站在原地。
聖誕禮物最終還是沒有要到。
不過片刻時間,所有禮物都被搶走。聖誕老人遺憾的向我和孟斯齊展示空空如也的口袋。
我只好失望而回。
孟斯齊在近海處買下一幢房子,建在山上,自視窗可望見美麗海景。
今日天氣好,我披一條毯子在落地窗邊曬太陽。
孟斯齊走過來,蹲在我身邊。
「到了春天,可在這裡念『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詩。」他說。
只可惜現在是冬天。
「到時祖母搬來本市,就住在旁邊那棟房子。」
真好,他能與家人一起。
「今天是耶誕節,你要不要許個願。」
我輕輕搖搖頭,我的願望都已實現,許不許願都不要緊。
「即玉,你知不知道我的願望是什麼?」
我頷首。我知道,我知道。
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那麼你說,神會幫我實現這個願望嗎?」孟斯齊輕聲問我。
我笑笑不答,握住他的一隻手。
「孟斯齊,你可知道裴即玉這一生最好的事情是哪一件?」倦意漸漸侵襲,我說話有些費力。
他不語,只凝視著我。
「是我能夠遇見你。」
「我也是。」他說。
陽光太過溫暖,讓我睡意朦朧,於是我慢慢閉上眼睛。
後面還有一篇番外,但是坑爹的是,作者番外坑了,所以番外就不貼了…
這篇小說到這裡已經很完整了,鯽魚雖然死了,但死前終於遇見真正將他視為一切的男人,他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