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離開
是十六歲那年。
那時午後春風煦暖,輕輕拂過廊下,結滿白花的長枝浮蕩在他肩頭,我忍不住湊近他,對他說,「陸青繁,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你。」
他如遭雷亟,一把將我推開。
他說,「你不該作弄我。」
我怔住,說,「我是真的喜歡你。」
他冷冷看著我,後退一步,「裴即玉,你跟不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不肯放棄,逼上前一步,直視他,「是因為我是男人?」
他抿著嘴,後背繃緊,臉上露出那種似譏似諷的表情。
「少爺,我不過是你裴家養得一條狗而已。」他自嘲似的說。
不久陸青繁即與梁家幼女梁白薇交往。
男才女貌,站在一起交相輝映,多麼般配,令我自慚形穢。
那時年少,以為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愛恨分明,因而為他一人神傷良久,一身落不下的嬰兒肥全是那時減掉。
直到那天父親開宴會,我無意間看見他和一個女人在二樓長廊擁吻,長久才分開。
我腦海中一片空白,一直呆呆的躲在陰影裡,直到那女人獨自下樓離開。
他後背靠在牆上,抽出一根煙點燃。
「裴即玉,你還不出來。」原來他早已經發現我。
淡淡煙霧將他的臉籠罩,我看不清他。
我走到他面前,不可置信的問,「剛剛那人是白薇的好友?」
他從煙霧中冷冷看我,不發一語。
「你不是喜歡白薇嗎,你怎麼能這樣對她!」我發怒。
陸青繁竟笑起來,他神情複雜,似悲似喜的看著我,「即玉,你真是天真。我們不過相互利用罷了,她們不過太寂寞,而我則需要助力,我不會永遠都作裴家的一隻狗。難道你真的以為梁白薇愛我?」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彷彿世界一日崩塌。
「一個人的天真是有時間的,」他伸出手捧住我的臉,「即玉,你不該再做夢。」
陸青繁輕笑著低下頭,親我的嘴唇。
他的唇間還殘留著別人的痕跡。
我想告訴他,陸青繁,我是真的喜歡你。
但十六的我,一動不能動。
不久之後,我獨身一人來到英國讀書。
我再也無法面對陸青繁,我不能原諒他。
他這樣無情的將我的世界一把砸碎,把骯髒和醜陋擺在我眼前。他明明白白的告訴我,我愛上的不過是一個可謂權勢出賣自己的卑鄙小人,他要我快快從夢中醒來。
他用憐憫的眼神看我,他對我說,即玉,你不該再做夢。
很久以後,我會遇到更加可恨可惡的人,我會原諒他們,但是我不會原諒陸青繁。
哪怕有一天,裴即玉不會再愛任何人,但他仍會恨陸青繁。
因為他是第一個叫我失望的人。
就那麼蜷著身子躺在地板上睡著,還好暖氣充足,沒讓我就此永眠。
醒過來卻看見何厲,他坐在我的床邊。
我幾乎忍不住去擦擦自己雙眼,何厲已經近兩個月沒出現在這間公寓,因為有更美麗的人物值得他去欣賞。我這舊愛,自然遠遠甩開,免得礙了眼前風花雪月的美景。
沒想到他還回來找我。
我急忙站起身來,一身衣服早已似泡鹹菜。
「你怎麼有空來?」我見到他有些尷尬。
何厲頭也不抬一下,昨夜收拾好的行李箱就放在床上,他逕自打開,翻開我堆疊在其中的衣物。
原本想要今天就離開,沒想到碰到他來。也好,免了我去找他,叫他以為我又有什麼所圖。
「你收拾東西幹什麼,要去國外旅遊?」他一邊翻我的衣物一邊漫不經心的問。
他的聲音不鹹不淡,雖意味不明,但是至少沒有生氣。
我鬆口氣,原本還怕他發怒,不肯放我走。
我心中自我解嘲,裴即玉,你太看得起自己,人家才不稀罕你。
我對何厲搖頭,「不是旅遊,我要離開了。」
他翻東西的手一頓,慢慢抬頭看我,嘴角還帶著笑,「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我以為他沒聽懂,於是重複一遍,「何厲,我要離開你身邊,我要和你分手。」
話說得再清楚明白不過。
何厲臉上的笑容慢慢褪下,他猛地將行李箱摔到地板上,聲音大到將我嚇得倒退一步。
「你要和我分手?」何厲冷笑,「裴即玉,你有什麼資格同我說分手?」
我被他那副樣子震懾,噤聲不語。
我用錯詞,裴即玉不過何厲隨意養的一隻寵物,怎麼配用「分手」二字。
隔了一會兒我才低聲開口,「求你放我走。」無限謙卑低微。
我不想再節外生枝,我已經沒有時間同他愛恨糾纏。
何厲惡狠狠瞪著我,一副吃人模樣,隔了一會兒他卻又笑了。
「呵,即玉,你又在耍花招。」他笑得那麼瞭然又那麼鄙夷,「你以為這樣我便會丟開林銘回到你身邊?」
他走過來,伸出一隻手撫摸我的面頰,用低沉溫柔的聲音對我說,「即玉,你還是太貪心。」
手指慢慢插入我的頭髮,他微微低頭,將面龐湊近我,「你真的這麼喜歡我,嗯?」
何厲眼底深情能將人沉溺,可這一刻,卻如美杜莎之瞳,讓我心一寸一寸化為塵礫。
裴即玉,你從前究竟要多天真,才會以為這個人愛你?
何厲他將嘴唇貼近我的耳朵,曖昧又危險的說,「以後不要再提這件事。倘若你敢離開我,我會殺了你。」
這句話不僅僅是威脅,他說得到做得到。
但我終究會離開他。
若問裴即玉最不怕什麼,那就是死。
怎麼會有人笨到用死來威脅一個將死之人?我心中暗笑,又突然無比悲哀,因為那人根本不知道你要死了,他早已不願關心你的近況。
我怎能不離開?
何厲走後不久,我從床上爬起來,拾起衣服穿上。
再不看一眼被掃落地上的行李箱,就這麼走出門去。
原想給他留一張字條,告訴何厲,我是真的走了,不是耍他騙他。到拿起筆時,卻一個字也落不下。
原來我自很早之前,就已對他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