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林老師一轉眼就不見了,牛大叔回來找人幫忙。」
溫絨怔怔地僵在原地,一臉的不可置信,冰冷的恐懼感從腳底侵入心脈,讓她顫抖不止,她猛然衝入雨中,瘋了似地一路狂奔,邵老師喊都喊不住,只好叫來其他幾個村民跟著她一起前往事發地點。
天上下的雨冷冽如刀,一片片落在人身上,像是要在人心上片出一個洞來。眼前已無路可走,深一腳淺一腳地前進,不一會小半截腿就陷入泥漿。
「溫老師,你慢點,走那麼快容易出事!」牛大叔在後頭喊著。
然而,溫絨依然衝在最前頭,雨水狠命地沖刷著她單薄的身子,又將她的視線切割成無數條凌亂的線條,卻依然無法減慢她的速度。
溫絨耳邊陣陣嗡鳴,急促的心跳似乎快要超出負荷,破胸而出,到底還有多遠,究竟還要多久,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快一點,再快一點。
「溫老師,小心!」
溫絨愣了愣,茫然抬頭,還未反應過來,已被人撲到,身後轟隆巨響,好一會震動,等她回過神,她剛才所在的位置已經塌掉一大塊。
「溫老師,你沒事吧?」
溫絨一手撐著泥地站起來,查看了下週身,除了胳膊上割出一道長口子,其他都還好,她搖搖頭:「沒事。」
「俺們知道你著急,俺們也著急,可是這急不來,那邊村長和秦老師一定會想辦法救人的,你別急。」
溫絨急得聲音都變了調:「我怎麼能不急,他手上有傷,右手還不能用力,萬一被衝到下流去……」
腦中閃過幾個不堪入目的畫面,溫絨抱住手臂強迫自己不去深想。
「走吧。」溫絨不再多說,又卯足全力朝前跑去。
這一段本不算太長的路越往後越難走,彷彿被平白拉長了數百倍,走得人心絕望,當她終於望見秦謙的身影時,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跑到他面前。
「他呢?」
秦謙看到滿身泥濘的溫絨,震驚不已,他臉色蒼白,神情踟躕:「暫時還沒找到。」
「怎麼會……」
溫絨頓時失力,雙眼茫茫地看著滔滔河水。
秦謙努力想著措辭:「現在雨已經小下來了,只要能找到人,就有希望……溫絨!」
沒等他把話說完,溫絨已經朝下游跑去。
「林雋!林雋!你在哪!」
她一路跑一路喊,第一次用盡全身氣力才知道自己的聲音那麼小,喊得撕心裂肺還是覺得不夠,而雨水不停歇地打在臉上,滑入口中,濕鹹的味道。
縱使很多年過去後,這個場景依舊是她揮之不去的惡夢。黑黃的山坡,奔騰的大水,瓢潑的暴雨,她渺小如滄海一粟,陷在泥藻 ,心一截截變冷,混亂不知所措。
「林雋,大叔!」
眼前是灰濛濛的一片,除了她,哪裡有半個人影,溫絨一直喊著,喊到喉嚨充血,卻無人應答。
這一刻,她所有的猶豫都被丟棄,她懂了,哪怕受了傷,傷了心,他依舊是她心中不可取代的人,稍微想一下他可能就此離她而去,她便如臨面頂之災,她不固執了,她後悔了,只要他平安,她就原諒他。
「大叔……啊!」
溫絨離河岸太近,突然腳下一滑,她正欲用力穩住身體,豈料腰間一陣錐心刺痛,整個人眼看著就要掉進河裡,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有人從身後攔腰抱住她。
「小心!」
溫熱的氣息縈繞在耳邊,寬闊的胸口緊靠在背後。
溫絨驚呆了,慌忙回頭,看到身後的人時,張了張嘴,竟是發不出一個音。她轉過身,一動不動地盯著林雋,他也是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衣服早就面目全非,右手的繃帶被掙斷了,無力地垂著。她胸中一窒,抬了三次手,才敢摸一摸他的手臂,然後是肩膀,再是胸口,最後,手停留在他臉頰旁,很輕很輕地碰了下。
溫絨這時候的表情非常古怪,像是哭又像是笑,大口大口喘氣,整張臉皺在一起,丑巴巴的。
「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仰起頭,不答反問:「你沒事?」
「嗯,我沒事。」他臉上平靜出人意料,然而,他的眼底波濤洶湧。
溫絨像是才接受這奇跡般的現實,用力吸了口氣,踮起腳緊緊摟住他的脖子,臉上滾燙的液體貼著他側頸慢慢滑落。
「大叔……」
林雋收攏手臂,將她箍在懷裡:「我在,放心,你不是說我是禽獸麼,禍害遺千年,我沒那麼容易死掉。」
他不說還好,一說她哭得越發稀里嘩啦。
「絨絨?」他試探地叫了一聲。
「嗯……」她用濃濃的鼻音應道。
「不生我氣了,好嗎?」
「嗯……」
「你只是說不想原諒我,沒說不會原諒我,對吧。」
「嗯……」
原諒這個詞的份量重到超乎我們的想像,它需要勇氣將痛苦放逐,需要決心面對未來輕裝上陣。那是因為,有一個份量更重的理由值得原諒,譬如,情根已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而她的這一聲應答讓他欣喜若狂,甚至超越了劫後餘生的喜悅,胸口被填得滿滿的,只恨這一刻能長久點再長久點。
當他們倆出現在大家面前時,所有人都高興瘋了,村長直接一屁股癱軟在地上,老淚縱橫,一行人你拖著我,我攙著你,筋疲力盡地帶著孩子們回到村裡,村民們哭喊著跑過來,抱著自己的親人謝天謝地。
林雋一到村裡,終於支撐不住,昏了過去,被人抬進了屋裡。溫絨一直呆在他身旁,檢查了他的傷勢,他的右手舊傷處再度錯位,估計是在水裡掙扎時傷到的,還有幾處外傷,有深有淺,她做了一些簡單的包紮處理,但這是遠遠不夠的,這個樣子必須要送到大醫院去治療。
村長忍不住說:「林老師真是福大命大,好人有好報啊。」
原來當時林雋被水沖到一塊巨石處,他拚死用手抱住了那塊石頭,好不容易才翻身上岸,上岸後便是精疲力竭,躺在石坡後半天沒緩過勁來,直到聽到溫絨的叫喊聲。
林雋面色蒼白,他虛弱地睜開眼,費力笑了笑:「我怎麼捨得死,我還沒娶老婆。」
說完,看向溫絨,溫小絨一直低著頭,努力擺弄著繃帶,其他人見狀,相互遞了眼色,一個個退出去。
只剩兩人的房間,氣氛略微尷尬,兩個人都把呼吸放得很輕,林雋躺在床上,目光沒從溫絨臉上移開過,溫絨把頭低得不能再低,她一想到剛才在河岸邊自己激動得雨中凌亂的模樣就羞惱得想死,於是糾結得不願去看林雋。
這時,林雋放在外側的左手忽然動了下,輕輕扣住溫絨正在給他包紮的手,溫小絨一驚,本能地縮了縮手,片刻後又放鬆下來。
林雋皺著眉,問道:「你這裡怎麼有這麼大一條口子?」
溫絨看了眼,無所謂地說:「哦,趕路的時候劃到的,沒事。」
他聽後的眸光脈脈流轉,靜默了片刻,說:「放著不管怎麼行,趕快包紮一下。」
「……嗯。」
等溫絨包紮完,她抬起頭,發現林雋還在看她,溫小絨別彆扭扭地問:「你這麼看我幹什麼?」
林雋卻突然來了句:「我喜歡你叫我大叔,不喜歡你叫我林雋。」
溫絨一愣,立即紅臉,扭過頭說:「切,還有人喜歡被叫老的。」
「沒關係,我喜歡。」
好吧,這人本來就臉皮厚,她習慣了。
「你不要說那麼多話,等雨停了,村長就會派人把你送到城裡的醫院。」
林雋想也不想地說:「我不去。」
「你的手都這樣了……」
「除非你答應嫁給我。」
「……」
見溫絨沉默,林雋勉力半坐起身子:「不都已經原諒我了,為什麼還是不願意?」
溫絨咬文嚼字:「我只是原諒你的行徑,但不代表我要嫁給你。」
「為何?」林雋也不笨,立即問道,「我的求婚方式有問題?你不喜歡太高調。」
「我確實不喜歡你在大庭廣眾之下的求婚,但這不是主要原因。」
林雋不解:「那還有什麼,你告訴我。」
她把心思說出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需要重新心理建設。總之,你還有待考察。」
林雋立刻領會精神:「是不是說,如果我表現好,你就嫁給我?」
溫絨賣了個關子:「未來有無數種可能,現在誰都說不好。」
她以為他會深究,沒想到他卻莞爾一笑:「好吧,我懂了。」
有點不適用兩個人現在的氛圍,溫絨決定先撤:「那……你先休息,我走了。」
「等一下。」
「還有事?」
林雋朝她招招手:「過來。」
「幹嘛?」溫絨警覺地往後一退。
林雋氣力不支,向後倒去,右手臂綿軟無力地貼著牆,吃痛地悶哼一聲。溫絨戒心全無,立即緊張地湊上去:「怎麼了,撞到手臂了?」
然而,林雋卻突然順勢將她撈進懷裡,溫絨反應過來此乃這老男人的苦肉計,正欲反抗,只聽林雋說:「我當時在水裡拚命掙扎,那水真的很急,身旁也沒有可以抓的東西,我只有順著水流往下衝,但是我一刻都沒想過要放棄。因為,我還沒有對你說出那三個字,我怎麼能就這樣死呢。」
溫絨驀然安靜下來,靠在他的肩上,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時間寧靜,唯獨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擲地有聲,濺起無數水花。
「我愛你。」
感動往往突如其來又無法抵擋,溫絨愣了半天,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輕輕抬手,回抱住他。
她終於相信,他就是彭銳口中那個十年來跟她有著千絲萬縷聯繫,有點溫柔有點用情的男人。
「跟我在一起。」
他這次不說嫁娶。
等是一個悠長的過程,他等到窗外雨聲漸消,才聽到她用微啞的聲音輕輕地說。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