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三十三章 ...
作為宏成一朝的帝君,柳華然說話總是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無論這時他是嚴肅著臉還是笑容滿面。
因此他這句話一出口,不止周榮軒愣了,就連走在一旁的穆琛都頓了頓腳。
柳華然看著略顯遲疑的周榮軒,又說:「怎麼,這孩子不過是個普通宮人,你還捨不得?」
周榮軒在宮中多年,見事情已經沒有商量餘地,只得說:「這孩子太帝君能看上可是他的福氣,安樂,快過來給太帝君行個禮,以後你就是慈壽宮的人,要好好侍奉太帝君。」
「謝太帝君提拔。」沈奚靖走到柳華然跟前,彎腰行禮。
他此刻手心都是汗,有些惶恐不安,卻不敢表現。
柳華然瞥他一眼,點點頭,拉著穆琛的手走了。
穆琛什麼都沒講,只是跟著柳華然,慢慢出了殿門。
剩下沈奚靖與雲秀山跟著沉默不語的周榮軒離了和元殿,往朝辭閣而去。
他們步伐很快,不多時就回到寧祥宮。當看到朝辭閣三個大字,沈奚靖心裡猛地泛起酸楚。
這感情來的很快,稍後便又被沈奚靖壓了下去。
在這座金碧輝煌的永安宮裡,沈奚靖曾經一度以為,他會一直呆在朝辭閣,他和表哥兩個人一起度過這段僕役時光,然後平靜出宮而去。
然而他的以為,也不過是一種美好的想像。
他喜歡每天跟表哥一起吃飯,一起打水洗衣服,偶爾給做衣服的表哥打下手,看著他手藝越發精進。
他喜歡每天跟在周榮軒身邊伺候筆墨,偶爾周榮軒也會借他些書看,會問他近來伙食如何,身體怎樣。
他喜歡面冷心熱的陳歲,喜歡憨厚樸實的趙修梅,喜歡日漸親厚的楚暮冬,也喜歡新來的兩個小宮人。
這一切,因為柳華然的一句話化為泡影。
可是,當周榮軒在正殿裡問他,想不想去的時候,他也只是答:「回主子話,安樂只有些遺憾不能繼續侍奉主子,奴才離開以後,還請主子保重身體,您身體好,奴才便能安心。」
聽他這麼說,周榮軒也難得感慨:「我打頭裡就喜歡你這孩子,到了慈壽宮你要小心行事,我位卑言輕,不能為你說什麼,但你這孩子一向極有分寸,我也多少放心些,慈壽宮不比朝辭閣,你切記保護好自己。」
他這話說得傷感,沈奚靖聽了也難過起來,但他還是謝過周榮軒,回到跟雲秀山同住的屋裡。
今晚他就得收拾好行李,明天一早就要去慈壽宮點卯。
天色已晚,內院裡已經點起宮燈,沈奚靖推開門時,卻發現屋裡一片昏暗。
「表哥?你沒事吧。」沈奚靖摸索著蠟燭,他今晚得收拾包袱,不點蠟燭是不行的。
「別點。」黑暗裡,雲秀山嘶啞著回答他。
他聲音像被刀子劃了無數道疤,暗啞、刺耳,帶著難以言喻的哀傷。
沈奚靖知道,今天的這些事情,對雲秀山來說,才是最難以承受的。
他雖然不知道雲秀山與康親王世子之間的事情,單他要離開這一點,就夠雲秀山難過好久。
他們表兄弟間的關係,在經歷這麼多年的共患難之後,已經變得比血緣至親還要親,沈奚靖此刻心裡有多難過離開他,他就有多難過看著沈奚靖離開。
這不像在家裡,簡簡單單搬到另一棟宅院居住。這是在皇宮,他們是從一個牢籠跳到另一個牢籠,新的牢籠更大更深,幾乎見不到底。
雲秀山要是不擔心,那是不可能的。
「表哥,我去了慈壽宮,也一定會找機會回來看你,你放心。」沈奚靖坐在雲秀山身邊,說。
黑暗中,雲秀山緊緊握住了他的手,這兩年沈奚靖身量見長,已經快與十七歲的雲秀山一般高,雲秀山的手比他的大,因常做針線活,手上的繭也比沈奚靖的多。
兄弟倆靜靜坐了會兒,一直都沒說話,直到雲秀山輕輕鬆開沈奚靖的手。
他低啞的聲音在昏暗的房間裡響起:「我今日看見穆玨,想起很多舊事。」
雲秀山沒說穆玨是誰,但沈奚靖卻也猜到一些,穆玨應是康親王世子,皇帝穆琛的堂哥。
沈奚靖沒回答,靜靜聽他說著話。
雲秀山又說:「不知道你記不記得我大哥雲秀峰,他比我大六歲,宏成三十年的時候他十歲,給已經啟蒙的康親王世子穆玨做伴讀,之後穆玨經常去我家玩,一來二去,我與二哥都和他很熟,我與他年紀相仿,年少時總一起讀書玩鬧,好似真的朋友。」
雖然景泰之前沈奚靖就與雲家幾個表哥關係都很好,但沒有如今這樣交心,那時他也年幼,十來歲的哥哥們不會經常帶他玩,所以並不知道這些事情,只不過聽起雲秀山提大表哥雲秀峰,又勾起沈奚靖心裡的懷念來。
大表哥是他們兩家裡學識最好的,否則也不會給比他小三四歲的穆琛做伴讀,那時翰林院的老教授們也曾說,就算沒有祖輩蔭庇,他也能中舉,雲家繁盛指日可待。
沈奚靖輕輕說:「我記得大表哥曾經送過我一本《博時雜論》,裡面他做了很認真的筆記,讓我沒在族學裡挨老師說。」
雲秀山啞著嗓子笑笑:「我大哥就是個很認真又嚴肅的人,學習從來不肯放鬆,但卻非常關懷我和二哥,小時候,沒少叫他替我倆做課業。」
他說完,頓了頓,沒有繼續說他大哥的話題。
過去的事情,對於他倆來說都十分不好受。
一起在宮裡這幾年,他們也從來不提舊事,今日雲秀山只怕受了刺激,才會提起,沈奚靖知道,他這也不過是跟自己傾訴一下。
很多事情,經年累月積在心裡,早晚會瘋。
他們兩個靠得很近,漸漸的,沈奚靖感受到雲秀山在顫抖。
他動靜並不大,那種細細的,彷彿不能覺察的顫抖,卻像是總也擰不乾淨的抹布,在沈奚靖心裡糾結成團,彷彿要滴出血來。
雲秀山顫抖一會兒,又慢慢平靜下來。
沈奚靖卻知道,他剛才在哭。
一個人痛苦時要哭並不難,難的是哭的時候無聲無息,不發出一點聲音。
在那個吃了朱玉丸的夜晚沈奚靖自己經歷過一次,現在,他陪在雲秀山身邊,陪他度過這一次難關。
人說心魔最難解,景泰元年那年夏天,是他們所有人的心魔。藥石無救。
半響,雲秀山才說:「景泰元年,七月初,我曾經去康親王府,求過他。」
雲家獲罪比沈家遲一些,沈奚靖記得,當他們都獲罪之後,剩下的少年們就被帶到一個集中的關押所,並不能外出。
雲秀山肯定是趁雲家被抄家之前偷偷跑出去的。
沈奚靖拍拍雲秀山的手,雲秀山的手很涼,雖然正直寒冬,卻也顯得格外冰冷。
雲秀山的聲音平復一些,不再那麼低啞刺耳,沈奚靖聽到他說:「我永遠記得,當我跪在他面前時他有多驚訝,我記得我給他磕了好多頭,讓他幫忙說些好話,我知道他沒那個能力保下我家所有人,我只求他保住我大哥和二哥,這也是我父親與爹親的希望。」
雲秀山雖然說得簡單,但沈奚靖能想到,當時的場面有多艱難。
走投無路的世家子弟跪在曾經的朋友面前,哀求他保護自己的家人,那不僅僅是自尊被踐踏的痛苦,更多的是家人即將要離世的絕望。
如果有人可以求,沈奚靖想,他也會去。
可他那時候年紀小,只能獨自在關押所裡煎熬,這種情況,延續到雲秀山和衛彥也被關進去,當他在關押所裡見到他們兩個時,簡直絕望到極點。
被關進來的人越多,就表明死牢裡的家人們,更沒有希望。
雲秀山緩了緩,用沈奚靖從未聽過的冰冷聲音說:「我記得,我當時求他,說就算我們三兄弟給他家做牛做馬做雜役,也無怨無悔,只求他保住我大哥二哥的命。可是他只是把我拉起來,搖了搖頭。」
「他只是搖了搖頭,那個動作,毀滅了我僅剩的希望,我那天斷斷續續求了他很久,他都不說話,當我終於絕望,要離開的時候,他說,他只能盡最大努力,把我保下不去邊城流放。」
雲秀山說完,就什麼都沒講了。
沈奚靖知道,雲秀山是必然不肯的。
因為換做是他也一樣,當時那種情況下,他們寧願去邊城受苦,也不願意獨自在帝京享福。
當年菜市口斬首留下的血染紅大片地面,至今那塊地方,還是烏黑一片。
那些痕跡,永遠都不能從歷史裡湮滅。
「其實他並沒有做錯什麼,」雲秀山突然說,「我知道的,當年死了那麼多親王皇子,他如果出一點差池,說不定康親王與王君也要被牽連,我心裡明白,可是我過不去那個坎。」
「好了表哥,好了,不要再提了。」沈奚靖低聲說著,他右手拍了拍雲秀山的胳膊,「表哥,過去的事情改變不了,我們不如好好活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