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
沈奚靖永遠都忘不掉那天的情景。
當他們走下馬車,便看到高大的城牆立在眼前。陽光下,琉璃瓦閃著五彩斑斕的霞光,朱紅的城牆延綿不絕,彷彿看不到盡頭。
這不是沈奚靖第一次入宮,卻是最難忘的一次。
從這一天開始,除非到了年齡,他們便再也沒有機會走出來一步。
這座巍峨的宮,是他們未來十幾年人生的全部世界。
沈奚靖跟在雲秀山身後,一步一步,走進宣武門的側門。
他抬起右腳,落下,又邁進左腳。
另一段人生的起點,便由此開始。
他們這些宮人,在家鄉擴選官去的時候,便已經經過了第一層篩選,旅途勞累風吹日曬,進宮之前,還要再篩選一次。
大梁東西南北四個地區,總共選出宮人一千一百多人,在宣武門第一層篩選之後,剩餘九百八十人。
這第一層篩選很簡單,只要他們相貌端正,走路平穩,不口吃,牙齒平整,身上無其他氣味便可。
雖然這步驟很快,但是一千多人,還是進行了一整個下午,多虧沈奚靖和雲秀山藏了些餅子,否則大日頭下站一個下午,真是吃不消。
以沈奚靖和雲秀山的條件,他們自然不會刷下去。
大梁宮規森嚴,一旦發現私自做手腳逃避入宮,那麼便會牽連整個家族。雖然雲秀山已經沒有家人,但是不敢牽連沈奚靖與謝書逸,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
那天晚上沈奚靖的一席話,讓他心裡好受不少,徹底放開了過去的執念。
在外五宮裡,除了近衛營,就數宮人所房間最多,傢俱也最殘破。
因為這裡,畢竟一年到頭也用不上一兩次,為了節省開支,基本上不是破得太厲害,都不會修整,居住條件甚至比驛站還要差。
屋子裡的傢俱都已經破敗,枕頭被子也不甚乾淨,散發著一股霉味。
他們要在這裡住五天,等待所有的篩選完畢。
沈奚靖和雲秀山是過過苦日子的人,基本上到哪裡都睡得著覺,條件雖然很差,但他們還是一沾枕頭就睡著了,入宮第一天,他們兩個都睡得安穩。
第二日到第三日便是第二層篩選,他們需要一個一個走進空房間,脫掉衣服,讓管事看他們身上有無傷痕,殘缺等等。
如果說第一天的篩選還算好過,那麼第二日的讓雲秀山和沈奚靖幾乎是咬著牙過來的,即使在上虞,他們也沒有脫光衣服,好像物件一樣讓人挑挑揀揀。
輪到沈奚靖的時候,他僵硬的脫掉所有衣裳,愣愣站在那裡,低著頭滿臉的難堪。
那管事叔叔眼睛很尖,繞著他轉了一圈,又讓他伸平胳膊檢查,還調笑著說:「小子皮膚真白淨,面皮子也不錯,將來富貴了,可別忘了叔叔。」
沈奚靖一張小臉憋得通紅,他咬著牙,依舊沒說話。
那叔叔見他不知趣,冷哼一聲,倒也沒為難他,讓他穿了衣裳出來。
雲秀山已經等在外面,瘦小的少年站在逆光位置,臉上表情晦澀難辨,但沈奚靖卻知道,他必然跟自己一樣,難堪,壓抑,痛苦也麻木。
「走吧,」雲秀山歎了口氣,過來拉沈奚靖回了屋子,「今日無事,我們好生歇著吧,等過了這幾天,怕是再沒這等悠閒時光。」
因為篩選的人數眾多,所以管事叔叔們也沒空管這些上選的少年,只讓他們待在屋裡,除了食飯如廁,其餘時間都不得出來。
雲秀山和沈奚靖因第二次篩選的事情,心情都不是很好,索性整天躺在屋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其他的少年都很抱團,拉幫結派坐在一起,上虞來的其他孩子都知道他們的身份,沒人願意跟他們玩,於是雲秀山和沈奚靖就被孤立了出來,鎮日只有他們兩個在一處,倒也樂得清閒。
這兩日過後,又有二百多個少年被篩選下去,這時只剩下七百來人。
沈奚靖他們屋子也少了五個人,變得寬敞起來。
第四日和第五日主要是工行言聽等方面的檢查,他們需要會基本的點茶,縫補,布菜,洗衣等等工事,行要端正,言要利索,聽要敏銳。
這一條對於沈奚靖和雲秀山來講,比第二日的那次真是容易得多,當他們聽到管事叔叔那句「留」時,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難過。
五天的篩選結束了,最後入宮的只有六百三十七人,他們一早便被叔叔們叫醒,拿著屬於他們的那張號牌,帶著自己的包袱,走入玄武內門。過了這一道門,他們才算真真正正入宮。
沈奚靖進了門後,又一次回頭看了一眼那破敗的宮人所。
那裡已經恢復了冷清與寧靜,在一整座宮裡,只有宮人所是青牆青瓦,遠遠看去,灰濛濛一片。每一年,每一朝,不知有多少宮人在這裡來來去去,很多人都已經成了深宮中的亡魂,他們似乎也盤繞在宮人所裡,看著年輕的孩子一個個進去,很多人,再也沒有出來。
「我們,還會出來嗎?」沈奚靖輕聲問著。
雲秀山默默他的頭,低聲回他:「會的,謝哥和彥哥,都在等著我們。」
六百多人的隊伍很長,他們斷斷續續走著,一直到了宮北一處極大的花園才停下,管事們讓他們排好隊,便開始拿著一本名簿念了起來。
實際上,這一路上的兩個月包括萬溪與帝京的十幾日,這些管事叔叔們一直在觀察他們,在第五日三選結束後,便馬上湊在一起,給他們派了不同的去處。
聖上如今只有十歲,一個宮侍都無,他們去的,多半是尚衣局,御膳房或者各位太侍的宮裡。
果不其然,尚衣局、尚工局、浣衣局、尚林局及御膳房這些局所要去大部分人,那管事口齒清晰,語速不快不慢,不多時便念完五百多人的去處。
剩下一百多人依舊在原地傻站著,沈奚靖和雲秀山都有些緊張,他們都見過柳太帝君,此時最不希望的就是去柳太帝君的慈壽宮。
沈奚靖和雲秀山神經極度緊張,突然,那管事念道了雲秀山的名字:「周太淑人寧祥宮朝辭閣,雲秀山,趙之宇,左文。」
雲秀山愣了愣,他趕忙答一聲:「諾。」便出了隊伍,被念到名字的人是要先走的,雖然雲秀山十分不放心沈奚靖一人,但也沒有他法,只得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說實話,沈奚靖一直到現在,才突然意識到,他和雲秀山沒有分到一處。
這是自然的,一下子入宮這麼多人,他們兩個極有可能被打亂,到不同去處。
沈奚靖又默念一遍周太淑人寧祥宮朝辭閣幾個字,想著有機會,定要去找雲秀山。
大梁的宮侍品級並不很多,最高等自然就是帝君,往下一次是貴侍,侍人,雅人,淑人,采人與沒有品級的宮人。
雅人最低一品是從四品,所以,只有雅人往上才可以被稱為侍君,其他則只能叫小侍。
這個周太淑人,都當了太侍,品級還只是淑人,可見先帝在世時,品級也不高不到那裡去。
小侍並不是一宮主位,所以宮人定額也並不多,因為篩選下去的少年很多,也只給他分了三個年齡偏大些的,好能忙活過來。
雲秀山走後,沈奚靖更緊張了,約莫又有八十多個少年被分到零散的宮裡,有的有人居住,有的則是空置。
剩下的三十來個少年皆有些著急,眼看沒什麼人了,那管事依舊不緊不慢念著。
突然,柳太帝君的名諱鑽進沈奚靖耳朵裡,他立馬精神一震,細細聽那一個個名字。
因柳太帝君是先帝帝君,因此他一人獨局於太帝君才能住的慈壽宮,需要的宮人較多,那管事一口氣念了二十幾個名字,才停下,喝了口水。
沈奚靖心中一鬆,沒有他。
邊上一個年歲有些大的管事立馬上前說:「咱家是慈壽宮的管事,到了太帝君面前,切記少說話多做活,太帝君極為慈祥,定不會虧待你們。」
那二十幾個少年面露欣喜,都高興地跟著走了。
沈奚靖往兩邊看看,只剩下他們六個人,其中竟有那楊中元。
念名冊的管事叔叔放下茶杯,一口氣把他們六個的名字都念完,才說:「你們六個,是各位叔叔看著最討巧的,給你們派的去處自然也是最好,今上所住錦梁宮如今正缺打雜宮人,你們去了,記得謹言慎行,切莫衝撞了今上。」
他這般說完,那六個人除了沈奚靖,臉上皆露出笑容,只有沈奚靖低著頭,默然看著腳面。
越是好的地方,是非就越多,這個道理沈奚靖自小就懂。
可他不去也得去,雖然心裡極不情願,他還是跟著錦梁宮的管事叔叔離開了花園。
他知道自己聽話懂事,能得管事的眼,但是卻怎麼也想不通為何楊中元也在此列。
那景仁宮的管事叔叔極年輕,看起來也不過三十歲的樣子,他自稱姓方,讓他們喊他方叔。
沈奚靖跟其他少年一道乖乖喊了,方叔便露出笑容來,說了句:「乖孩子。」
他不笑的時候樣貌也只是清秀,但是笑起來卻讓人覺得如沐春風,看起來是個極好說話的人。
可是,能在錦梁宮當管事,有幾個是無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