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
烏那族就像幽靈一樣,他們突然出現在上虞的街道裡,然後又悄然而走。
從那天之後,上虞又連續被掠走百來人,包括衛彥在內的所有人,都沒有再度回到上虞。
衛彥不在了,他們的日子還得過下去。
只不過,無論他們誰,都變得沉默起來。
時間,在上虞漫天的風沙裡流逝。
到了天啟元年五月初,上虞知府突然造訪了他們的家。
他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穿著乾淨的長衫,臉上彷彿也帶著風沙。
上虞知府沒有進他們的屋子,只是站在門外默默打量他們。
這些,曾經朝廷重臣家的公子們,已經變得比窮人家的野孩子還要瘦弱。
他們沒有親人,沒有家,只能靠自己的雙手吃飯。
田地上發的那些吃食有多差,上虞知府是知道的。
他默默打量他們,三個年輕的孩子也在打量他。
在曾經的他們眼中,上虞知府不過是一個五品州官,可是現在,這個不大不小的州官,卻是他們的衣食父母,對於現在的他們來講,上虞知府,已經是最大的官了。
「大人,您有什麼事?」謝書逸忐忑地開口。
衛彥被擄走,現在對於他們這個小家來說,謝書逸就是最大的家長,他必須要把兩個小的保護好。
上虞知府張張嘴,看著三個孩子髒兮兮的小臉,好半天才說:「想必你們也知曉,今年朝廷下令擴選,往年宮裡宮人充盈,上虞偏遠,擴選也到不了這裡,可這兩年大亂,宮人不足往昔三成,上虞,也有幾個名額。」
他說完,見三個小孩都默默看他,沒有一個說話。
他們眼神那麼冰冷,上虞知府只覺得心裡一陣難過,但是該說的話,他還是得說。
「上虞雖然窮困,但是百姓們卻不願意孩子到那麼遠的帝京去,除了幾個無父無母的乞兒,上虞再也湊不出適齡孩童,十個名額,剛好就剩三個。」
謝書逸突然緊握雲秀山與沈奚靖的手,還是沒有開口。
一陣冷風拂過,氣氛更加壓抑起來。
想到上虞幾十萬子民,知府狠下心腸,冷聲說:「你們三個,不管願不願意,都要去,要知道,其他邊城的景泰之亂遺孤,比你們艱難多了,你們曾經都是帝京之人,難道不想重新為家裡要回該有的一切?」
該有的一切?即使所有的榮華富貴都回來,那又有什麼用。
他們已經沒有親人,可以共享榮華,一同富貴。
對於現在的他們來說,皇宮就像是吃人的野獸,曾經那裡的主人,殺光了他們所有的親人。
而且,以他們曾經的身份,即使要進宮,也應當以秀人的身份,而不是宮人。
一字之差,千差萬別,一個是主子,一個是奴才,就算他們以宮人的身份進去,下場也只有兩個,不是到年歲出宮,就是死在沒人知道的宮廷角落。
雖然說出了宮的宮人不愁找伴侶,可是,能出宮的又有幾人?
「我們一定要去?」謝書逸輕聲問。
他聲音有些顫抖,伴著淒冷的風,顯得格外單薄。
「必須去,你們三人的名冊,我已經呈報內務府,後天便要起程。」知府說著,又補一句,「我知你們曾經都是世家公子,如果不是真心情願,誰也不會願意去吃那朱玉丸,我跟你們保證,定當盡我所能尋找衛彥,只要有消息,必定傳於你們。」
他這話說的真心實意,但是有一點卻沒說。
謝書逸年齡已過十三,按照大梁歷律,他已經不能作為擴選宮人入宮。
「二哥年紀已經過了十三,他應該不能入宮,知府不會是忘了吧?」沈奚靖突然出聲說道。
上虞知府臉色微變,又馬上笑笑:「這個,我自會幫你們安排,你們不用擔心。」
剛才被上虞知府說的話嚇住,沈奚靖這一提醒,謝書逸才反應過來,眉頭皺了起來:「難道知府大人,是要更改我的出身名冊?」
在大梁,每一個人出生之時,都要父母去官府報備出身名冊,窮人家的很簡單,一般就是父親爹親,其他直系親屬,祖籍,屋宅等等。
但像謝書逸曾經的家族來說,他的出身名冊卻非常複雜,他的曾祖都有爵位在身,排到他這一輩,怎麼說也是非冊勳爵,等他的哥哥哪一位成為世襲男爵,他便會是在冊勳爵。
他的出身名冊,是不可更改的。
大梁歷律,隨意更改平民出身名冊者,刑拘三載,永世不得回京。隨意更改貴族出身名冊者刑拘五載,流放邊城。
因為人口眾多,所以官府都是靠出身名冊管理百姓,所以,任意修改實為重罪。
謝書逸年齡畢竟大些,他一針見血點出了上虞知府這個問題,便再也沒有說什麼。
對於現在的他們來說,即使他們眼看上虞知府明知故犯,也沒人能夠去官府舉報。
沒有了家族的世家公子,比平民百姓還不如。
他們心裡都清楚,為什麼上虞知府想要快速擺脫他們。
雖然新帝即位,但他也不過十歲,朝政都是由柳太帝君與兩相四大重臣把持。
他們雖然平反了他們家族的「謀逆」重罪,但是並沒有徵召他們這些遺孤入京,沒有人說要歸還他們的屋宅家產,沒有人管他們在邊城如何生存。
他們已經被朝廷遺忘。
但是邊城知府們卻又不得不管,一旦他們長大成人,冠禮之後,他們就是他們家族的唯一繼承人,家產雖然沒有,但是貴族爵位卻要繼承。
幾年之後,皇帝長大,誰知道他會不會記得年幼時見過的這些世家公子,誰知道他會不會重新重用他們?
對於未知的未來,上虞知府很聰明,他唯一想到的就是先下手為強。
把他們弄進宮裡,讓他們吃下朱玉丸,讓他們在宮裡自生自滅。
他能想到這些,在世族長大的沈奚靖他們,也能想到。
雖然他們幾個裡沈奚靖年紀最小,但他卻是最聰明的一個。
「知府大人,二哥他年紀超了不能去,否則就會給知府大人帶來麻煩,我願意去,我一個人頂他們兩個,行不行?你讓他們留在上虞,將來……將來我出宮了,還要回來找他們。」沈奚靖懇求似地說道。
「不行,怎麼能讓你一個人去?我和你一起去,二哥留下!」雲秀山一把拉住沈奚靖,忙說。
謝書逸剛想開口,卻沒想到沈奚靖馬上說:「知府大人,更改出身名冊可是重罪,二哥在帝京長大,就算在宮裡,也有許多太侍人、太雅人都曾見過二哥,到時候,豈不是要連累大人您?」
沈奚靖口齒伶俐,語速不快不慢,明明還是軟軟的童音,卻一下子戳中上虞知府的要害。
上虞知府皺起眉頭,也開始考慮這個問題。
謝書逸看上虞知府竟然猶豫,便有些著急,忙說:「小五,你別瞎說!我又不是當年的四大公子,誰人會記得我!不行,我要護著你們周全,不能讓你們離開我!」
雖然上虞地處偏遠,但是知府對帝京官場的動向卻十分清楚,當年帝京四大公子,便有謝書逸的大哥,這樣一來謝書逸被認出的風險豈不是更大?
他沉吟一下,便說:「謝書逸可不去,但是你們兩個是一定要去,謝書逸,我會給你們一筆銀錢,以後你也不用住在這裡,城北有許多空屋,我給你一間茅屋一畝地,等找到衛彥,自會讓他跟你們團聚。好了,我還有事,先行告辭。」
知府說完便轉身離開,留下神色各異的三個少年。
謝書逸把他們兩個一把抓進屋裡,張口便說:「沈奚靖,你膽子這麼這樣大!皇宮是什麼地方?你們年紀這麼小,豈不是有去無回?你以為你們是去做秀人的?還不是要去下三局做苦役!」
謝書逸說著,突然流出眼淚,他哽咽道:「你們還這樣小,這樣小……」
雲秀山見他哭了,也跟著默默流淚,用衣服袖子給他擦臉。
沈奚靖輕輕抱住謝書逸的手臂,低聲說:「我們要是不去,可能會被趕出上虞,沒有通關文碟,我們只能在荒郊野外,上虞城裡都這樣,出去恐怕比宮裡還艱難。」
他說的沒錯,今天知府這個架勢,他既然親自前來說,一是給他們曾經身份一個面子,再一個,就是告訴他們這件事沒得商量。
謝書逸自然明白沈奚靖的話,可是他心裡難受,彷彿在火裡煎熬,在衛彥失蹤之後,他曾經對著月亮發誓,一定要護著兩個小的周全,有他一口飯吃,就不會讓他們倆餓著。
可是如今,他卻要留在上虞享福,而兩個孩子卻要去帝京受苦。
這一別,就不知何年才能相見。
謝書逸默默流著淚,沈奚靖一開始還在安慰他,到了後來,想到後天便要離開,就也跟著哭了起來。
大梁天啟元年五月這個夜晚,他們就這樣抱坐在一起,感受最後的相聚時刻。
天快要亮時,謝書逸擦乾眼淚,堅定地說:「你們且放心去,等二十四歲回來,我一定給你們一個安逸富足的家,我一定能找到彥哥,你們也要答應我,一定要回來。」
沈奚靖與雲秀山相視一眼,使勁點點頭。
太陽,緩緩升起,新的一天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