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開春時節,整個大梁都在緩慢復甦。
位於大梁西北的上虞城卻依舊一片荒蕪,冷冽的風總是穿梭在街道上,揚起漫天的沙。
沈奚靖捂著疼痛不已的腹部,緊緊捏住手裡缺了一個角的木碗,神色木然地跟著長長的隊伍,等待午飯的發放。
在他前面,還有幾十位衣著破舊身材消瘦的人,蹣跚著前行,為那點根本就吃不飽的米水。
沈奚靖抬頭看看天,太陽被遮掩在雲層裡,釋放出微薄的熱度,他不自覺地緊了緊衣服,抿了抿乾裂的嘴唇。
雖然日頭並不曬,但是他人小力氣不足,幹活慢,每天從早干到晚,才能勉強幹完手裡的活計,根本沒時間喝水。
可他不得不幹,如果這點活都幹不好,他連米水都要吃不上。
沈奚靖閉了閉眼,連他都有些佩服他自己,在這樣艱難的環境下,還能生存下來。
去歲這個時節,他還在帝京家中,穿著錦衣長衫,束著白玉的發扣,坐在寬敞的書房裡讀書。
他爹親雖然只是個庶夫,但卻是上了族譜的庶夫,從小便侍奉他父親,情分自然不一般。
他父親官拜三品吏部侍郎,他作為家中最小的庶子,雖然沒有正出哥哥們過得那樣錦衣玉食,但也差不到哪裡去。
那個時候的他,可從來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因為剛正不阿的父親頂撞廢帝的一句話,招致滿門抄斬,只有他和兩個下人家的小子因未滿十三歲而免罪,卻要流放到千里之外的荒城上虞。
大梁地域遼闊,極北地連接烏裡沙漠,他們流放的上虞,便是到沙漠的最後一道關卡。
這裡生活,比任何地方都要艱苦。
沈家在七月中獲罪,七月二十滿門抄斬,七月二十一,沈奚靖便和其他朝臣家年幼的孩童一起踏上北地之路。
當時帝京獲罪朝臣六十七家,包括下人在內一共斬首一萬零三十七人,餘下二百三十多個未滿十三歲的孩童皆流放。
從帝京到上虞,要路過九個郡,穿過十三個省,二十七個府,耗時四個月零十七天。
當他們到達上虞的時候,七十多人的隊伍,僅剩二十八人。
可當他們終於還存著一口氣到了上虞城時,卻被告知廢帝死了,皇帝又換了,他們不用服役,可自由回京。
回京,當他們從帝京出來的時候,每天每夜想的都是回京。
可是現在,還回去幹什麼?
他們的親人,朋友,家宅全部失於這年的夏天,他們孤身一人,無親無故。
當時的上虞知府見這些孩子竟無一人要求回京,便留他們下來,讓他們住在城南的茅屋裡,跟隨其他囚犯一起開墾荒地。
同其他囚犯相比,他們待遇好了很多,活少,吃的一樣多,住的茅屋還有屋頂,不用擔心冬日寒冷。而且,他們一個月,還有十個銅錢的工錢。
可是,即使這樣,還是有同伴不停死去。
到了天啟元年初春,只剩下包括沈奚靖在內五個孩子,這其中,沈奚靖是年紀最小的。
沈奚靖深吸口氣,吐掉嘴裡的沙子,木然往前走。
「小五,喝口水吧。」站在他後面的衛彥把綁在腰間的牛皮水囊遞給沈奚靖。
衛彥原來是正二品兵部尚書家的正房公子,他們全家獲罪時他剛好未滿十三歲,離開家時他還抱著他剛會說話的幼弟。
離開帝京五日之後,他弟弟發起高燒,衛彥挨了獄卒好幾頓打,也沒要到一點藥,眼睜睜看著他弟弟病死,自此以後,他帶著一身傷,咬牙跟著隊伍來到上虞。
沈奚靖接過那個破舊的小水囊,淺淺喝了幾口。
上虞風沙太多,如果喝的急,恐怕傷了嗓子,他們無錢買藥,所以盡量不讓自己生病。
衛彥是他們僅剩的五個人裡歲數最大的,也只不過比最小的沈奚靖大四歲,自從他最後的親人死去,衛彥就像個小大人一樣,照顧著這些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孩子。
沈奚靖永遠都不會忘記,在他餓的走不動路時,是衛彥給了他一口粗面窩窩頭,背著他走了一天的路。
「謝謝。」沈奚靖小聲說著,他嗓子有些啞,已經再也聽不出舊日的清亮。
「謝什麼,現在就剩下我們,一個都不能少了。」衛彥低聲歎了一句。
聽他說到這裡,沈奚靖心中一緊,他們幾人中,排行第三的徐海從前天開始便發起燒來,他們幾個用光了幾個月來攢的全部銅板,給徐海吃了幾服藥,還是不見好,眼看,就又要不行了。
「彥哥,還有餘嗎?」沈奚靖總覺得今日心神不寧,他湊到衛彥身旁,小聲詢問。
周圍都是神色木然的囚犯,他們說話自然要小心,沈奚靖說得模糊,但是衛彥卻能聽懂。
衛彥眼睛裡的哀傷幾乎要溢出來,他歎了口氣,搖搖頭:「沒有了,能不能過今日,全看小海的造化。」
沈奚靖頓時覺得天旋地轉,他動了動乾裂的嘴唇,卻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他能感到自己眼眶裡的熱度,卻並沒有淚水流出。
這幾個月來,他已經經歷過無數次的死亡,在來上虞的路途中,時不時就會有人倒在路邊的野地裡,再也爬不起來。
剛開始的時候,他們都會圍在倒下去的人旁邊哭,或者叫喚他的名字。
可是,時間久了,他們也都變得木然。
說不定,倒下去的人,反而比他們這些勉強活著的更幸福。
「喂,發生麼呆,把碗遞過來。」沈奚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一時沒有意識到隊伍已經到了他這裡。
衛彥推了推他,沈奚靖回過神來,張口便跟打飯的大叔道歉:「對不起大叔,您別生氣。」
那大叔不是心腸硬的人,也知道他們的遭遇,雖然沒有心生憐憫,但多少都有些同情,每每給他們打米水,勺子都能往粥桶裡沉一沉,倒進碗裡的米水,比那些囚犯的,好歹能多些米。
沈奚靖感激地對他笑笑,說了句謝謝,就跟衛彥一起端著碗,回了他們住的茅屋。
因為徐海已經起不了床,他們只能領四份飯五個人吃,平時那點東西都吃不飽,這時候就感覺更加難捱。
茅屋裡地裡並不遠,他們回去的時候,就看到麻桿似的謝書逸正領著瘦小的雲秀山熬粥。
說是熬粥,也只不過把他們領回來的粥再加點野草野果,看上去份量足一些。
沈奚靖忙跑過去把他自己那碗粥也倒進去,蹲在一旁照看火候。
衛彥直接端著他那晚湯水進了屋子,要先給徐海吃。
粥其實已經是熱的了,那點野草早就煮爛,一片慘綠顏色浮在鍋裡,即使這樣,他們三個,也看得直嚥口水。
可是衛彥還沒出來,他們都不會先動碗。
這個環境下培養出的感情,比任何時候都要珍貴。
「小五,給你,先吃一口吧。」雲秀山拿出他昨天晚上省下的粗面窩頭,遞給沈奚靖。
他和沈奚靖從小就認識,他二叔就是沈奚靖的正房爹爹,所以,他作為哥哥,總想著照顧沈奚靖,因為他們已經是彼此僅存的親人。
沈奚靖搖搖頭,說:「表哥,你比我幹的活多,你吃吧。」
謝書逸對於他們的談話並沒有反應,只是呆呆看著鍋下熄滅的火苗,說:「你們說,小海能挺過來嗎?」
說到徐海,雲秀山握著窩窩頭的手一緊,沒有說話。
沈奚靖覺得喉嚨似乎被堵住,他悶悶地回答:「剛才彥哥說,就看今晚了。」
衛彥為了不讓他們擔心,所以每次求醫問藥都是他自己去,也總是跟他們說小海會好。
可是,這麼多天過去,徐海已經燒得神志不清,他們雖然年紀不大,也知道他恐怕是要不行了。
這次,就連衛彥都跟沈奚靖說了實話,謝書逸和雲秀山心中一涼,都沉默了。
不多時,衛彥從屋裡出來,跟他們湊在一起吃粥,那粥裡都是野菜,沒有鹹味,非常難吃,但是他們四個卻吃的香甜,眨眼功夫一鍋粥就見底。
衛彥從懷裡拿出一個半窩頭,放進洗乾淨的鍋裡。
他們上工,晚上是沒有飯的,只有早晨和中午一頓,他們晚上挨不了餓,便把午飯攢著晚上再湊活一頓。
徐海病了,他們四個中午能得八個粗面窩頭,中午吃四個,晚上吃四個,從來不會多動一個。徐海雖然燒的糊塗,也知道因為他病了,大傢伙都吃不飽飯,便說什麼也不肯吃下那個窩頭,只喝了粥,在窩頭上掰了一塊,說飽了。
他們幾個看了那掰了一小塊的窩頭難過,默默分了不知道摻了多少沙子的粗面窩頭,就趕緊回了工地幹活。
沈奚靖把放著窩頭的鍋搬進屋裡,坐在徐海旁邊摸了摸他額頭,依舊那麼滾燙。
徐海睜開眼,對他笑笑:「小五,快去吧,我沒事。」
「海哥,你好好歇著,晚上再回來陪你說話。」沈奚靖給他掖了掖被角,跑出去上工。
他們要做的活很簡單,把上一季留在地裡的雜草和石塊都清乾淨。但上虞地廣人稀,雖然地多,卻都很荒蕪,糧食收成極差,只能把閒地都多少種些東西,好有點收成。
即使是沈奚靖這樣的孩子,每人也要每天清兩畝地,這對於他們來說,異常艱難。
沈奚靖下午沒有歇一會兒,才好歹在太陽落山前把今天的地做完,等他回到茅屋,其他人都已經回來,正圍坐在炕上,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
徐海還在睡,他臉色看上去好一些,沒那麼紅,沈奚靖在盆裡仔細洗乾淨手,才去摸了摸徐海的額頭。
還是很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