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荒之中,有山曰不鹹,後名長白。
此山位冷山東南千余裏,禽獸皆白,上有熊罴豹狼皆不害人,浮石如玉,積雪千年。有道是,天東長白近蓬瀛,缥缈仙人玉雪清。鳳去紫箫聲己絕,青鸾獨跨上瑤京。
山中有池,形如蓮葉初露,于群峰環抱,離地高約二十余裏,如在天上,故名天池。
天池冰清如鏡,冬無冰,夏無萍。
夜見天幕星墜,倒影天池,如飛星落凡,神秘莫測。
一抹蒼衣長影,浮足水上,長衫飄飄卻不沾水濕,靜靜地凝視著池面上點點繁星,仿佛能透過星華,注視遠在千裏之外的人。
此人,正是入凡尋珠的貪狼星君——天樞。
七位星君雖散走凡間,各有所事,但籍天上星象之示,亦能互通有無。他下凡之後,遊走人間,雖亦尋得幾枚寶珠,但奈何不過是天地靈氣所成之物,最多不過千年積累,其力不足以鎮壓鎖妖塔內百妖。
“吡——”一聲禽鳥鳴叫撕破長空,大片黑影如同烏雲卷至將天空倒影在池面的星華盡數遮去。
天樞皺眉,緩緩擡頭。
便見一頭碩大無比的鵬鳥掠過長空。此鳥有金翅鲲頭,星睛豹眼,竟是一頭金翅大鵬!驟見金光驟閃,收了眞身化作人形,漂浮在半空之上。
化作人形的金翅大鵬衣著華貴綢緞,倒是一副人間顯貴之姿。
“下界散仙,竟敢來犯我羽翼仙禁地?!”
他倨傲地俯瞰池中那如松立于水上的男子,見此人身上雖有幾分仙氣,然而不過肉身凡胎,便以爲是那些不長眼的道士,欲借降服邪妖之德升登仙極。他從鎖妖塔出來這麽些年可沒少遇到,也……沒少吞到肚子裏去。
金翅大鵬原是佛界天獸,因不安淨土,幾翻下界作亂,後私擒金烏,至令夔州魃虐,生靈塗炭,終被武曲星君所擒,禁于鎖妖塔中,刑期五千年。不想鎖妖塔突然崩破,令他逃脫。金翅大鵬留戀凡間聲色物欲,自不甘于重歸佛界修行。
這天池古曰南冥,正是上古時大鵬雕巢穴所在。
金翅大鵬鳥乃育于鳳凰之天禽,抟風翮百鳥藏頭,舒利爪諸禽喪膽,不過在這裏待了幾年,這片靈秀寶地如今已是鳥雀不聞,百獸離巢,猶如一座空山。以致連徒過此地的天樞亦有所覺。
“大鵬,你在塔中刑期未滿,如今鎖妖塔破,暫無囚室可禁,當于佛界擇一處所,靜待寶塔重修,再續服刑。”
金翅大鵬聞言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連天域巨靈神將都不敢來拿我,你這小小一名散仙竟出言不遜,當眞是好笑至極!好笑至極!!哈哈……”
天樞冷然看著他捧腹大笑,並未言語。
一卷清風吹皺了天池水,星影恍惚仿似溶散而去,天樞突感心神不甯,猛然擡頭,看向天頂之上。
但見北鬥七星之中,巨門星星芒有異,天樞見狀,不由晃了晃神。
金翅大鵬正尋著對方破綻,如今見他失神,當即猛然放開眞身,張開鵬口向天樞噬來。
天樞記挂天璇之事,正欲作細考,耳邊卻聞鵬鳥尖嘶,還噴來一股衝鼻腥氣,頓露不悅,拔身而起,隨即如山墜落,雙足實實踩在鵬首之上。
渾身仙力暴長,狂風驟起,金翅大鵬頓覺得頭頂如泰山重壓,天錘砸下,把他碩大如丘的腦袋給結結實實地摁了下去,“磅!!”一聲巨響,砸在天池之上,浪起如牆。
然後竟然動彈不得,只能勉強轉動它的眼珠子。
它雖無法看清站在它頭頂上的人,然而卻感覺到煞氣淋漓而下。
天樞無意與之糾纏,冷然問曰:“金翅大鵬,你是願——死?”手中那柄難見眞形的劍,寒芒刺骨,不需要接觸皮肉已足夠讓金翅大鵬徹底感覺到死亡的冰冷。
金翅大鵬乃上古巨禽,以龍爲食,可知其厲害,便連鎖妖塔裏面窮凶極惡的妖怪也不敢招惹之,卻未想到面前這個看上去不過方見元嬰之形的仙人竟能輕而易舉地將他一腳踩得不得翻身,當即驚懼莫名。
“你……你到底是誰?!”
“貪狼。”
鎖妖塔裏面的妖怪,雖非天樞所擒,卻沒有不知道貪狼星君之名者。蓋因除了塔頂上那位妖帝之外,貪狼星君下界降妖伏魔,向來是……沒有一只妖怪是活著關進鎖妖塔。
金翅大鵬曾敗于武曲星君之手,更何況是鬥魁的貪狼星君!自知不敵,慌忙求饒:“星君饒命!!我願自投天牢,聽候天君發落!!”
天樞不置可否,手中劍刃未收,似乎在考量到底是放它自行返獄,還是在這裏徹底解決一勞永逸。
慌亂之間,爲保性命它叫道:“看在巨門星君如今是妖域之主的份上,求貪狼星君饒我一回吧?”
“你說什麽?!”
疾風狂卷,如刀削肉,天池水似有感星君震怒,掀起巨波,湧動不休。
金翅大鵬連毛都開始發抖,早知如此,當初就該老老實實回佛界靜修,雖萬年寂寥,也好過丟了性命……
“你適才所言,可俱爲實情?”冰冷嚴酷的聲音,不難發現潛藏了難于抑制的怒意,“若敢有半句诓言,莫怪本君劍下無情!”
“豈敢诓騙星君……此事雖非我親眼所見,卻實實在在是從妖域之中傳出來的消息。聽說巨門星君以一己之力,擒殺凶水九嬰,妖衆拜服,奉爲妖帝,也、也就是不久前的事……若星君不信,大可抓幾個小妖來打聽打聽……”
“閉嘴!”
天樞越聽越惱,他沒能料到一向自持的天璇竟然如此作爲!仙妖有別,自古爲敵,堂堂星君竟與妖怪爲伍,只怕是天規難容!!
此時忽聞天空鸾鳥鳴響,一頭青鸾從天降下,對那金翅大鵬竟不怯懼,反而大模大樣直接落在鵬鳥頭頂,若換了平日,金翅大鵬便要張嘴咬死這只不知死活的鸾鳥,然而貪狼星君在前,它又豈敢造次?
天樞冷眼看了看忽然出現的青鸾鳥:“蒼辂,你現在應該在星殿看顧本君眞身。”
冷嚴的語調,不帶一絲悅意。天樞積威在前,青鸾嚇得抖了抖,頓時搭聳了腦袋,連漂亮的蒼青色羽毛也少了幾分光彩。
天樞冷靜心神,看著那可憐兮兮的坐騎,知自己適才之言不過一時遷怒,便沈下聲來,吩咐道:“也罷,星殿之中有法障作護,也不會有人打擾。你既來了,便留下吧。”
青鸾聞言立即挺身擡頭,抖擻全身羽毛。傳說中赤神精所化,羽色如錦,尾長似群,瑰麗爲世人所崇拜之女牀山神鳥,自然有它無雙華美的一面,如今一展,更是足叫百鳥低頭,焉能想到適才在天樞面前像只倒毛的草雞般可憐?
天樞斂去一身法力,又收了劍,翻身躍上青鸾背脊,方與那金翅大鵬道:“今日饒你不死,且速往天牢,以狀自首。若有延誤……”
“不敢!!不敢!!”
天樞急于尋到天璇問明究竟,亦無意理會那個膽子都快嚇破的妖怪,驅動青鸾騰起往南疾飛而去。
不遠萬裏,至太姥山。
只在天上,已感覺到那股淡然若無的仙氣。然而幾乎在同時,山中亦存在另一股不同尋常的妖息。
鸾背上的天樞眼神一深。
青鸾懂性,往山澗拍翅降落,只見不遠之處有口岩洞,一名堇衣男子似乎早有察覺,已于洞口迎候,這男子身形颀長,一派王孫公子之姿,然而眉間淡漠寡情,卻似天外神人離塵脫世。
雖然容貌與眞身相距甚遠,但天樞無需細辨,一眼便認出那堇衣者就是巨門星君天璇,只不過如今天璇這副身體有淡淡死氣,想必未依正道入輪回,而是借屍而動。堂堂星君竟然行鬼魅之道,天樞雖爲之皺眉,但也沒有多說什麽。
天璇身後站了一名背負巨劍的玄衣男人,此人皮膚黝黑,高大魁梧,眨眼之間偶露出獸形瞳帶,正是妖氣的主人。天樞降妖無數,一眼便窺破此妖眞身,那倒不是普通的狼精虎怪,雖眞身爲狼,但似乎亦有上古雷獸之形。
區區一頭雷獸,他自然不會放在眼內,然而令他在意的,是天璇身上那股不該屬于他的妖氣!屬于這頭雷獸的妖氣!若非私交甚密,又如何能沾得這滿身妖氣?
天樞心頭見惱,斥道:“一身妖氣,不知所謂。”一身煞氣旋即釋出,如泰山壓頂,直逼二人,“ 一介星君,竟然如斯墮落,難道你不覺羞愧麽?”
冰晶般的男子坦然應道:“天璇問心無愧。”
“哼。不知悔改。你與妖怪交密,更在妖域內當上妖主,難道就不怕天庭知曉,治你大罪!?”
“我本無意隱瞞,知亦無妨。”
“天璇,你太過肆意妄爲!”
“妖域內九嬰作亂,殺百妖而吸納其力,若讓它聚力成魔,後果不堪設想。”
此舉雖有偏頗,但畢竟是爲天道所謀,故天樞亦稍松嚴酷之態,道:“此言不差,既然你已除去九嬰,便隨我回天庭複命去吧。”
天璇卻是搖頭:“九嬰本體雖死,但當日他吸納百妖之力,化成妖霧逃離,至今未知所蹤。此妖心惡,必爲禍人間,不可不除。”
“此事交由我辦,你先回天庭與帝君禀明此事,免那饒舌的千裏眼多生事端。”
豈料天璇仍是不應:“我尚有尋珠要務未達,不能就此折返天庭。”
天樞盯著天璇看了片刻,若是以前,天璇必定遵從安排,不會有任何異議,如今卻句句申辯,天樞神色見冷:“言多推托,莫非想隱瞞我等,與妖孽繼續撕混?!”見天璇不語,天樞更是著惱:“巨門星君!!你速速隨我返回天庭,否則莫怪我不念同宗之情!!”邁前一步,伸手拿住天璇肩膀,便欲強行將他帶走。
“住手!!放開他!!”
靛青劍弧如鐮刀割來。
然而天樞看都不看,左手虛空一掃,竟將能劈裂頑岩的劍弧化去無蹤,緊接著,張開的五指突然成爪一收,那只膽敢挑釁于他的狼妖當即被無形之力撞飛,在那岩壁上砸出一個凹洞,釘在上面動彈不得。
此時天樞才緩緩轉過頭去,若非此妖迷惑天璇,天璇又豈會生出妄念?當即揚起殺意。
“看來便是因爲這頭妖怪讓你不肯回去。今日便要你斷了這個念頭。”
只見他五指漸漸並合,狼妖頓如受到巨石擠壓,五髒六腑都要被碾碎一般,背後的岩壁漸漸塌陷,整個人生生嵌入岩石中。鮮血從他的眼睛嘴巴耳朵裏流出來,可那妖倒也硬氣,居然哼都不哼一聲,死死瞪住男人,仿佛只要一有機會便是反噬。
天樞冷哼:“上古天獸。可惜了。”然而在他要斷了妖物性命之時,突然手臂一陣赤寒,不由松開了手。低頭一看,抓著天璇的手臂已盡冰封,四周地面寥寥升起冰霜霧氣,草木瞬間被凍在冰中,便連岩石地面亦成了一片凍土。
狼妖得釋,青狼眼珠泛起妖魅異色,他嘴唇輕喃,一片晴空中突然聚攏黑雲,雷聲隆隆,正醞釀了一場雷暴。
天樞對此全無所懼,只是帶著幾分難以置信,凝視那個清冷如冰的男子。
“天璇,你要阻我?”
“不能傷他。即爲星君,亦不可濫殺。”天璇的聲音仍是平淡,但內裏,多了不容動搖的堅定。
天樞沒有錯過在天璇眼中億萬年來均未曾存在過的溫柔,在看向狼妖的同時更爲加深。短短數載,竟能令他有如此變化!!
而他,明明知道不可縱容令天璇深陷孽緣,卻因爲這一抹淺淺的情緒而無法如往常一般,狠絕地出手抹殺。
他轉目,再看了那頭狼妖怪一眼。
“我今日便放過他。但是天璇,你可記下了,仙妖殊途,你袒護妖孽,一旦回到天庭,少不得要受責罰。”
“多謝關心。”天璇顯然爲此松了口氣。
他的神色天樞自然看在眼中,從來不知,原來在天璇心中,他竟是如此需要畏忌的存在。
“你就這般待我?哼。”
天樞手一晃,寒冰散去。
“我只勸你,莫違天道,好自爲之。”袍袖一卷,遍地霜氣瞬即消失無形,冰冷盡解,依舊是草綠花搖,天上滾滾雷音更是驟然變靜,電光失影。
天雷裂天,冰晶赤寒。
本就奈何不了這位北鬥魁首。
一切,只在他一念之間。
念起,而衆生。
念滅,則皆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