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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樞天引(七元解厄系列)》第4章
  第四章

  卻未料,一語成谶。

  一別數月,本以爲重言相勸,天璇會知會其意,與那狼妖分道揚镳,然而他卻低估了星君與狼妖之間情意之重,羁絆之深,早已根深蒂固,無法輕易拔除。

  故當與天璇私交甚密的武曲星馬上前來告知,巨門星君天璇終于還是犯下天條,星元更爲妖力所染,幾墮入妖道,天樞可說是莫名震驚。

  他沒能料到那個千萬年來無欲無求,對人對事均冷漠無情的天璇竟然如此執著,甚至不惜屢犯天條。然而此時卻不是怪責之刻,星君身負天命,無人可爲替代,星相見異化爲妖星,瞞不過天宮中的九天至尊。

  天樞遂急返天庭。

  玉石殿階,光可鑒人,天殿威嚴,天樞已非初次踏足。

  層疊的天宮殿宇金玉交輝,巍峨壯觀而生俯瞰人世之尊。步入殿廊,兩旁是矗立瀝金威武的蟠龍高柱,更見天威肅穆。這裏是凡世修仙之人夢寐以求的地方,艱苦修行千年,爲的不過是飛升天極,踏足玉石殿階。

  然而天樞每次入內,卻總有一種裹步不前之感。

  或許,是因爲在宮殿的盡頭,黃金座上,坐著那位掌握天地變數、乾坤跌宕的九天至尊。

  這個時辰正是衆仙朝見天帝之刻,天樞步入殿去,便見殿內兩旁位列衆多仙臣。

  衆仙家手抱玉笏,身著彩錦貴絲,氣度出塵,足見風采。雖說修仙得道位登天極,對物欲淺薄,但人靠衣裝,佛靠金裝,仙人對衣著仍是看重。故凡間亦以玉帛爲祭,周禮曾載玉制六器以禮天地四方之說。須知平民百姓僅以葛麻爲衣以作禦寒蔽體,絲帛何其珍貴,更況玉品制飾?

  故天樞那身蒼青長袍顯得分外礙眼,如同毛羽斑斓的錦雞群裏忽然闖進來的蒼鹫。

  見貪狼星君匆匆入殿,衆仙家眼神均見愕然,雖同殿爲臣,卻並未露出歡迎之色,反而透著若有若無的冷淡。

  此時黃金寶座之上,至尊帝君雖相貌年輕,但寶相莊嚴,天目俯瞰蒼生。

  “參見帝君。”

  見天樞入殿,天帝亦無半點詫異,稍稍揮手示意平身,道:“愛卿匆匆趕回,是否已尋到了可鎮鎖妖塔的寶珠?”

  此言一出倒引來衆仙側目,畢竟鎖妖塔一事震驚三界,甚至驚動了魔域的尊主。

  天樞答曰:“尚未尋獲。臣另有本啓奏。”

  天帝聞言略挑眉,半挨半靠的身體挺起,左肘撐在椅欄,托了下巴:“哦?何事令愛卿如此緊張?”

  天樞語頓,心中略略酌辭,便將巨門星君天璇私得百妖之力,琅琊山下屠戮數百妖靈,幾乎墮入妖道之事一一禀呈,言辭無調如卷中所載之言,平鋪直敘,毫無偏頗之處。

  殿上衆仙聞後,瞬即議論紛紛。星君墮落爲妖,可說是千古未聞之事,更何況天規早有所定,仙人不得私動凡心,那巨門星君竟然還是跟一頭妖怪發生苟且之事,豈能容于天域?!

  當即有仙家排衆而出,宣請天帝排出天兵天將下界擒拿犯仙巨門星君,馬上有不少仙家附議,更多言巨門星君置尋珠要務之不顧,肆虐下界,其罪極重,當以嚴懲!

  殿上喧鬧有如凡間市集,座上的天帝卻依舊不動聲色,盡覽天下的雙目清澈無我。

  便是這份安然,讓天樞更感震懾,世情多變,然而卻似乎都早在天帝掌握之中,仿佛那人,是個手中攬有劇本淡然坐在台下的戲班班主,凡人、仙衆、妖魔,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在舞台上排演他早已定好的劇目。

  未幾,天帝稍擡手,示意衆仙安靜,徐徐道:“此事已有千裏眼悉報與朕知曉,愛卿費心了。”心不在焉地續而問道,“愛卿此番,想必是爲巨門星君說項而來吧?”

  “非爲說項。”

  “那愛卿的意思?”

  天樞突然一撩下擺,跪在殿上。

  天殿的玉石乃千年寒玉所成,便連神仙也難于忍受那種入骨的冰冷,若跪在此殿前者,莫不是犯下天條的惡妖罪仙。

  然而如今跪在此處的,卻是爲天庭立功無數的貪狼星君!此舉亦令衆仙嘩然。

  天樞並不理會旁人眼神,坦然禀告:“臣爲請罪而來。”

  天帝眼神一凜:“哦?不知愛卿何罪之有?”

  “七元星君奉天旨下凡,臣身爲魁首,自當約束其行,如今巨門星君入妖,乃是臣監管不力之過。臣願領罪責,請天君處罰。”

  高座上的男子聞言卻未發一辭,只是淡淡地看著台階下跪倒的男子。既不寬恕其行,亦不立判罪責。

  天帝未下判言,天樞自然不能站起,雖說有仙氣護體,然而來得匆忙,並不及從星殿中取回眞身,如今凡胎肉骨不過修得元嬰,豈能抵禦那靈山乳洞中寒玉的刺骨森寒?陣陣冷意,從膝處滲入,透穿皮肉,深達骨髓,逐漸蔓延全身,渾身如墮入地府第十層寒冰地獄,冰寒漬魂。

  然而他依舊一動不動,即便是雙膝下跪,這位上古星君的腰杆仍然筆挺,如同一杆倒插入玉磚之中的標槍。

  半盞茶的時間,不長,在仙家眼中不過眨眼之間,然而之于天帝無聲威壓下的星君,卻如度千年。

  “愛卿的意思,若朕要拿巨門星君問罪,便先要治愛卿監管不嚴之責?”

  天樞不答而默認,天帝神情一冷,“貪狼星君爲天域立下赫赫戰功,若朕爲此事重責于卿,自令衆仙齒冷……愛卿此舉,莫非是在脅迫朕不成?!”

  一股逼人迫氣震蕩淩霄殿,殿中袅袅祥雲被疾風驟然吹散,天君震怒,龍吟驟起。嘯聲如嘯如濤,聞者如遭錘擊。更見蟠龍柱上黃金雕形的蟠龍蠢動擡頭,龍須揚起,張牙舞爪,仿佛隨時撲下。

  殿上百仙驚惶俯首,齊聲高呼:“天君息怒!”

  惟有天樞不動聲色,亦不出口求饒告罪,默默以凡軀承受天怒之壓,無聲之中,一縷鮮血從他嘴角淌落,順著下颌凝重,然而滴落地上,鮮紅血滴在白玉磚上,火熱如同赤子之心。

  天帝眯了眯眼,臉上笑容依舊,聲音溫暖如春。

  “愛卿倒是執著。”

  頃刻龍吟聲絕,衆多幾欲離柱張牙舞爪的金色蟠龍重新盤卷柱身,入靜之時再與金漆高柱融爲一體,重化爲漆柱之飾。

  “愛卿入凡尋珠也是辛苦了,不必爲此事多費心神。去吧,把巨門星君召來,朕自有定奪!”

  天樞略一遲疑:“天君……”

  “貪狼星君,莫非要朕親下法旨不成?”

  “臣不敢。”天樞起身,此時方覺寒意入骨,好像連骨頭都被凍僵,然而他默默咬牙,雖緩卻穩,站直身來,拱手應諾:“臣,領旨。”

  領了天帝旨意,天樞匆匆出殿,正要下凡帶人,誰想擡頭一看,卻已見那清冷脫俗的男子坐于殿階之上。

  即便天域仙樂缈缈,和弦唱頌,依然沒有感染到他,仿佛即將到來的審判與他無由。

  他的背影,如同秋池中的孤萍,散發了與世隔絕的淡然。

  天樞忽覺一陣窒悶,與天璇相處萬年,縱然他性情冰冷猶如古井不波,但至少……不曾有過如今這般心灰意懶。

  他對那狼妖,當眞如斯情重?

  然而天璇所作所爲卻是天理難容,適才帝君座前,他雖著意開釋,然而天帝始終不置可否。雖侍君多年,他始終無法看透這個手掌乾坤的男子。天帝所擬之天規極爲森嚴,刑責嚴苛,足令百仙不敢輕犯天條,然而他亦渡世寬宏,爲世所謀之種種,教人心折敬佩。

  此番天帝對天璇之事是縱是嚴,他心裏始終無底。

  也罷,縱然重判,以他魁首之任,當與天璇分擔代承。

  暗地穩了心神,他過去,低聲喚他。

  “天璇。”

  天璇凝視著遠方的視線莫名空虛,並沒有看向他,只是隨意地點了點頭。

  “帝君要見你。”

  天殿之上,天璇未如天樞所想,爲自己所爲辯解。只是直言過錯,坦承罪過。天樞心中雖是焦急,卻也極爲無奈。

  本以爲再無圜轉余地,豈料天帝早得千裏眼呈報,將事情前後通辨因由,並未判下重刑。

  巨門入妖,星命見異,爲免影響天地六界五行,故責令天璇沐天池淨水以滌神,重歸天命。

  天樞驟聞此判,心中不由一片木然。

  淨水滌魂,無論是仙是妖,均忘卻前事種種,記憶如初生之刻,白帛一卷。

  莫說是那狼妖,便連與他相處的千萬年,亦盡數忘卻。

  天璇的神情依舊淡漠,然而眼中卻已露出了一絲絲難于言表的苦楚。

  星壽無盡,故過千萬年不過等閑,然而對這個清冷如冰的男子而言,或許只有下凡的那眨眼之間的日子,才算是眞正活過。

  天樞忽然猶豫了,難道,眞的要將這個好不容易懂得喜怒哀樂,情愛癡戀的清冷男子親手推入天池之中,讓他重歸孤清,再去守那盤維持了五百年的棋局?!

  這份猶豫僅略過心湖揚起些末漣漪,然而很快便被否決。

  星數天定,豈容星君與妖物糾纏不清,違背天命!!

  天樞看著安然接受天君裁斷的天璇,眼中只余決斷的冷酷。

  忘了那妖怪吧,天璇。

  縱然天宮寂寞,萬年孤清,那一盤棋,仍由我來下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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