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會心一笑,讓那鲛人女子愣在原地,只能愣愣看著應龍邁步走向那位嚴酷剛硬,讓人不敢親近的天人神君。
天樞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並沒有回頭,他正仔細查看鳌足之表。
鳌足遠看完好無損,但觸手之時,卻能感覺到在凹凸不平的表面布滿了細碎的裂紋。
落在柱身上他的影子被另外一個同樣高大的黑影疊下,夜明珠黯淡的光環照耀下,仿見那黑影狀如蛟龍,攀援柱身。
本以爲會停在兩步之外的男人並未就此駐足,溫熱的氣息貼得極近。鱗族之長的龍,體息該是冰涼寒冷才對,然而天樞卻覺得緊貼身後的軀體如炎陽熾熱,在離背部咫尺之遙的地方淡淡化開,緩慢地滲入另一副軀體。
應龍本就在極近之處,而他又在柱身之前,一前一後,竟令他一時如落入囹圄之中。
天樞皺眉,正要回身,但幾乎就在同時,從後探出的手覆在他手背上,順勢猛力一按,掌下本來淺碎的裂痕竟然被輕易砸入更深,石粉滑落,化作更深的龜裂蔓延開去。
笑聲近在耳畔,因喉嚨深處的震動低沈略啞。
“星君如此小心翼翼,豈能看出端倪?”
魁首貪狼,星命帶煞,近者遭劫,自是無人敢近,便是與幾位同宗星君,也是君子守禮,從不與人親近。縱然是有心與之親近者,也被那張嚴酷臉色所懾,不敢表現些微親熱態度。
如今身後之人動作顯然逾規了,然天樞未見動容,亦無掙紮推拒,只是冷道:“龍王是想證明這天柱之塌與己無由?”詢問之言,冷酷如昔,不聞一絲動搖,仿佛天地間無一事一物,能動搖其心。
應龍輕笑:“不。本座無需證明些什麽。”
倨傲如他,確實,也不屑花費心思砌辭掩飾。
壓制天樞的手並不放開,反而更施重力,令柱上崩裂痕迹大片蔓延,“咔咔咔吱——”輕輕碎裂的微響挑釁著貪狼星君的神經。
一股烈風繞柱而揚,帶起“呼呼”如洞中異獸嗚鳴之聲,掌燈的鲛人站得頗有些距離,聽不到他們的說話,但見他二人靠得極近,連影子都緊緊貼在一起,只想得在鲛人族中,唯有男女行交之時才會鱗身相貼,彼此親近,不由都臉色泛紅轉開目光,可惜他們都沒有聽到,他們所說的話,無關風月。
“天數之變,不在本座,也不在天帝。”應龍略垂首,嘴唇幾乎已觸到天樞耳垂之處,“貪狼破命,本就是逆天之數。然,你雖有左右天命之能,卻一直謹守天道,不容一變。兩千年前,也如此般,若非有星君于天漢相阻,天命將改,神人覆亡,妖衆爲天。或者這一回,星君是否願意換個選擇?”
天命早定,就算是天上神仙,妖域精怪,魔界邪尊亦無法動搖。
冥冥中自有主宰,可知可鑒,卻斷不可改。
然區區星君,竟有左右天命變數之能,實在匪夷所思!
可惜這足令三界六道震驚的消息,竟未能讓當事者有半分動容。
天樞手腕一震,將應龍的手彈開,幾乎就在同時,霸道的煞氣暴發而起,緊貼身後應龍渾身玄袍鼓風而揚,長發更是整把揚起。
堪比海中龍卷的強大氣浪,以這鲛人島爲中心向四面八方席卷開來,盤踞海面的重霧眨眼間被強行驅散,鳌足上的雲霧更是自下而上被噬食一空。
島上被吹得七零八落的鲛人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擡頭一看,驚愕地發現這個千萬年來被雲霧阻隔的海島,竟可見清空朗月!星華雖因月光所稀,然而天頂之上,以成鬥形的北鬥七星,爍爍綴于天幕。
天樞回過身來,目光清亮:“兩千年前本君既能阻天命之變,兩千年後,亦不打算改變初衷。”
海水反射了月亮的光華,落在蒼色長袍上搖曳蕩漾。
濕霧散盡,海風習習,吹動了神人鬓邊細碎的縷縷碎發……
明明是肉身凡胎,骨子裏卻如同灌注了玄鐵般剛硬不屈。
明明是渺小如蟻,不達蒼天卻似盤古腳踏大地雙肩擎天。
應龍不由一陣心神搖晃,仿佛又重臨兩千年前的天漢戰場,萬軍陣前,長衣雲鬓、冷峻剛毅的神人,緩緩提起盤古鑿,筆直地指向他,沒有巧語勸降,也沒有厲言威脅,不存在任何容許妥協退讓的斬絕。
“逆天,無赦。”
恍然間,他似有所悟。或許早在那時,他便已被這個渾身煞氣,一點也似神仙的男人引去了心神,兩千年,這心居然還不曾收得回來。
“呵……”應龍輕笑,“確實,若是對手突然變成了幫手,這棋局豈非作廢……”他並未因此泄氣,只是終于退開半步。
他並無再作糾纏,毅然轉身離去,只是在空氣中,蕩漾了一抹歎息。
“你我,似乎都沒有化敵爲友的習慣。”
“……”
貪狼星君心中,向來都能極爲清晰、徑野分明地劃分出對錯之別,正邪之分。然而此時,看著應龍遠去的背影,天樞心底卻奇怪地騰起一絲猶豫。
是否,非友即敵?
若換了以往,這個居心叵測的妖帝,他早該不惜一切代價將其誅滅。然而幾番鋒刃已交,卻始終因心中一點遲疑而未能放手一搏,卻是爲何?
天樞回頭,舉目看那柱身上龜裂的痕迹。當如應龍所言那般,萬事萬物,總有盡時,這能撐起天地的鳌足,如今,已是極限之期。
就算沒有外力作用,這鳌足崩碎,也是遲早的事。然而……
天樞目光見深,不是現在。
第二日清晨。
此時霧氣已重新聚攏,海中旭日看不眞切,朦胧光影如同一片霞色,玄黑背影倒映水面。
應龍背手立于海岸,日光漫射于金瞳,更見光爍璀璨。
不必回身,已知身後有人走近,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星君昨夜睡得可好?”
“自不如龍王高枕無憂。”
“呵……想必那幾位龍太子也該等急了!”應龍回過身來,笑看著走近的貪狼星君。身後海面浪花翻騰,兩匹海龍駒奔出水面,一青一墨,膘肥體壯神駿不凡,鱗亮滑水,蹄踢海浪,飛花碎玉。墨鱗海龍駒跑到應龍身側,應龍擡手,那海龍駒便親昵地將湊上前去,磨蹭他的手背極盡討好。
“龍王做事果然周到。”
應龍笑了:“能得星君一句贊賞委實不易!”順手拍拍馬背,海龍駒會意輕快地溜達著蹄子圈轉馬頭。
此時天樞已翻身上馬:“龍王誤會了,本君並無稱贊之意。”言罷一夾馬肚,青駒邁開四蹄,淩于海面疾馳而去。
應龍朗聲長笑,亦躍上馬匹,墨駒奔起須臾之間便追趕上去。
草原遼闊有山隔,荒漠吹沙接戈壁。
然,試問天地間,在那裏放馬能比得上水天相駁的浩瀚碧海?
青墨兩色剪影掠過,海上馳騁,或前或後,又時而比肩,轉言之間,已奔去無影。
敖島另一面,鲛人長老也帶領十數年輕鲛人整裝待發。
敖翦本應相隨,然而不知是昨夜遊了百裏海路過于疲憊,還是受驚過度,昨夜睡下後便發起燒來,早上起來渾身的鱗色都顯得灰白缺亮。看他搖搖欲墜地從床上爬起來,還堅持要一同去珠崖尋珠,鲛人長老怎會不心疼這個孫兒,便將人按住,吩咐道:“阿翦,爺爺此去需時數日,島上不能無人照顧,你替爺爺留下來照顧族人,可好?”
“我?……我……我不行的……”
鲛人長老按住他纖薄的肩膀,慈祥一笑:“阿翦,聽話留下來。爺爺知道你的意思,這裏千年都不曾有外客,就這麽幾天也不會有什麽事,你乖乖留下修養,我已吩咐了族人,讓她們多尋些赤點過魚鳔給你好好補補,養胖些,才放你回去。”
敖翦明白祖父心意,想著自己這般跟去,也是累贅,說不定還會給大夥惹麻煩,于是也不再堅持,點頭應諾。
鲛人長老一聲呼喝,一衆鲛人便靈巧躍入海中,浪花飛跳,以極快的速度向島外遊去。
敖翦看著祖父帶領族人遠去,心裏仍不免擔憂。
那幾個哥哥是什麽脾性他又怎會不清楚,雖知有星君開口允諾,應龍王也有意庇護,他們應保無恙,但祖父與一衆族人已近千年不曾接觸外物,海中危險重重,觊觎鲛人的妖怪也不是沒有,所以難免挂心。其實父王嚴禁他私自出宮的道理,他總是理解的,所以即便只能在織造房中日日織紗,他也從無怨恨。
天日上升,光芒更爲明亮,映在他亮藍的鱗上。他已近十年不曾邁出織造房,海底龍宮冰冷森寒,而被日陽照耀的感覺,就像被暖洋洋的褥子包裹,讓他一時不舍移開。
于是敖翦就這麽坐在礁石上,任得日陽照耀。
南海上的日曬十分厲害,他長年生活在不見天日的海底,時間一長,便有些暈暈乎乎,胸口窒悶。本來就身體不適,等他發現不對的時候,已是渾身發軟,連爬下礁石的力氣都沒有了。
島上的鲛人知他是龍王之子,又是長老的孫兒,自然沒有人敢去打擾,任得他一人獨處,此時敖翦只覺得口幹舌燥,連聲音都發不出來,眼看就要在礁石上變成曬魚幹了……
忽然雲影移動,遮去了熾目陽光。
總算得了救命的陰涼,敖翦勉強睜開眼睛,發現眼前的雲彩居然如此靠近,仿佛近在咫尺,而且還是一片橘紅色的雲彩……
咦?!敖翦回過神來,瞪大了琉璃珠的眼睛。
哪裏是什麽雲彩!逆光之中,乃見一頭巨大無比的赤毛巨獸站在身前,這頭渾身長毛的怪物一只腳便有龍宮裏的蟠龍柱那般粗,但如此沈重巨大的身軀,靠近時竟然如貓兒般輕盈無聲。青如碧玉的眼珠,獸性豎瞳在眨眼時變幻,正打量這個躺在礁石上快要變成曬魚幹的鲛人。
敖翦想逃,可在那雙習慣了獵殺的銳利目光下竟然動彈不得。
“汝等乃南海鲛人?”
怪物的聲音頗爲古怪,聽起來便似帶著獸類咕噜的低咆。
敖翦只好點頭,顫了聲音問:“你……你是誰……”
“汝不識吾者?”
敖翦搖頭。
那怪物擡起碩大的腦袋,擋住的日陽讓那身橘色的毛邊似鑲上一層光暈:“難怪……光陰萬年,吾尚以爲終一生不得出。”
身後是族人寄居之所,想起祖父托付他的事情,敖翦鼓起勇氣,問:“你到底是誰……來這裏……想要幹什麽?……”
陰影中的怪物看上去似虎非虎,似犬非犬,咧開的嘴巴露出森白且鋒利無比的牙齒。
“吾乃丹饕。是爲覓食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