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北海冰寒,南海溫恒。
蔚藍浩瀚之南極海,陽光普照,終年無雪,豐饒無比,猶如巨大的漁場,且此處的海魚只戀故鄉,居然是從不外遊他海。
這水晶宮,便在南海遊龍淵下。
不比東海巍峨華貴,不比北海雕琢晶瑩,不比西海異域風情,但這南海龍宮之妙處,見異于其余三海。
既有龍太子入內通傳,這南海水晶宮裏的蝦兵蟹將自然不敢怠慢貴客,有龜丞親自引路,請應龍與天樞于偏廳稍候。
二人于偏廳落座,這海底宮殿裏到處是水晶盤龍柱,美輪美奂,而牆垣卻不多見,大多以層層美紗作簾,挂于廊道或殿內,這紗看來薄如蟬翼,輕若柳絮,隨水而飄,搖曳不定,仿佛能窺見紗後的人影,卻又始終未能看得眞切,如幻如眞,似墮幻境。
然而那位蒼衣神人,穩坐椅上,目不斜視,仿佛這一切美景在他眼中,不過如鏡花水月,可有可無。
應龍看他那表情,想是若有其他仙人邀請其參觀自家仙山洞府,恐怕也得不了這位貪狼星君一句好話,怕是要郁悶到吐血吧?
思及此處,便不由一笑:“天下之無奇不有,不過在星君眼中,是不是,也無可奇之有?”
天樞轉目看了他一眼:“敢問龍王,何奇之有?”
應龍起身走到窗旁,隨手挽過一匹順水浮動猶如被輕風吹拂,明明浸泡水中卻不見濡濕沈重的紗緞,觸手之處,柔軟更勝絲綢,如牛乳滑過指間。
“星君可知,南海水晶宮有一別名?”
天樞搖頭:“願聞其詳。”
“此殿又名龍绡宮,乃因水晶宮內,均以龍绡爲幔,故得此名。”《述異記》卷中有雲,南海出鲛绡紗,泉先潛織,一名龍紗,價百余金,入水不濡。而這裝飾在南海龍宮內的層層紗幔,正是傳說中貴至天價的鲛绡紗!
滿院子的龍绡,換不來貪狼星君一眼流連,應龍覺得自己應該替南海龍王感到郁悶了……
他歎息道:“視而不見,聽如未聞,眨眼千年,星君難道不覺無趣麽?”
“淨壇納貢,遊方觀世的職責,自有其他仙人承擔。本君貪狼,只專司殺之職。”
應龍作恍悟狀:“難怪其他仙人衣著華貴,滿臉紅光,見他們每日之務,便是遊走名山大川,普施恩惠,築廟興寺,納凡間善信香火。星君兩袖清風,勞碌千年也就得了個煞星之名,別說廟寺祭禮,就算看見你那命星在天極多亮一下,那得讓凡間術士嚷嚷著改朝換代、大禍臨頭。”
“……”天樞無言以對。
天職之所司,各有其異。
神仙修道講的是清淨修爲,殺戮有傷天和,就算偶爾在凡間施恩降妖,也大多留有余地。
然而天道正統,容不得妖孽肆虐,爲禍人間,總得有人去維護綱常不亂。
“難道星君不會有一刹那後悔,因爲不曾留意身邊,而錯過了或許千年之後便不複如前的事,或者……人?”應龍松開手中龍绡美緞,輕軟的紗緞緩緩垂落,曼妙之感,竟更勝天羽霓裳,“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與?”
天樞沈默,錯過了什麽?
不曾停下半息的數千萬年裏,他只曾記得那一杯放涼了的茶水以及那盤未下完的棋局,然而如今,茶涼有人續,棋局亦已撤,少了那一份挂懷,心裏空去了一些,倒是並不覺得有什麽。只是如今想起,是不是……當眞錯過了?
應龍淡淡看著沒有一語反駁的貪狼星君,不曾錯過那堅毅的眼底流淌而過的一絲寂寥,然而只在轉眼間,那雙烏墨眼瞳已驟轉淩厲,絲毫不見半分動搖,語聲嚴酷,如烈日融冰:“看來龍王在鎖妖塔千年,頓悟不淺。記得龍王尚有萬年刑期,待鎖妖塔重塑之日,本君自當親自護送龍王入塔淨修,以悟天道。”
有道是,舌上有龍泉,殺人不見血。
應龍眉頭一抽,咳嗽兩聲,落座取杯,神態寬容。
言道:“咳咳,福之爲禍,禍之爲福,化不可極,深不可測。有時,錯過了,不一定就是壞事。”應龍喝了口茶潤了潤喉,複擡頭看了看天色,“不過今日看來,我們與南海龍王恐怕也只能失之交臂。”
門外腳步聲傳來,龍太子敖緒推門進來,面上有抱歉之色。
果不其然。
“要兩位久候實在抱歉,父王突然抱恙,臥床不起,故未能與兩位會面,萬望見諒。”
應龍似乎早有所料,笑道:“既然如此,也不便勉強。”
敖緒顯得松了口氣,然後道:“敖緒問過父王,這火精寶珠墜落南海之後,父王也曾派人前往捕撈,可惜此珠自異天之外而來,浮沈難定,其蹤難尋,故一直未有尋獲。不過龍帝與星君盡可放心,此事敖緒一定盡力而爲,找到寶珠,以助星君重塑鎖妖塔!”敖緒豈有不明其中利害,要知道如果這火精寶珠眞能重塑鎖妖塔,無疑是大功一件,天帝論功行賞,自然也少不了他的好處,如此一來,別說是南海龍王寶座,就是加封爲天龍,也無不可!瞧那東海的龍太子,不正是因爲伏妖有功,而被天帝封作四渎龍神了嗎?
應龍問:“不知五太子打算如何?”
“呃……這,我打算調遣麾下五千水兵,于珠崖海面守備,只要那寶珠現出水面,必能將之捕獲。”
“勞師動衆,太麻煩了。”
敖緒連忙問:“莫非龍帝已有打算?”
應龍挑眉一笑,緩緩述道:“聽聞南海鲛人,動作奇敏,堪比蛟龍。若能得鲛人族相助,尋珠一事必能事半功倍。”
然而那位龍太子聞言神色略變,猶豫片刻露出爲難神色:“龍帝見諒,這鲛人族深居海底,與海族隔絕,如果要尋其襄助,只怕十分艱難。”
鎏金雙目,炯炯如刀,仿佛能看透一切隱晦之秘,普天之下,便連那些上古妖獸也未敢直視,更何況是一條未成氣候的小龍?
敖緒只覺心口窒悶,卻又無從躲開,幸在此時應龍不再暗施威壓,移開了視線,看著隨水而拂的窗紗。
“既是與世隔絕,這滿殿的龍绡,又是從何而來?”
“這……其實……”
《搜神記》曾載,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其織物正是鲛绡紗。證據在前,敖緒實在難于隱瞞。
“本座最後一次來南海龍宮,偏巧便是爲了來飲南海龍王迎娶鲛女爲妃的喜酒。”應龍王的話,慢條斯理,像考量著到底多少根稻草能夠壓彎一頭駱駝,不緊不慢,慢慢添加。
“鲛人之壽不過千年,鲛妃早已過世。”
應龍收回視線,看向仍欲掙紮的敖緒,擲下最後一語:“可這簾紗之色頗鮮,偏也不似舊物。”
若論心思慎密,敖緒再有城府,端也無法與這位談笑間顛覆三界的龍帝相比,不過三言兩語,便就瞞不過去,只好咬咬牙,說道:“其實……族中還有一個麽弟,乃是鲛妃所生,但因身體衰弱,時有夭折之虞,故此從未露面。因其喜織,故平日居于織造房,宮中龍紗,便是出于其手。”
“哦?”應龍挑眉,“龍太子紡紗?這倒是聞所未聞,本座倒想見識一下,不知五太子能否引路?”
“這……”
繞過金碧輝煌的宮宇,越往裏走便越見偏僻,叢叢珊瑚嶙峋而生,混亂重疊,看來從來無人打理,到了後面便只容得一人通行,但這裏的水流卻清澈明亮,珊瑚倒影下,曲徑通幽,漸漸可聞織機“唧唧”,雖非罄缶樂響,傳入耳中卻頗是悅耳。
“就是這裏。”
轉過了兩叢如籬笆攔路的珊瑚,便見一座相當樸素的木屋子,低低的窗用木頭棍子撐起透氣,除此之外密不透風,仿佛不願讓外人看到裏面的情況。
敖緒走上前去,有些不耐地用力敲門:“敖翦!開門!”
過了一陣,“叽——”破舊的薄木門從裏面打開,冒出一個藍色的腦袋,大如琉璃珠的眼睛滿是畏縮之色。
“還不快些出來!!”敖緒更是不耐,大聲叱喝,裏面的人總算是走出了昏暗的房間,只見是個高個偏瘦的青年,只是狀雖見人形但全身鱗采披覆,兩耳如側鳍豎起,分明就是未懂化形的水族。
“五哥……”面對敖緒,他本就手足無措,更何況側旁站著的兩個陌生而極具上位者威儀的男子,他更是連看都不敢看一眼,“是來取新的織物嗎?我還沒趕好……”他咽了口唾沫,“父王……父王他病好了嗎?……”
敖緒皺眉:“你如何得知父王病重?莫非你又私自出宮!”
青年嚇了一跳,連忙解釋:“沒有……我、我只是想去看一眼父王,沒有被人發現……”
“哼,連化形也做不到,怎配稱南海龍太子!莫要到外面丟人現眼!”他雖然厭惡這青年,但有外人在時也不便發作,“這兩位是父王的貴客,乃爲尋海中火精寶珠而來,欲借鲛人族助力。”
“我……我不知道……”
“你小時曾隨鲛妃回去過,應知鲛人族所在。”見他唯唯諾諾,敖緒更是不耐,瞥了一眼他那身粗布麻衣,哼道,“明日引路,給我穿整齊些,不要失禮人前!”
然後回身與應龍道:“此處髒亂不便久留,偏殿已備下薄宴,尊請兩位移步偏殿!”
“不急。”應龍越過敖緒,在他詫異的目光下走到那青年面前。
高大的玄袍帝王帶來籠罩的黑影讓那青年更是惶恐不安。
“本座有個不情之請。”
“是……是什麽事……”琉璃珠的眼睛總算是擡起,對上威嚴的鎏金雙瞳。
應龍微笑著半擡手肘,將受傷的手掌展于人前:“本座來得匆忙,忘記帶白綢裹傷,不知可否借幾卷鲛绡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