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洞庭水暖，隆冬之日亦不見冰封，湖面上偶爾有畫舫經過，隻不過烤了炭火的船艙溫暖如春，有美姬歌舞娛賓，飲酒作樂，誰又會有那閑情逸緻裹了皮毛大衣抖抖索索地站在船頭附庸風雅地觀景？

　　忽見平靜湖水一陣波湧，玄墨黑沙自洞庭湖底破水而出，竟無人得緣一見。修長的龍身翻騰湖上，擡頭見洞庭湖畔血光大盛，血光之中竟隱隱藏有魔息。

　　這倒是有趣了！

　　黑龍化作長煙淩空橫過湖面，落在湖岸之角，此處不算偏僻，大街上擺了不少的攤子，人潮熙來攘往，熱鬧非常。可就是這般，反而沒有人注意到赫然而現在人潮之中，玄袍華貴的高大男子。

　　應龍所落之處，正是有天下樓之稱得嶽陽樓前。

　　登此樓能盡覽八百裏洞庭湖，故此平日憑欄抒懷的文人墨客無數，隻是今日卻多了不少腰配刀劍、精幹彪悍的武林中人，反倒是把那些書生文客給擠了出去。

　　刀光劍影，斷也不至有如此可怖的血光。此般堪稱魔象的血光之災，至少得屠盡整個嶽陽、把整個洞庭湖水染至血紅。

　　血光之處，卻是來自嶽陽樓旁一座酒樓，應龍不由露出一絲玩味笑意。

　　“啊！！！我不要當武林盟主！！你愛找誰找誰！我說了我不要當！！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啊你？！”錦袍男子扭曲著一張爲武林俠女爲之瘋魔的俊臉，近乎抓狂到掀桌的地步。

　　然而坐在他面前的另一名面相溫厚樸實的男子仍是一派安然地端著手裏的茶水，對其咆哮之怒充耳不聞。待對方的怒火發洩得差不多，雙臂撐著桌闆喘粗氣的時候，才施施然放下茶杯，溫言勸慰友人：“鳳三，前時你一手平息西域魔教入侵中原，平息武林危難，立威人前，如今接掌盟主之位當是衆望所歸。眼下各門各派、武林名宿心甘情願以你爲尊，你就不要推辭了。”

　　鳳三，鳳三公子，本名鳳天翎，乃是如今武林新貴，更兼爲當朝鳳貴妃之弟，鳳太師嫡子，其尊貴身份不言而喻。

　　然而此時他卻一反常態，怒氣沖沖地瞪著對面的男子，要不是自知武功不及對方，隻怕刺客就要撲上去把對方踹下嶽陽樓：“這是哪門子的心甘情願？！歐陽無咎！！別以爲我不知道，這兩年你沒少給那些武林名宿、掌門幫主上眼藥！那個西域魔頭還不是你一個指頭給彈飛的？！愣是把我點了穴放在屍體前面，有你這麽栽贓嫁禍的嗎？！”

　　溫厚男子咳嗽兩聲，略有尷尬地轉開眼神：“若非有你及時接應，也不可能將魔教教衆一網成擒。無論如何，你確實厥功甚偉。”

　　跟這家夥置氣就像拳頭打在棉花上，鳳三氣得無力，翻身坐下手肘擱在桌上，歪眼盯了對方，不給好臉色地哼道：“你少給我來這一套！哼，甭想甩掉包袱跑去玩雙宿雙棲、離世歸隱的把戲！！”

　　歐陽無咎，正準備退位的現任武林盟主，露出極爲無奈的苦笑。

　　“我倒是想，可他不肯哪……”

　　鳳三撇嘴：“八成是捨不得你那份家業吧？”

　　歐陽無咎莫名歎息，明明是主管天運之才的祿存星君，怎麽就老是惦記著他手裏不小心漏出去的幾個銅錢呢？

　　正想著，忽然那鳳三猛地站起身，向他一拱手：“啊呀！府裏屋頂漏雨還沒派人修理，得趕緊回去看看！就此別過！”言罷輕身一躍，如大鵬展翅般掠出欄杆，轉眼間就沒了影子。

　　不等歐陽無咎贊歎他的輕功又更上一層，就聽到後面森森的聲音響起：“歐陽少爺，您付賬了嗎？”

　　“咯噔！”堂堂武林盟主，就算面對數千魔衆亦未稍有動容，可這一句話，頓時叫他的心跳加速，頭皮發麻。有些發僵地轉過身來，對上那張清雋斯文的書生臉，清楚地看到那雙眼睛裏隱隱浮動的怒火。

　　就有謂說曹操，曹操到。

　　這位，自然就是歐陽家的賬房先生王璣——天璣祿存星君。

　　本來心裏怯怯，卻因爲看到王璣眼角下疲憊的陰影，歐陽無咎當即也顧不上其他，連忙拉他坐下，徑自吩咐小二換了新茶，另再重新備上時鮮菜肴，然後又把之前不曾動過的糕點全推到王璣面前：“先吃些填填肚子，待會菜上來了再好好補補。”偶爾掠過一絲血氣的眼珠此刻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心中關切，也不由得有些抱怨，“蘇州至此路途遙遠，便說了讓嚴掌櫃他們去查便是，何必你親自跑這一趟？”

　　許也真是餓了，王璣便取了筷子夾了塊桂花茶餅咬了一口，皮酥幹口，歐陽盟主連忙捧了茶盅過去，王璣瞪了他一眼，也不推拒，低頭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茶。蓮芯有清熱降火、生津止渴之妙，洞庭湘蓮更是其中極品，苦中伴有蓮香，配上茶餅香酥，更是不錯。

　　這番動作，所幸是在包廂之內無人得見，否則若讓那些武林中人看了他們敬若神明的盟主大人居然這般小心翼翼地伺候一名文弱書生，怕是全都得眼珠子掉出來滾一地。

　　王璣吃了糕點，喝過熱茶，臉色總算好看了一些：“你是甩手掌櫃，再大的家業也備不住被底下的蛀蟲啃個精光。”眼中一閃而過的精明，隨即盯了歐陽無咎，“莫要轉開話題，大少爺，我方才問你的話呢？”

　　歐陽無咎連忙回答：“今日這頓是鳳三說的請客，可記在他賬上。”

　　“我說的不是這個。”

　　“啊？”

　　王璣慢慢喝了口茶：“耗資五百兩紋銀，包下嶽陽樓召開武林大會的事，我去蘇州之前可一直都不曾聽說。”

　　“呃……”歐陽無咎有點心虛，“事態緊急，不及告之先生。”

　　“我看你是想快刀斬亂麻，趁鳳三立下大功，弄個武林大會，順勢讓出盟主之位讓他給你頂缸吧？”王璣眼中精光一閃，“此事我並不反對，反正武林盟主純粹就是一費銀子的活計，你不幹這事可真真省了不少。可有必要租下那麽大個地方嗎？”

　　武林盟主有些委屈：“總不能就在洞庭湖邊搭個台放幾張闆凳吆喝一翻，就把盟主之位給交接了吧……”又不是賣藝的，好歹是武林盟主……

　　“不行嗎？”

　　“不好吧？”

　　“……”王璣想了想，倒也闊達，一擺手，“也罷。隻此一次，下不爲例。”

　　這話總算讓歐陽無咎松了口氣，可下面一句愣是把他又吊了起來。

　　“倒是你，我方才遠遠就瞧見洞庭湖上血光沖天，你怎麽又忘了收斂，難道不怕那些道士又打上門來嗎？”語中嚴厲更勝之前，但關切之意卻也在其中。

　　不怪他這般擔心，自鎖妖塔一役，歐陽無咎被挖去人心，身負重傷，但不知何故，待兩月之後傷勢恢複不但未損功力，反是魔功大成，體內魔息更是瘋狂滋漲。

　　他本是凡人成魔，不懂收斂，日日高漲的血光少不免驚起各路以除魔衛道爲己任的道人術士，前來降服者一時間可說是絡繹不絕。

　　然而一向所向披靡的“高人們”這回卻實實在在地碰到了硬茬兒。

　　須知歐陽無咎不但一身武功高強，而且又是武林盟主，敢上門除妖的“高人們”得先過他面前那些武林高手那一關。可憐“高人們”平日習的是道術，不是武術，哪裏是對手？

　　倒有一些確實有點能耐，好不容易用高深道法闖過去了，還不曾遭遇那人魔，便先給五花八門的仙家寶貝給拍出門去。

　　“高人們”也試圖遊說各派掌門相信當今武林盟主乃是魔身，一旦發難定然禍及蒼生，換來的卻是看瘋子一樣的眼神以及武林中人的嗤之以鼻。

　　魔？

　　子不語，怪力亂神。

　　再說了，歐陽盟主是魔？這是哪門子笑話？！

　　武林之中誰人不知當今武林盟主乃仗義熱心，公正無私之人？！上一回魔教魔教入侵中原還是他給親自率領衆多高手將之徹底擊退，不但解武危難，更不居功。

　　他若是魔，何者爲神？

　　瞧瞧，如今歐陽盟主雖位高權重，但有急流勇退之悟，多番萌生退位之意，衆武林名宿苦勸無效，眼見中原武林頓失中流砥柱，實在令人扼腕！

　　事實上，沒有人知道，歐陽盟主也有自己非常苦惱。

　　最近與前來挑釁的武林高手比武，他必須無比謹慎，小心翼翼像呵護小孩子般跟他們交手，很是擔心一指頭就令對手給爆體而亡，有違俠義之道。

　　“所以就說讓你別去蘇州了。”歐陽無咎忽然一把捏了王璣的手，掌心熾熱無比，寒冬之中竟似爐火一般，“一想到先生不在，我便很難控制自己。”

　　憨厚的臉上浮現出一種難以言表的邪魔氣息，眼底血光若隱若現。

　　“你走了三日，便似度日如年，一直不敢閉眼，怕自己一時失了神志大開殺戒。”魔氣大盛的男人連發絲都開始泛出血紅，然而他的動作依然輕柔，把腦袋緩緩擱到王璣不算薄瘦的肩膀上，“先生……就算我成了魔，也請不要舍我而去，好嗎？”

　　“無咎……”

　　王璣有些愕然，但沒有推開他，反而將他的手握緊，“你怎麽……”

　　“不妨事的。”大掌揉著王璣纖長的指頭，那單薄的身上一絲絲沁人心脾的蓮芯清香，仿佛慢慢洗去他心底的暴戾，“隻要我把盟主之位交出，便可一直待在你身邊了……到時候我便去歸墟，在員嶠山中尋個住處，再不入世。”他總是擔心有朝一日，控制不住大開殺戒，還是盡快找個無人之地隱居比較穩妥，似歸墟這般茫茫海域，天際盡頭，被仙人遺棄的海外仙山當是一個好去處。

　　王璣聞言心頭一陣陣難言的悶痛，歸墟乃海域盡頭，歐陽無咎此舉，無異於劃地爲囚！

　　他忍不住環臂摟住那個有擔當得讓人心疼的男人：“你這般……哪裏像魔了？你應該更自私一些，比如說把那些找茬的道人一個個拍去給閻君接收……”

　　“呵……”男人的肩膀抖了下，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眼中血氣此時已然消散，依舊是那敦厚溫和的笑臉，“先生你在教我如何成爲一個正統的魔嗎？”

　　“看來魔尊確實不是個好師傅。”

　　慢悠悠的聲音從窗外的空中響起，歐陽無咎神情一凜，身體未動，翻手一掌往後拍出，血氣排山倒海猶如狂風怒濤，隻把那大片牆壁也一併轟個粉碎。

　　所幸近日嶽陽樓附近多了不少武林人士走動，這般大的動靜雖是嚇人，但百姓們也都習慣了武林中人經常大打出手的鬧出的大動靜，隻是紛紛躲遠了些，倒不至引起騷亂。

　　半空中的黑沙長影顯然未受損害，穿入樓內，化出高大的玄墨男子。

　　歐陽無咎一見應龍，當即攔在王璣身前，眼中血光再度浮現。然而對方顯然全不將這份敵意放在眼內，微微一笑，打量面前二人。

　　劍拔弩張之際，卻聽王璣怒道：“你怎麽又把牆給砸爛了？！回頭又得賠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