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洞庭湖，乃古時雲夢大澤，一望無際，八百里平川。

　　這日是洞庭湖底老龍王的壽誕，自是少不免大排筵席，請來附近江河湖泊、井潭山洞的龍王爺過府飲宴，這湖底的熱鬧可真夠瞧的！

　　洞庭湖乃魚米豐饒富庶之地，千歲大壽自然要筵開百席，一時間，龍宮內可說是擠滿了客人，這邊正因為不小心踩到哪位的魚尾巴吵起架，那邊又有兩位的龍角磕碰到了嚷嚷起來，實在有如凡間的集市。

　　洞庭龍王滿臉喜氣，此時一個蝦兵好不容易擠了進來，湊到龍王耳邊稟告了幾句，龍王神色大喜，連忙帶人出迎。

　　眾水族不免奇怪，卻見龍宮中門大開，六匹膘肥體壯的海龍馬正停落在水下，車架更是鑲金鏤銀、珊瑚珠貝極盡華貴，便見下來一名男子，白袍瀟灑，面容俊雅，舉手投足之間風度翩翩，氣度不凡。

　　一見此人，洞庭、太湖、洪澤幾位龍王均上前向這位青年行禮：“拜見四瀆龍神！”

　　來者自就是天帝親封的四瀆龍神——敖殷。

　　敖殷目光一覽而過，點頭回禮：“幾位龍王見禮了。”

　　須知四瀆流域幾已覆蓋中原大地，權威自是令在場眾多龍王無可比擬，更兼是東海龍王大太子，可謂少年得志，簡直是龍族年輕一輩中之表表。唯有一點可惜的是，聽聞這位四瀆龍神曾有正妻，奈何那女子另有所愛，敖殷無奈休妻。然他愛之極甚，至今未有續弦，神後之位依然懸空，而四瀆龍神亦在各家龍族少女心中留下情深不改的印象。

　　此番能請來敖殷，洞庭龍王自是龍心大悅，態度殷勤，未想一番寒暄之後敖殷卻遲遲未抬步入宮，眼神也不時後移，仿佛在等什麼人。

　　幾位龍王正是奇怪，敖殷身邊的龜丞倒是個識得眼色的，連忙上前解釋道：“幾位龍王見諒，我家龍神爺本是與那白仁岩黑龍王一併前來赴宴，不想來到洞庭湖上黑龍王突然改道他往，我等未及追趕，如今黑龍王不知去向。那位龍王與龍神爺乃是叔侄，龍神爺自不免掛心。”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敖殷對白仁岩的黑龍王照顧有加，黑龍王經常逗留鄱陽湖底的龍神水晶宮，而四瀆龍神亦常常親身前往白仁岩探訪，那是五湖四海都知道的事。龍王們連忙點頭稱是，少不免又讚歎四瀆龍神心懷尊長，乃一方表率等等。卻未知敖殷遲遲未見黑龍王前來，心裡早便焦急萬分，恨不得親自去找。

　　便在此時，忽然洞庭湖底翻起洶湧暗潮，乃至水下蝦兵蟹將都被沖個東倒西歪，龍嘯震耳，便是這眾多龍族，竟亦一時嚇得驚在原地。

　　粼粼波光湖水阻擋了視線，隱約可見湖面之上外巨大龍身於湖面上空翻騰起伏，黑影未曾入水已見無上龍威。

　　敖殷見喜：“來了！”

　　頃刻巨龍以入海之勢穿身入湖。有容納四水、吞吐長江之稱的洞庭湖好似一時容它不下般，頓時大浪滔天，奔流洶湧。鱗點珠華，須鬢怒張，那黑色巨龍威武雄壯之姿頓叫一眾龍王看得目瞪口呆，自問他們便也如這般現出真身，也斷無此般真龍威儀。

　　威武龍身水中游曳，蜿蜒直往龍宮而來，轉眼已來到眾龍王面前。

　　見了黑龍王回來，敖殷本是高興，誰想待他看見黑龍王頸背上所負之人，那張俊美的臉龐頓時沉了下去。

　　在看到那男人下來之後還似對待坐騎般拍了拍龍頭，而那黑龍非但沒有反抗甚至還俯首於前，當即讓一直在人前穩重斯文的四瀆龍神肺都氣炸了！只恨不得撲上去一手拍掉還擱在龍額上的那只礙眼的大手。

　　不過敖殷早已不是以前的小龍太子，雖然腦門青筋都突出好幾根來，但還是不動聲色，整整衣冠，上前向男子拱手行禮：“原來是南極龍帝到訪。有失遠迎，還望恕罪。”禮貌周周得有些乾巴巴，絕對的言不由衷。

　　應龍打量敖殷，微微一笑：“不想當初的小龍太子業已成了四瀆龍神。黑虯，昔日一別，可真有些年月了。”

　　話音中，且見黑龍龍身光芒一閃，化作黑袍龍王，其貌大異於龍身姿美，目大鼻寬，膚如黑炭，加上身形尤其魁梧，整個看上去就像一座黑鐵塔般。他對應龍態度恭敬，沉聲回話：“兩千五百二十七年。”

　　那邊磨牙的聲音更響了。

　　連日子都算得那麽清楚！？可惡，要早料到會遇上應龍，他就不會來赴這勞什子的壽宴了！然而眼下縱然再有不甘，偏又不能發作，畢竟黑龍王視應龍爲主，若是得罪了應龍惹了黑龍王不快，反而是便宜了對方！

　　再看那龍宮門前的衆龍王，如果說方才四瀆龍神駕臨是歡天喜地，如今南極龍帝的到臨卻是噤若寒蟬。誰個不知這位龍帝兩番逆天？連四海龍王都因他之故而落得成爲擎天之柱的下場……如今雖說也一併舍了如意珠擎起中天，但這瓜田李下的，還是避忌些的好。

　　身爲地主的洞庭老龍王卻是躲不過，隻好苦了一張臉上前來問：“洞庭龍王拜見龍帝！未知龍帝親臨所爲何事？”

　　應龍倒是大方，言道：“本座途過洞庭，巧遇黑龍王，欲借洞庭龍王寶地一聚，多有打擾，還請見諒。”微微一笑，袍袖一翻，掌中現出一座不過巴掌大小，鑲有金、銀、琉璃、珊瑚、琥珀、硨渠、瑪瑙，更有巧奪天工之妙的七寶玲瓏塔，饒是在場各水族之王，見了這顆寶貝也頓時移不開眼！

　　龍族喜愛寶貝，各河川的龍王均不由露出羨慕的神色，不過是來借個地方說說話，出手便是了不得的寶貝！洞庭龍王當即眉開眼笑，連忙親手收下玲瓏寶塔，連連道謝：“龍帝光臨老龍這小小龍宮，實在是蓬蓽生輝啊！裏面請，裏面請！”

　　應龍略點頭，擡步先行，黑龍王向洞庭龍王拱手回禮後亦尾隨其後，至於那四瀆龍神，狠狠地咬咬牙，一跺腳本也想跟了上去，可卻被龍王們圍了個水洩不通，隻得眼睜睜地看著那兩人走遠。

　　既然南極龍帝不過是借個地方，那麽壽宴也就繼續舉行，宴席之上敖殷少不免是要作陪，畢竟幾位大湖的龍王都在他四瀆水域之中。

　　黑龍王與應龍去了敘舊並不曾入席，隻是他不過是白仁岩這種無名小山的龍王，倒也無人在意。

　　酒過三巡敖殷便也起身借醉告辭。衆龍王不好阻攔，也隻好由他去了。

　　敖殷心裏焦急，腳步也不免離地，忽在無人的廊道上身形一展，竟就化作一尾矯長的銀龍蜿蜒遊向龍宮後花園。南極龍帝面前，洞庭龍王自也不敢怠慢，騰出整個後花園，更吩咐宮中蚌女蝦兵不得打擾。否則見了這瑰麗華美的銀鱗掠過，哪有不會驚豔尖叫之理？

　　海龍善潛，便見銀白的龍身無聲無息地遊過廊道，入了後花園，伏在珊瑚叢後，擡眼便看到那遠遠的涼亭。

　　便見那二人正在涼亭之中。一者背靠亭柱，玄袍雍容，金瞳半斂嘴角帶笑，儼然是那睥睨天下的悠然。一者筆立一旁，魁梧如山，無需言語動作，便知那份自始至終的忠誠至今仍謹存心底。

　　恍惚間似回到了兩千多年前的東海水晶宮，兩位身份懸殊的龍王，便也是這般，一坐一站，如一幅風景，仿佛開天辟地以來，便已該是這樣的位置。然而之後，黑龍王便義無反顧地跟隨應龍，離開東海龍宮，投身妖軍爲將，逆天作亂。

　　銀龍爪子一緊，頓時捏碎了一顆馬頭大小的珊瑚石。

　　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他已不是幼稚無知的東海龍太子，他乃統禦江、河、淮、濟的四瀆龍神！便是南極龍帝，他亦不怕一較高下！！

　　“黑虯，你那小侄子蹲在角落裏撓爪子的聲響可不小啊！”

　　對上那雙溢滿調侃之意的金瞳，黑龍王像鍋底一樣黝黑的臉也不免露出些尷尬。誰讓那銀白色的龍身如此華麗耀眼，想裝著看不見都不行。

　　“見笑了。”

　　應龍沒有接話，慢慢打量面前的舊部，這位曾經令天兵天將聞之色變的三大妖將之一——黑虯龍王，如今卻不過是雁門關西彈丸之地的一方小小龍王。

　　此來洞庭，乃爲了大羿所殺之修蛇正是埋骨洞庭，實在沒想到會在洞庭湖上遇到黑龍王。

　　站在他面前的黑龍王有一刻的沉默，闊別千年，好不容易再見到昔日君主，眼中，蘊含了深至骨髓的悔意。

　　“可是惱了本座累你受帝俊責罪？”

　　“末將豈敢！”黑龍王銅鑼般的聲音悶悶響起，一時間竟忘了對方已非妖帝，自己亦不再是其麾下之將，仍舊如前時那般應答，隻是話一出口，卻又懊惱不已，提起以前輝煌，不是讓應龍再想起如今敗境麽？

　　口拙如他，一時不知所措，便把心裏的話一下子全都掏了出來：“當如天帝座前所言，女媧殺黑蛟以濟冀州，舜帝屠九龍遂立威，大禹鎖龍鎮沈太湖底，天人欺我，我等血性龍族，豈可屈從？！隻是……未曾料到，此舉乃令凡間十年大旱，生靈塗炭。黑虯領罪，非因悔逆，而爲補過。”

　　“本座可沒有你們所想那般大義啊……”

　　應龍歎息著，指抵側額，似乎對他這位舊部極是無奈。三將之中，如果像飛簾那般本來就是天上星君所化、又或者似九鳴那般沒心沒肺，倒還比較讓他放心。便隻有這個一直守在他背後的黑龍將軍依然不改初衷地忠心耿耿。

　　“隻是不解，爲何此番……並不與我共商……”黑龍王聲是嘶啞，想到他得聞消息趕到鎖妖塔時，擡頭隻看到黑翼巨龍無力地摔下雲端，第二次了，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君主墜落，卻無力可挽。

　　思及此般，黑龍王不由得捏緊拳頭，指尖深深陷入皮肉之中。

　　“末將仍守當日之誓。”

　　仿又回到昔妖軍王帳之內，明日一戰將斷生死。鐵塔般的壯漢腰杆筆直，厚大的拳頭擡起按在心髒的位置： “願隨帝君。生不離。死不棄。”

　　沉如重鼎墜地的聲音，帶著無比的壓抑與隱痛。

　　應龍的目光越過欄杆，落在掩耳盜鈴般躲在赤紅色的珊瑚叢後眼睛冒火般死死盯住他們的不放的銀龍。

　　玄黑身影緩緩離座起身，左手握拳不輕不重地落在黑龍王的拳上。

　　拳背相抵，淡淡言道：“有牽掛，便做不到心無旁騖。”

　　黑龍王心神一窒。

　　那雙金色的龍睛依然通悉所有，就算穿了刀劍無法穿透的盔甲，在應龍眼中，他便依然猶如不著片縷、赤身裸體般無可遮掩。

　　他確實牽掛敖殷，在趕往鎖妖塔途中亦曾有過擔憂，若助應龍，那身爲天帝親封的四瀆龍神定會受到牽連。

　　然而敖殷笑容中的沉穩與毫不退縮的傲意，卻讓他方自恍然大悟，曾經頑劣莽撞的小白龍已然長大，其能亦已與之比齊，扶搖並肩，翺翔天宇。

　　“便是心存牽掛，亦無礙忠君護主。”

　　應龍看著那張雖是醜陋卻剛毅無比的臉，露出一絲苦澀笑意：“十萬天兵可不是紙紮的娃娃。”

　　黑龍王心中明瞭，他自是知道應龍麾下那十二翔龍甲衛。

　　“爲帝君所用，雖粉身碎骨，肝腦塗地，無恨矣。”

　　應龍沉默片刻，忽然問：“即使要背負逆天罵名？”

　　黑龍王單膝下跪，俯首答曰：“不疑我君。”

　　凝視面前這個至今忠心未改的魁梧男子，向來唯我獨尊的南極龍帝仿佛在那一瞬間，看到了鎖妖塔下向他複命的那十二幅身影，玄鐵甲破，銀翎盔裂，仍跪在他身前穩如磐石，不動如山。

　　湖底水波蕩漾，無聲無息。

　　黑龍王隻覺得肩上一重，而後擡頭之時，隻看到遠去的玄色長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