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巨大的蝶在夜空中飛舞,輕飄飄地落在相府後院,在雲枭落地後化成一捧竹葉,飛散空中。
雲枭愣忡地望著杞山方向,他本不該獨自離去,留下竹君一人面對那惡妖。
但他如今思緒淩亂,不知該當何爲。
這些年來,他不止一次地想象過與素未謀面的父親相見的情景。雖然娘親從來不曾形容過他,但從娘親依戀的眼神,他的父親,該是一個很好的人。
在他們重逢後,他會將六年來的種種與父親細細說明,然後帶他去見師傅。諾大相府,容得下一個雲枭,自然也不在乎多一個人。師傅胸襟寬廣,想也不會介意。
父親會和師傅一起下棋,而自己站在旁邊奉茶,若是父親輸了,他會悄悄地扯師傅的衣服,那樣的話,師傅便會微笑著,不著痕迹地讓幾步棋……
然而這一切,隨著那男人的出現,猶如鏡花水月,破碎無影。
房間只在幾步之遙,他卻覺得身體沒有半點力氣,不想動,不願動,靜靜地抱著膝蓋,坐在那裏,直至天色微亮。
“雲枭?”
熟悉的溫厚終于響起,他慢慢地擡頭,看到了天權。
背光而立的男人,碎金般的晨陽落在他身上,如天神驟降。
雲枭發覺著,自己對他的依賴,原已根深蒂故,只要聽到他的聲音,懸在半空的心便輕輕地,穩穩地落回地上。
“師傅……”
天權拂去他發稍上的露水,看到他冷得發青的嘴唇,不禁皺眉。
手一揚,院中微冷的晨風停了,一襲月白披風罩在雲枭肩上,將他牢牢裹緊。
“天大的事,也不該拿自己的身體折騰,雲枭,你是想師傅生氣嗎?”
雲枭用力地搖頭。
天權輕歎一聲,彎身一把將他攔腰跑起,雲枭只覺身體突然離地,嚇了一跳,慌忙環住師傅的脖子。
看著師傅冷凝的臉色,雲枭抿了抿嘴,小聲說:“師傅,對不起……”
天權低下頭,凝視他片刻,卻突然笑了。
“雲枭,可還記得初次在杞山遇你,爲師便是這般抱著你,問你願不願當爲師的徒弟。”天權邊說著,邊抱著雲枭走入房中。
房內自比清冷的院子溫暖百倍,冰了半宿的臉蛋被暖意熏得略是暈紅。
手中的重量早不是記憶中的輕盈,男性的骨骼沈重,肌肉結實也是墜手,天權笑道:“眨眼數年,雲枭已經長大了!”
但他的腳步仍穩,懷抱著青年的手臂依舊有力。
雲枭被輕輕放到床上,幽綠眼睛認眞地凝視著天權。
“師傅,你是不是……早知道我是妖怪了?”
天權正爲他捂被,被他這麽一問,不禁有些錯愕:“我自然是知道的!”
看他這般坦然,雲枭突然有種泄氣的感覺,旋即又轉爲氣惱,師傅是仙家,與妖爲敵,故此他一直以來都刻意隱瞞著,而且師傅從不曾提及,還以爲天權不曾知曉他的眞身。想不到……
可還是忍不住,問天權:“師傅不是……討厭妖怪嗎?”
天權摸了摸半縮在被裏的腦袋,心中輕歎,這個徒弟兒倒是只長個兒不長心眼。
“傻徒兒,世間精怪,並非盡惡。若當眞見妖除妖,師傅早幾百年便累死了。”他笑了笑,忍不住扒開被褥,免得把裏面的傻徒兒給悶壞了,“天權文曲星君,也就只有你這麽一個徒兒,疼還來不及,怎麽可能討厭?”
看著雲枭忍不住翹起來的嘴角,天權心知自己對這個徒兒總是縱容,可也,忍不住縱容。
“師傅,我爹來了。”
天權眉頭一皺:“你見過他了?”
“嗯……竹君他……”
天權看了他片刻,終于還是說了:“竹君與你娘有段因緣,若是遇了你父親,只怕難有善了。”
但雲枭還是露出難過的神色,畢竟與竹君相識多年,或許心中有些責難他瞞而不言,可還是記挂著這個時常安靜眺望遠方的男子,如今方知,他一直等待的,是早已不在人世的娘親。
“是孽是緣,只有局中人知,你無需爲此費神。”天權若有所思地看著杞山,“此事,爲師自會處理,你這幾日在府中修養,不要四處走動。”揉掉他眉心的郁結,他溫聲囑道,“看你累的,整夜不曾合眼了吧?快些睡吧,萬事,有爲師擔待。”
待雲枭睡下,天權轉身站起走出房間。
輕輕關上房門,一道強風障壁自門闩處噴散而出,將整個後院包住。
天權轉身踏空而起,往杞山飛去。
杞山之上,竹樹開花,飛花如絮,虛幻仙境一般。
天權不禁輕歎,似與虛空中的朋友說話:“竹君,這又何苦?”
妖氣在山中大盛,便見一個黑袍男人從林中走出來。
此人眼瞳青綠如幽,凶戾非常,一身戮氣仿佛一頭剛撕裂了獵物從山中出來的野獸。
天權站在原地,不動如山,那黑袍男人也是無視于他,擦身而過。
“請留步。”
天權淡淡請求,那男人果然停住腳步。
突然不問因由,鋼爪破空刺向天權背脊,若站在那裏的是個凡人,只怕當即便要被開膛破肚,慘死當場。然而無堅不摧的爪子,卻仿佛被鋼硬的盾牌阻擋在空中,男人略是驚訝。
爪前空無一無,但漸漸清楚看到原來是一股凝結在爪尖前的風旋,遏止了他的攻擊。
“你不是凡人!?”他收了爪,冷冷看著這個莫名其妙出現的人。
天權緩緩轉過身來,朝他拱手施禮,並不計較他不由分說便橫施毒手,溫和笑道:“閣下可是雲枭之父?”
男人挑眉,上下打量天權,而後抱臂胸前,輕藐地道:“那麽說,你就是那個膽敢當我兒師傅的家夥?”
對方出言不遜,天權皺眉,仍耐了性子,道:“閣下既爲人父,便該知道有些事情,強行爲之,會傷了雲枭。”
“嗤!”
男子不屑嗤鼻,“他是我的兒子,我要剖了吃了也是我的事,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天權眼中掠過一絲薄怒,卻未發作。
“雲枭既拜我爲師,做師傅的,自然得妥帖保護徒弟,容不得半點傷害。”
“哈!哈……”男子仰天長笑,“當眞有趣得緊,這世道莫非變了不成?!怎麽我這幾日來遇的都是些傻瓜?!”但見袍袖褪下,露出來的手指上,鋼銳的長爪從指縫間冒出來。男人微垂首,伸出舌頭舔了舔削骨如泥的爪子,邪魅笑道,“雲枭跟著我,自然有他的好處!你教他那些法術,沒一個有用,弱風無力,連殺個人都做不到!”
“慚愧,法術本不是我的專精之門。”
“廢話少說!!你說得再好是好聽,也不過是觊觎他身上帶著的東西。”
天權道:“那物還是留在雲枭身邊比較妥當。”
“哼!放屁!!那東西本來便是我的,只不過當日逃出鎖妖塔時不甚遺落,被雲娘拾了!既然雲娘交付我兒,自然是要還我!!”
雲枭的娘親在此地盤桓多時,想必也是爲此,然而天權卻不肯退讓。
“還請閣下放棄此舉。”
男子瞪著他看了良久,忍不住又大笑起來:“好笑!好笑!你算個什麽東西?也敢來管我的閑事?!”
他笑聲一落,突然身形驟然消失無形。
黑影在天權後側閃出身形,鋼爪裂空,破向頭顱。
然而空氣中依然似有一副銅牆鐵壁,容不得他的利爪近身一寸半分。
天權不緊不慢地回身,看著黑袍男子微微一笑。
“黑豹妖,當年你在逆龍麾下不過是陣前小卒,今日逆龍困在鎖妖塔中,妖域無主,你出來倒是稱王了。”
黑豹妖王大吃一驚。如今妖域之內,妖城被無名法陣圍困,妖帝失蹤,群妖各踞勢力,他從鎖妖塔裏出來便在妖域割據一方,與金獅妖鑫鬃並雄稱王,但他的來曆並無人知曉,然而眼前這個斯文儒雅的男人,皮相雖老,也不過半百,怎可能通曉他的過去?!
他想抽回鋼爪,卻發覺攥緊爪尖的旋風牢牢吸住,竟一時抽不出來。
“你到底是什麽人?!”
天權只笑不語,伸出一指,點在虛空之中。
頃刻間狂風如濤,撲面吹得黑豹妖王發鬓後展,黑袍飛騰。然而他卻動彈不得,整個人像被數百象蹄碾過,全身骨骼寸斷般劇痛難忍。此刻腦中突然響起竹君最後的一句話:‘勸你不要招惹雲枭的師傅……否則,自找苦吃。’
狂風中,傳來不急不徐的聲音:“風或無形無相,卻未必不能制敵。黑豹妖,你的道行,與逆龍妖帝相比,還差得遠。”
制住他鋼爪的力量突然消失,黑豹妖王不及站穩,被狂風卷上半空,像砂礫般很快失去蹤影。
風停下來的杞山上,竹樹停止了沙沙聲響,死寂地站在嶺上。
天權遙眺遠空,良久,搖搖頭,仿佛在黯歎妖王的癡愚與執著。
漫山開遍白花的山崗,竹林最後的璀璨,他看了最後一眼,背身離去。
吹送的清風中,傳來男人低沈的詠唱。
“竹六十易根……有根必生花……生花必結實……結實必枯死……實落又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