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偏廳早准備好饷食佳肴,韓安伺候一旁,待他師徒二人落座,便伺候著布菜。
這幾個月下來,韓安早摸透雲枭的脾性,這位少爺也是怪得很,只吃肉食,青菜蘿蔔雲耳金針等素菜無論做得多香,皆是一箸不碰,連五谷精梁、新鮮蔬果也是不吃。可偏偏韓相爺對他寵得很,任他挑食也不勸阻,有的時候還細心地爲他挑掉粘在肉上的佐菜青蔥。
韓相爺近來的口味也變了許多,從前奢華嘴挑,不是精致味美便不入嘴,若是吃了不喜之食,當即隨口吐掉,甚至爲了西湖醋魚略是酸了些而大發雷霆殺掉廚子。如今卻是大逆從前,莫說吃飯隨意,便是菜色偶爾鹹了淡了,涼了熱了,面不改色便吃下去,沒再計較。
今日也是,雲枭面前擺著一盤盤的葷腥肉食,而韓相爺還微笑著坐在一旁,便是看著他吃,手裏拿著一壺春酒重碧,慢慢倒進杯中細品,偶爾在雲枭擡目抗議下笑著夾上一箸嘗嘗,這哪裏是同著共食,分明便是坐桌陪吃嘛!
不過韓安也是見怪不怪了,布菜後便垂手退下,順身掩上房門。誰叫他家老爺將雲枭少爺捧到心尖上,都快寵上天了。想來老爺大概眞沒做過誰的師傅,這師傅跟徒弟的角色都倒個了……
看到雲枭埋頭猛吃,大概也是肚子餓了,直像一頭覓食歸來的小豹子。天權不禁想到平日雲枭縱是餓著肚子也要等他回來,對這個有些任性卻教人心疼的徒弟更是心憐。
不知雲枭在遇到他之前是如何過來,以他那飯量,定是經常挨餓吧?他母親不知葬在何處,那時他一個小孩無能爲力,只怕是草草安葬……得快些空下閑來,帶他去拜祭清掃才是。至于他父親……
雲枭吃飽了肚子,擡頭看到天權執杯不飲,愣愣地看著他,眼神卻非在看他,仿佛穿過身體在想著別人,不禁有些不甘,喚道:“師傅?”
天權回過神來,笑道:“竹君最近可有消息?”
雲枭搖頭:“沒有。”
“便是說,尚未有你父親的消息了……”
“嗯。”雲枭垂下頭,其實有竹君替他守在那裏,他應該放心才是,但心裏總是不安,記得娘親臨死前百般叮咛,必將東西交到父親手中,而如今他在師傅羽翼下好生舒適,那不知何處的父親卻仍是杳無音信。
“雲枭,想回去看看嗎?”
雲枭咬唇略是猶豫,他並非不想去,只是學業未成怕師傅責怪自己心有旁骛,故此一直未有所求。天權怎會看不懂這徒兒心思,寬眉一笑:“你這三個月來在府中勤修法術,習煉武功,都不曾出去走走,也是爲師疏忽了。既然獨孤老先生明日不來,你便出府去走走吧!”
雲枭心裏一喜,連忙擡頭問道:“師傅,你也一同去嗎?”
天權有些爲難:“明日有西夏使節來訪,爲師恐怕不能告假……”卻見雲枭失望眼神,心中不忍,便又道,“不過午時安頓使節後或可有閑,爲師盡量趕回來便是!”
“嗯!好啊!”綠瞳閃爍光彩,自然是愉悅神色。
午後一過,雲枭定坐在偏廳,臉上沒什麽表情,但眼睛卻只張望著院外廊道。
可一直等到未時,仍未見天權歸來。
旁邊的韓安忍不住勸道:“雲少爺莫等老爺了,聽回來的隨從說,今日朝上來了西夏國的使節,皇上令老爺作陪,恐怕要到夜裏才能回來。”
雲枭聞言默而不語。
又至申時,看著空無一人的外院,他終于站起身來。
韓安連忙上前:“雲少爺,可需小的陪同前去?”
“不用。”雲枭冷冷回答,然後邁步走出偏廳,獨自一人出府去了。
他雖心知天權公務繁忙,總不可能時時刻刻伴隨自己,但便是知道,卻仍是忍不住內心的期待。然而便是希望越大,失望也大。
雲枭一人出了相府。
一路上兩旁房屋披雪如錦,樹上鑲了晶瑩冰挂,美輪美奂,不少孩童在雪地上丟砌雪人歡快玩樂,熱鬧非凡,然他卻是毫無興致,看亦不看一眼,迳自往杞山方向而去。
杞山上的竹林也裹上銀白雪霜,沒有了蔥郁翠綠的葉子,杆枝根根屹立,雖非枯死,卻亦似僵屍一般森然。
雲枭看到了站在竹林前的山頭上,那個青衣如翠的竹君。他望著最遙遠的方向,面無表情,不知在看些什麽。雲枭本無意打擾,但竹君已發現了他,翠綠身形飄如飛絮,落在雲枭面前。
“有事嗎?”
他的聲音異常冷硬,那雙眼睛也像沒有情緒一般,冰冷,漠然。
幾次會面,雲枭已習慣了他這般僵冷的態度,比起相府裏仆人們阿谀奉承的虛僞,看到這位連表情也欠奉的竹君反而讓他更覺自在。
“沒事。我來問問,有沒有父親的消息。”
“暫時沒有。”竹君看向杞山腳下三叉路口,“除了久居此地的村民,這裏已經三個月不曾有生人來過。”
“哦。謝謝。”
本就不是多話的兩人很快沈默了。他們靜靜站在雪中,看著不會有一個人過來的路口。
天太冷,雪也太厚,連雪兔松鼠也只藏在山中不願出洞覓食。
良久,雲枭側頭看向竹君,這個竹中仙人無論站在哪裏,似乎總是看著東面的方向。
“你在等誰嗎?”
對于他突兀的問話,竹君並未升起半分喜怒情緒,只是眺望著遠方:“等誰?……我忘記了。”
雲枭又問:“你們沒有約定好嗎?”
竹君的眼神變得有些困惑:“約定?……有過。我們曾經作約,十年,杞山竹林……可到底過了多少個十年,我已經不記得了。”
“你爲何不去找她?”
竹君搖頭:“我不過是修煉得道的竹精,這杞山竹林便是根,離不得遠的。”
雲枭沈默了,過了一會,又忍不住道:“那個人會不會只是忘記了約定的時間,等想起來了,興許便會趕來!”
竹君終于低頭看了雲枭一眼。
“你若是相信那人一定會來,便總是會找來理由,讓自己可以繼續等下去,一直一直地等,直到再也想不到理由爲止。”
雲枭心中一痛,他知道等待的痛苦,他也曾經在寒冷和饑餓中等待著他的父親,始終抱著娘親交付的理由,不願放棄自己終于還是孤獨一人的事實。
或許竹君在漫長的等待中從希望到絕望,變成如今的淡忘……若不是師傅將他抱入懷中,只怕自己,也會如同竹君一般吧?
竹君看向籠了暗雲的天空,身後的竹林在寒風中搖擺不定。
“要下雪了,你還是快些回去吧。”
然而雲枭卻沒有移動,蕭瑟的風,讓他看來寂寞孤獨。
果然如竹君所言那般,天上開始飄下雪來。雪落在身上,受體溫而融化,叫人更覺寒冷。
便在此時,忽然遠處出現了一片青藍身影,高大的男子行色匆匆,踏雪而來。
雲枭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遠處的人影。
他來了!
他遵照了約定,來尋自己了!
明明很想拔腿跑起撲到那個男人溫暖的懷中,此刻雙足卻仿佛千斤石墜裹足難前。
擡頭看向竹君,見他也側過頭來,露出一絲輕盈的笑意:“他來尋你了,還不快些過去?”
雲枭忍不住問他:“那你呢?”
竹君碧青的身影漸漸隱去,隨風帶走了輕飄的話語:“待遍山竹花開時,我許也可以離開了……”
雲枭不及反應過來,竹君已經消失無蹤。此時天權已走到他身旁,急步趕來教他略是有些呼吸不暢:“爲師來遲了。”看著雲枭似乎神色恍然,不禁輕身喚道:“雲枭?”
雲枭聞聲擡頭:“師傅……你來了。”
歉意地拉起雲枭的手,冰涼的小手凍得紮手,天權忍不住皺眉,用自己大掌合攏成團爲他取暖:“在朝堂上那西夏使節多有刁難,耽擱了時辰,教雲枭等久了。”
雲枭用力地搖頭,天權又問:“適才見竹君隱去,可是有你父親的消息了麽?”
“不曾有。”聽得天權如此關心,雲枭忽然升起個荒唐的念頭,他居然覺得不是很想聽到父親的消息……自己無父無母時,師傅待自己如似珍寶,若一旦找到了親人,師傅會不會便讓父親將他帶走?只一想到要這雙溫厚有力的大手舍棄自己,雲枭便難受得幾乎無法呼吸。
“怎麽了?可是站在雪地太久冷著了?”天權看著徒兒發白的面色,伸手摸了摸他冰涼涼的臉頰。
雲枭仍是搖頭。
天權只當他擔心父親安危,便柔聲勸道:“雖然暫時沒有消息,但既是你父親,想必也是有能之人,也許是有事耽擱了……若你實在挂心,爲師到地府替你查查生死簿。”
“不用了。”雲枭連忙拉住天權衣袖,雖知師傅神通廣大,但這地府陰曹也不是隨意來去的,師傅能爲他做到如此,他已是銘感五內。
雲枭露出笑顔:“師傅,我們回去吧!”
天空一片灰蒙,雪越下越大了。
皚皚雪地上,延伸了並排的兩行腳印。
高大的男人將少年半摟在身畔,爲了不讓半片雪碎落在少年身上,展開鬥篷籠罩在少年頭頂,遮去冰冷的雨雪。
而他自己寬厚的肩膀以及隱有銀絲的發鬓,卻早已被雪霜沾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