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怪事。
明明喝的是好酒,可嘴裏卻嘗不出味來。
倒進肚裏的酒算是白搭了……
殿中芬芳沁鼻,衣香鬢影,浮華風月,他卻是格格不入。
宴會尚未結束了,黑龍王便趁敖殷被幾位龍王纏著說話之機,不聲不響出了正殿。
水底月色不似湖面皎潔,一輪落在水中的明月,隨水變幻,變得細碎而不完整。四周的景色也因此顯得朦朧。
本來於他腹中海量,那些酒不過是深潭一碗水的量,完全不致喝醉。只是不知為何,今日這酒意卻沖了上來,叫他有幾分微醺。
太湖龍宮廊道複雜,左拐右拐,沒一會便繞了個不知所向,四周的殿房漆黑無光,殿中水族想必大多仍在宴上,故而四下無人。
黑龍王莫可奈何,等了許久也不見有魚姬蚌女、蝦兵蟹將走過,四下張望,見不遠處一個院落有星斗光芒,便不由得邁步走了過去。
那是個相當寂靜的偏院,從這裏抬頭,已經可以看到宮外的水影遊弋,原來七拐八繞的,他已經走到了水晶宮的邊緣處。
他走進院落,裏面一叢叢的珊瑚長得比人還高,水草繁茂,看來是個無人居住被棄置多時的院子,但奇怪的是有一點燭光從珊瑚深處透出。黑龍王便穿過珊瑚叢,往裏尋去。
走近便聽到似乎有一男一女,黑龍王正打算過去問路,突聞那女子一聲嬌喘,隨即古怪的肉體碰撞以及男女的喘息聲接連響起。黑龍王這一聽,便知有人在珊瑚叢裏行苟且之事,不禁大為皺眉。
他無意撞破,便欲轉身離去。
突然,那女子在情縱之際提聲喚道:“啊……表哥……”
黑龍王雖是酒酣三分,但神志尚在清明,一聽便聽出那女子竟是敖殷龍妃……善兒?!
他愕然當場,龍妃幾時離開他倒不曾察覺,只是他走時敖殷仍在殿上,故此如今在此地與善兒歡好的人,絕對不是他的侄兒!
當即心底怒意蒸騰,酒意全消。
“滾出來!!”只見他袍袖疾擺,一道熾烈的火舌席捲而出,眨眼間,火焰通天而起,院內水草簇珊瑚叢盡數焚毀成灰,唯有那一男一女所在一圈位置未受波及,其法力之強實在匪夷所思。
被撞破的男女赤身裸體,正是激情正濃,陽具尚深埋在女體之內,但聞一聲怒吼,本來遮擋掩護的叢叢珊瑚竟然被焚毀一空,也是愣住。那女子果然就是善兒,她看到站在十步之遙處,仿佛天神降臨渾身怒火燒熾的黑龍王,當即面如死灰。
抱著她的男人好歹冷靜些,拉出被嚇得軟掉的陽具,伸手慌張地抓過散落一地的衣物裹住善兒赤裸的軀體。
黑龍王打量那個男人,見他身材瘦削,肋骨顯突,一身皮包骨般見皮不見肉,面相更是魚形未褪,尖嘴寬額,嘴上兩撇小鬍子似魚唇掛須又翹又卷極為猥瑣。
善兒龍妃已嚇得魂飛魄散,軟在地上,任由男人為她穿戴。
黑龍王雖不言語,但那雙精金眼瞳內全是肅殺的威嚴。
反而是那男人並不知曉黑龍王的身份,只有些被撞破的尷尬,竟不知害怕,未有逃走。善兒回過神來,想推他離開:“表哥,你快些走……快些走!”
男人雖說不願,但想善兒身份尷尬,只好拔腿踏水遊走。
“站住。”
冷橫的聲音響起,火起如旋,將那男人困在火圈之中。
“誰准你離開?!”
水中魚族最怕火燒,灸一下都會皮焦鱗裂,眼見情郎被烈火所圍便要被烤成焦炭,善兒龍妃竟不顧身份撲倒在黑龍王腳下,苦苦哀求:“二叔饒命!饒命啊!求、求二叔放過我表哥!……”
黑龍王低頭看著這個衣衫不整,頭髮散亂的女子,半個時辰前,他還自以為敖殷娶的是一位賢良淑德,秀外慧中的妻子,如今看來,不但他看走了眼,便連敖殷也……
一想到平日被他疼在心尖上的侄兒,卻遭他二人聯手欺瞞,心愛的妃子與旁者淫亂出軌,苟且偷歡,若敖殷得知,情何以堪?!
心裏怒氣一起,那困住男人的火焰非但不減,反而越發熾熱,只燒得那男人慘叫倒地,蜷縮成團。
善兒見他就要被活活燒死,神志一亂,竟也不顧其他,站起身來嘶聲叫道:“你要燒死他,也把我一併燒死吧!!”言罷轉身撲向火堆。
黑龍王不禁一驚,當料不到她如此舉動,就在善兒撲入火堆的瞬間,他手掌一擺,火焰隨水而熄,瞬即隱去。
善兒撲過去抱起被熏得渾身發黑的男人,哀哭難禁。
黑龍王實在想不到他二人竟然情至相殉,一時也未有定奪。
善兒哭了一陣,懷裏的男人終於醒過來,吊著被火熏至沙啞的喉嚨道:“表妹……別……別哭……”
見他醒來,善兒大喜,抓了他的手便不願放開。
眼見他們這般情真意切,並不似作偽,黑龍王居然覺得自己反而成了棒打鴛鴦的惡人。
黑龍王再度打量那個男人,實在想不明白,若論相貌,敖殷容貌俊郎,從殿上那些龍公主們趨之若騖的狀況可見一斑,而這個男人看上去乾瘦猥瑣,他在凡間見過些下作人物也是這般模樣,如何能比?若論身份,一位是天帝親封的四瀆龍神,一個不過是有些法力的水族魚精,更不可比?
他倒是越想越是糊塗,不由得長歎一聲:“你們這是……唉……”
善兒回過頭,面上已不見了之前的懦弱,險些天人兩隔,讓她已顧不得懼怕黑龍王的威嚴:“二叔或許不知,他是我的表哥骨化……我二人自小青梅竹馬,互相愛 慕,父母也早許下婚配,只等表哥前來提親……豈料那東海龍王突然來向我父王求親,父王見了權勢,居然毀約,將我許配給四瀆龍神……女嫁從夫,本來嫁與敖殷 夫君,我也斷了念頭,可回到太湖,遇到表哥,才知道……原來他一直在癡心等我……”她深深地看了懷裏的男人一眼,心意更是堅定,“表哥本想收集寶物,以獻 父王,求他將我接回太湖,但事情未成,遭水族告發……今夜我與表哥瞞過眾人,偷偷見面,一時情難自禁……”
黑龍王怒道:“你如此做法,可有想過敖殷?!你要至他於何地?!”
那善兒卻是苦笑:“夫君?善兒確實愧對夫君……但是,我也曾一心向他,然而他要的人,卻從來不是我……”
“此話怎講?!”
“旁人看來,龍妃頭銜何其風光,龍宮之內,錦衣華食,夫君也確實未曾待薄於我……可是……”善兒素白的臉色稍微一紅,“他與我相好之時,卻從不曾喚過我 的名字。”她摟緊了懷裏的男人,“我一直都知道,他需要的不過是一個坐擁龍妃頭銜的女人,若不是善兒,也會有別的善兒,或者是悅兒、麗兒……隨時都可以取 而代之。但是骨化表哥,他要的卻只是我一個……”
黑龍王想不到這個柔弱的女子竟能說出如此一番話來,一時無言以對。
善兒哀切地道:“善兒自知愧對夫君,如今不求榮華,只望能與表哥一同離開水界……願永世不入四瀆水域……”
黑龍王皺眉:“若我不肯放行,你待如何?”
善兒低頭看向他的表哥,男人也看向她,兩人眼中情意堅定,早是生死相許。
“若今生無緣,唯求來世相守。”善兒將骨化輕輕放在地上,回身向黑龍王一揖到底,“只求二叔賜業火一朵,焚我二人殘軀……骨溶肉化,再無人能將我們分開。”
黑龍王雖怒其瞞騙敖殷,紅杏出牆本就不能放過,但偏偏他二人又不懼生死,執意相守,如此一來,卻叫他難以作定。
又怒又氣之間,渾身冒出的火氣越見升騰。
焦爛的珊瑚映上火影爍爍,熾烈熏得四周水波翻滾猶如湯鍋,然跪在威武的龍王面前那嬌弱的女子,早已閉上雙目,任其處置。
火光大勝,卻在瞬間消散無蹤。
便是閉上眼簾,她也能感覺到那刺目的光芒一閃而過。
她小心翼翼地張開眼睛,驚訝地發現自己與那骨化毫髮無傷,面前的黑龍王已背過身去,不再看他們。
“走吧。你的事,我自會與敖殷交待。”
身後的聲音已遠去多時,黑龍王仍舊站在原處不曾邁步。
他雖然如此應下任她二人離開,但其實心裏也是無底,畢竟他這般做法,便像默許了他們的私情,以及善兒對敖殷殘酷的背叛。
只是,若他將此事公諸於世,先不說敖殷會如何做法,那頗為勢利的太湖龍王便一定容不得她二人……而那個表面看來柔弱溫馴,內在卻剛強執著的女子,便要受 更多的磨難。雖然她的表哥有心保護,但奈何不過是一尾鱔精,量也翻不出些什麽水花,如此一來,唉,結果也必定難以收拾。
他就是無法硬下心腸。
可把那個失去魂魄的女子留在敖殷身邊,以敖殷的精明又豈會不察,換回的可能是他們三個無休止的痛苦……
黑龍王輕歎一聲,他仍是有些私心的。
遠離海界的東海太子,其實是寂寞的,即便他權傾四瀆,法力無邊,但陪著他的人,卻沒有一個不是因為他的權勢……
即便善兒不自請離開,他也容不得她。
留在敖殷身邊的,應該是一個更為他著想,不帶一絲異心的女子。
如今再想無益,身後的水波,已連一絲殘影也不曾留下,恢復了之前的平靜。
他終於邁步離開院子。
然而在穿過院門的瞬間,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銀白的身影,靠在院牆之上!淡而模糊的月影斑駁落在他銀色袍子上,難以掩飾的失落,彌漫在青年身上。
“敖殷!你……”
他是何時到來的?!
黑龍王大驚,連忙走過去,見青年緩緩抬頭,眼神略帶迷離地問他:“她……走了嗎?”
黑龍王心中苦澀,若是能夠,他不願讓他直接面對這一切……可是事實始終必須面對,那位怯弱的龍妃,放棄了愛她的龍君。
“是的。”
他的回答讓青年多少回過神來,落寞地笑了笑,勉強得讓黑龍王一時心臟揪緊。
“或許離開對她而言,也是好事。”
錯了錯了!黑龍王簡直想一刀剁了自己的軟耳朵,他豈能聽信善兒一面之辭,便自以為是地任他們走了,徒留敖殷一人面對被遺棄的痛苦?!
該死!黑龍王一把抓住敖殷,吼道:“你別急!我替你把他們追回來!!”那骨化受傷,善兒扶著他,想必走得不遠,他正要化龍去追,卻被敖殷反手拉住。
回頭一看,見敖殷輕輕搖頭:“二叔,別追了。”
“可是!……”
敖殷仍是搖了搖頭,看向魚影縹緲的水域:“心不在,追回來又有何用?不必勞煩二叔奔走了。”他轉過頭來,朝黑龍王笑了笑,“宴上還有餘酒,我命人搬到二叔房中去了。今夜無事,侄兒……想喝個通宵,不知二叔可願作陪?”
經歷種種,黑龍王想他大概是不願回到原來居住的地方,免得觸景傷情,再說喝酒消悶,也是大好方法,當即一口應下,與他同往臥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