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空烏雲亂旋,狂風逆常。
雲上見天兵百萬,盔明甲亮,刀槍並舉。
雲下是妖軍連綿,旌旗飛舞,擂鼓喧天。
雷電穿破雲障,震魂耀目。
所有天兵妖將的眼睛,均集中在奔騰的天漢河上。在那兒,是一尾前臂肩肋長有一雙羽翅的巨龍,與一名素袍長身的男子。
巨龍羽翅一展,風急帶旋,長牙利爪,無不盡展天下異獸至尊之威。然它面前踏雲的男子,一身蒼色袍長被狂風吹得烈烈作響,手中長劍斜出點地,從容不迫。
九天之上巨龍咆哮,向前飆來,那名男子提劍而起,迎面沖去。
金光驟破乾坤,耀花了所有仙妖的眼睛。
沒有人看到那一刻發生了什麽,只知道待金光散去,巨龍從雲端飛速跌墜,而那男子依舊站在遠處,面無表情。
敗了!
他站在天峰之上,看得清楚,應帝被擒,黑虯被俘,軍心渙散,軍中已有一些識時務的妖怪悄悄溜走。
兵敗之勢已成。
想不到天上看來庸碌無能的神仙之中,竟還有像貪狼星君那般厲害的強者。
天兵天將趁機一舉殺來,短兵相接,仙妖混戰即起,一時間,血染星河,屍落如雨。
明明已是敗軍之將,他卻並未感到半分挫敗不甘。
反而吃吃笑出聲來,皆因他忽然想起,此時地府裏的奈何橋,想必要被這一支支整齊經過妖軍隊伍給踩塌!
妖兵們見勢色不對,紛紛後撤,更助長了天兵氣焰。
他看了一陣,便知再待下去也討不到什麽好處,轉過身來打算離開。見身後站著的冷面男子一動不動,凝視著潰敗的妖軍,似乎沒有半分退卻的意思,不由得走過去,一手搭上他的肩膀:“我說飛簾,你該不是打算以身相殉吧?”
對方沒有回應,僵屍般木無表情的臉連嘴角都不曾翹動。
然他早已習慣了這家夥的反應。
“你瞧,眼下的情況是必敗無疑,我們也沒必要再留在這裏束手就擒對吧?你我總算相識一場,我有好去處怎會不預你一份?在帝囷山有我的地方,雖說那裏偏僻了些,不過不容易被找到,等躲過了風頭,咱們再出來,你要去救應也好,去救黑虯也好,我陪你!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這些話說出來竟沒有半點身為將領的自覺,居然還一個勁地遊說旁人撤離。
眼眶裏像凝固了的的黑珠子終於動了,目光移了過來,停在他的身上。
正當他以為對方要答應時,那人終於說出一句不含半分感情的話來。
“我不走。”
“哎哎!走吧!要真被抓到了,也不知得在鎖妖塔里關個多少萬年哪!”他是看不得這家夥傻愣愣地埋頭一條死路走到底,才好心點撥,甚至願意把他帶到自己從不外泄的老巢,可惜顯然對方並不領情。
四周殺聲震天,眼看四方天將就要圍上來,他們再厲害,也是雙拳難敵四手,他倒是有自信闖出去,但問題是面前這家夥還愣著不走,莫非真是想要伏擒麽?!
“嘖!我說飛簾,你還是跟我走吧!”
“我不走。”
依舊是那一句。
被漸漸逼近的火光邀出一絲璃光的眼睛,如今映著赤發火紅的身影,以及開始焦躁的表情。
這回,終於多了一句。
“你也不能走。”
近在咫尺的廝殺聲讓他有些聽不真切對方說了什麽,當他正想開口問個明白,頸項突然被牢牢鉗住,他依然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只是從他開合的口型,以及一如往日在雲霄戰場上擊殺天兵時的冷酷無情,辨認出他的咒決……
天魔鎖。
“喝!!”
他從夢中驚醒,不由得伸手去摸咽喉處,在那裏,仿佛仍殘留了被幾乎能捏碎喉骨的指力。
明明事隔兩千年長,但那日的情景卻清晰得連一個細節也無法遺忘。
抬頭去看仍舊漆黑一片的夜色,與黑虯的一場惡鬥,他也沒討到什麽便宜。胸口被龍爪抓傷的地方辣辣生疼,若非有肋骨隔護,只怕就要被抓破膽囊。
便是真累了,他才會合目睡著。
才會再一次,與兩千年來的每一晚一樣,夢見那一刻。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低沈漸轉瘋狂的笑聲,卻仿佛帶著嘔心泣血般淒厲。
隱藏在萬山之後的帝囷山峭荒無人煙,故無人神能夠聽到,這樣的笑聲,由這個驕傲凶厲的男人所發出……
然後,也像兩千年來的每個到清晨前的夜裏,睜著一雙眼睛,等待太陽升起。
之後,也像兩千年來的每一個早晨,心情非常差,非常想找茬兒。
可惜現在已不在鎖妖塔內,不是隨便踩到誰的尾巴就能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若是挑那些完全沒有抵抗能力的小妖出氣,便更沒意思了。
瞪著旭日光芒落在帝囷山山脊之上,九鳴忽然想起了被他逮到山穴中關起來的黑龍王兩叔侄,馬上便來了精神。
對了!他怎麽把他們給忘記了?!
一線光芒透入牢中,敖殷感覺到了刺目,半眯眼睛掙扎起身。
便見依舊是赤發張揚的男人走了進來。
陽光照亮了石牢,原來此地不過是一個封閉的石穴,一直無法找到出路,必定是因為這只妖怪在外面施了法術。
九鳴沒有將門關上的打算,看來完全不怕他們企圖逃走。只見他走過來,彎了腰湊近仍緊閉雙目不見轉醒的黑龍王,皺眉道:“不會吧?黑虯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弱了?不過是紮了你幾箭,至於慘成這樣嗎?!”
敖殷聞言打了個突,昨夜在黑暗之中無法看到黑龍王的狀況,正要扶起他察看,只覺手背被壓了壓,黑龍王不知何時已醒來。
黑龍王看了九鳴一眼,淡道:“承蒙照顧。”
對於他的堅韌,九鳴看來非常高興,嘻嘻一笑:“真不愧是當年百妖俯首,天兵稱懼的狂龍將軍!呵呵,就算過了兩千年,也不減當年之勇!”
雖然經了一夜休息,黑龍王恢復了些許精神,但臉上依舊難掩頹靡:“你將我們帶到此處,是何緣故?”
九鳴聳肩:“我好不容易枯乾濟水,又設下鬼蜮法陣欲引擒一人,不料你倆人貿然闖入,破壞了我的計畫。這下可好,我又得多跑一趟了!你說,要怎麽賠我?”
黑龍王聽他無理取鬧,皺眉道:“我等乃是庇護人間百姓的龍王,豈能容你散佈旱情,禍害蒼生?!”
“說的有道理!”九鳴煞有介事地搖頭晃腦,“可我是妖怪,這些大道理跟我說不通啊!我可不管,你壞了我的事,總得賠吧?”
見他有意糾纏黑龍王,敖殷終於忍不住暴怒而起:“我看你是無故找茬!!”
九鳴抱臂而立,轉過眼來盯了敖殷半晌,然後難得老實點頭,理直氣壯地說道:“你算是說對了,小龍太子!”
“你──”
手背又被輕輕按壓了一下,回頭對上黑龍王墨黑的瞳仁,敖殷當即冷靜,忍耐下來不再作聲。
又聞黑龍王道:“賠什麽?”
九鳴眼珠子轉了幾圈,目光最終落在仍舊憤憤不平的敖殷身上──
“龍筋!”
“不行!!”
九鳴舔了舔嘴唇:“好弓需弦配,你是不知,我的挽月弓乃蚩尤骨所成,可弦卻不過是九尾蛇筋,根本不能相比,如若能配上龍筋,此弓應能挽百石之力!”
他是越說越興奮,黑中赤紅的眼睛不斷地打量敖殷修美的後頸,敖殷後頸一陣發冷,像被毒蛇滑過般,渾身起雞皮疙瘩。
“我管你的弓是白石還是千石!!反正別想打他的主意!!”
黑龍王豈能容他胡來,終於忍不住咆哮大怒。
與他相交多時,素知九鳴這妖怪不辯善惡,行事隨心所好,且心狠手辣,只要他意之所向,便是陰損之事,也莫有不可為者,此時若無法打消他的念頭,怕就要眼 看敖殷受害。九鳴所說用作弓弦的筋乃是爬蟲脊椎上的筋脈,一旦抽斷,性命難保。便是鱗蟲之長的龍族也不例外,即便能倖存保命,亦必至殘疾,藥石無補,終身 難再飛上雲霄。
可九鳴對此非常執著,眼睛爍爍生光。
敖殷也知此番在劫難逃,心中卻另有所想,既然九鳴對龍筋如此執著,或許能以龍筋換回二叔自由。
正盤算著如何談判交易,忽聞黑龍王說道:“如果你只是想要龍筋,我的可以給你!!”話音一落,黑龍顯出真身,巨大的黑龍身軀顯然失去平日靈躍,無力地伏 在地上,卻見龍背上的龍鱗,猶如被敲裂的琉璃瓦般佈滿裂痕,破碎不堪,龍鱗尚且如此,鱗覆蓋之下的皮肉只怕早是片片淤血,也不知有沒有傷到骨頭。
敖殷難以置信,龍鱗有多硬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想不到二叔連鱗都碎了,定然是在極近的距離受到重創,且面積如此之大,恐怕是連躲都不曾躲!
可這是為什麽?!
聞九鳴嘖嘖稱讚:“你的鱗真是比玄鐵更硬,受了混天箭,居然也只是碎點鱗片!”他瞄了瞄敖殷,“不過若不是你全部擋了,只怕小龍太子身上就要多幾個窟窿了!”
敖殷一聽,已知黑龍王是為了救他而被九鳴所傷,明明已失去真元護體,這男人居然還傻傻地用身體去抵擋九鳴的箭……
心中又痛又急,更是恨九鳴出手狠辣,全不念與黑龍王的故交之情。
“我還真沒試過活龍抽筋,若待會下手重了,你可別怪我啊!”邊說邊走過去,伸手摁在黑龍後頸上,鱗蟲一族七寸之處便是死穴,自然異常敏感,黑龍被觸到之時本能地一聲低嚎,險些要掀轉。
“嘖,你動來動去,我不好下手啊!”
摁在龍頸上的手指突然甲刃暴長,似毒牙般深深紮入黑龍七寸之處。
黑龍痛得爪刮地面,石頭地上竟被他的龍爪抓出幾道深坑。然而九鳴的蛇毒非常厲害,且又在要害處紮入,不到片刻,黑龍那雙精金的雙瞳漸生溷濁,口鼻流出些許血沫,最後掙扎著蠕動了一下便癱軟在地不能再動。
九鳴晃動右手,變化出一把剔骨刀來。
那刀有半尺來長,長柄短鋒,弧背凹刃,背部起棱,在黑暗中晃著森然寒光。寒光刺痛了敖殷的眼睛。
眼下的情況,九鳴對龍筋勢在必得,而自己與二叔又無力抵抗,兩人之間,必定逃不掉其中之一被抽斷龍筋。不能是二叔!但他也知道,無論如何,他的傻二叔是寧願犧牲自己,也不願看他受傷。
難道他不知道,自己亦是如他一般嗎?!莫非他以為,有誰會願意看著思慕千年的人代替自己受殘疾之苦?!
可惡!可惡!
他死命地握緊拳頭,指頭幾乎陷入肉中!
不。心不能亂。
他是四瀆龍神,千年的歷練,他便不信自己玩不過這只困在鎖妖塔與世隔絕千年的妖怪!
那邊九鳴提著刀,眼見就要紮落黑龍七寸頸脊之處。
“慢著!!”
九鳴聞聲,不悅回頭:“小龍太子,你又想如何?可別說你想代替黑虯,你們兩叔侄不必爭搶,反正總有一個得償我一條龍筋,是你是他我倒是無所謂的!”
青年不慌不忙,走上前來,娓娓說道:“不,我非有阻止之意。所謂良弓配韌弦,韌弦射銳箭。是以多嘴問上一句,你那挽月弓上,配的是什麽箭?”
九鳴不以為然:“我用的箭乃!鴞齒所成,鋒利無比,能碎石裂金。”
“能穿凡間之物,又何足為奇?”敖殷卻是搖頭歎息,“既然弓是蚩尤骨龍王筋,所出之箭卻只透凡物,實在可惜,可惜。”
九鳴半眯眼睛,疑惑地盯著他:“小龍太子,你又在打什麽主意?”雖然不願承認,但這條小龍說的也是實話,他的弓若能挽百石之力,!鴞齒卻不一定能夠受得了衝擊時的力量,說不定中的之時反被撞碎。
敖殷笑了:“世間硬物,無能比我龍族角堅。”
“你的意思?”
“我想和你賭上一局,用我一雙龍角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