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睜開眼時,入目是七彩琉璃瓦的屋頂,白玉雕的橫樑,足夠大的床鋪像特地為睡上一條龍而準備。一尾尾鮮紅的小魚在屋頂小心翼翼地遊動,並不敢吵醒沈睡中的巨大黑龍。
這裏是?
與失去知覺前的記憶並不能連貫,讓黑龍王不禁有絲錯愕。
然當他稍稍抬頭,便聽到咕咚一聲,一個龜殼被他撥落地去,他瞪著那龜殼滴溜滴溜地轉了幾個圈,慢慢停下來,突然冒出四條腿一個圓腦殼來。
黑龍王倒認得它是敖殷座下龜丞。
龜丞瞪大了本來丁點大小的眼珠子,一副見鬼的表情,隨即像被火燒到尾巴一蹦而起,大聲嚷嚷道:“龍王爺!!您可醒了!!都快一個月了,您可終於醒了!若您再是不醒,我們家的龍神爺可要把水晶宮給拆了!!”
黑龍王才剛睡醒,被他鴰噪的嚷嚷給鬧得頭腦發昏,忍不住抬起龍爪,指頭一彈,彈在龜丞的大殼上,一下子把他給彈得滾了出去。龜殼像球似的咕嚕咕嚕滾開撞在門檻上方才停下,正巧門板從外被推開,進來的白衣青年看著它狼狽不堪的模樣,皺眉喝道:“你在做什麽?!”
龜丞實在無辜,瞪圓了眼珠子,伸手指著黑龍王的方向,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進來的正是敖殷,他順勢抬頭一看,愕然看見已經睜開雙金睛雙目的黑龍,臉上冷峻的神色似冰雪消融般化作狂喜:“二叔!!”
“你可有覺得不適?”
見敖殷欣喜若狂撲上前來,不由得心中一陣柔軟,便開口說道:“別擔心,我沒事……”
豈料敖殷聽他這麽一說,劍眉一橫,勃然大怒:“你之前也是這般說法,之後一睡不起!!叫我不必擔心?!我怎麽可能不擔心?!難道說你我之間還僅只是親疏關係嗎?!啊?!你今天不給我說清楚了,我、我……我就跟你斷絕叔侄關係!!”
倒還真沒見過他的小侄兒發火的模樣,想不到他發起脾氣來迫力十足,連黑龍王也招架不住,縮了縮脖子,龍爪刮了刮下巴。
敖殷自然知道怪不得他,九鳴那妖怪的蛇毒何其厲害,任他尋遍天下仙山,也找不到能解此毒的靈丹妙藥,可他又不敢跑遠,怕那毒性會有什麽變數,只可調遣四瀆水域的蝦兵蟹將出外尋藥,自己則守在黑龍身邊。
适才蝦兵奉上瀛洲仙藥,正吩咐螺女煎煮,便聞得屋內龜丞大呼小叫,便就過來察看。
想不到黑龍終於醒來!
回想這一月來,一面心急如焚地四下尋藥,一面處理四瀆水域的事務,竟沒有一夜能夠合眼。每每看到沈睡不醒的黑龍王,以及龍醫搖頭歎息的告辭,心裏便莫名 的慌亂。身為四瀆龍神居然也有如此無力的一天,連思慕之人也無能救治,還算什麽龍神?!然縱使沮喪,他還是振作精神,未肯放棄希望。所幸那妖怪給下的毒似 不致命,黑龍睡了一月倒無大礙。
如今見他醒來,積累在心底的不安與焦慮終於爆發出來,哪里還有什麽冷靜自持的四瀆龍神,一下變回任性乖張的東海小太子了!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麽意思?!”
黑龍不敢辯駁,悄悄抬動龍身,把頭拱上去用巨大的鼻頭蹭了蹭敖殷的手臂以作示好。
其實見他醒來,一直懸了一月的心才終於著地,不由靠上前去,伸手撫摸龍背上斷裂的龍鱗,鱗乃龍族護甲,不同於其他鱗蟲族可蛻鱗重生,乃需經千年磨礪,年歲越長,越是堅固,如今碎裂,只怕還需千年修補,方能恢復完整,不由得一時心痛。
“很疼吧?”
黑龍不知他問些什麽,回頭一看,當即明瞭。
“也就是當時疼點,現在不覺什麽。”
杏目丟去一個大白眼,這是自然,也不知道這個月下來,往他嘴裏倒了多少桶靈丹妙藥。本來還打算闖九霄,問天上帝君求九天紫蕊!
“你也知道疼,當初怎麽就不會躲了?”
“可躲開的話,你……”
“難道你覺得我會高興看到你為了保護我而受傷嗎?!”
“這,當時來不及想這個……”
“來不及也不行!!”
黑龍一向嘴拙,本來沒有任何過錯被敖殷這麽一輪搶話反而自覺理虧,不由得縮頭縮爪蜷成一團,口鼻窩在前臂下,只露出一雙金精的眼瞳眨巴眨巴,像被欺負了般可憐兮兮,哪里還有龍王神威無匹的榜樣。
敖殷見了他這副模樣,哪里還有脾氣,坐到床沿靠在黑龍身上,輕輕捋順黑龍耳下的鬢須,並不言語。
識相的龜丞早趁機溜了出去順手掩上房門,留下諾大的臥房,平靜祥和,偶爾遊過的小魚群好奇地打量床上相依彼此的一人一龍。
半晌,敖殷不聲不響地暗念法訣,催動體內藏了月余的黑龍龍珠,將其吐出,捧在手中,乃見圓滾滾的龍珠潤澤晶瑩,溢出異彩,引得幾尾小魚遊近輕輕觸碰,敖殷揮手將它們趕開,將龍珠送到黑龍面前:“快些收回你的龍珠吧!”
黑龍有些猶豫:“龍珠對元神休養極有增益,要不你多留一陣子?”
敖殷杏目一瞪:“哼!休要小看於我!之前不過一時失察中了妖法,稍損元神,如今早已恢復!”
“真的?”黑龍不禁喜出望外。
“誰要騙你。難道我這兩千年的修行是假的不成?我跟某條稍微中點毒就蒙頭大睡一個月的笨龍可是不同!”
黑龍被他說得縮了縮脖子,偷眼看了敖殷的臉色確實沒有異樣,這才抬頭張口,將掌中的龍珠吸入腹中,龍目稍斂,修合歸真。片刻之後,張開雙目時已是精光四 溢,雖說有所折損,但重獲真元,法力流灌全身,不由得大大伸了個懶腰,抬頭一聲低鳴,水中波幅振盪,把遊弋在室內的小魚群給嚇得四散奔逃竄出窗外。
敖殷看在眼裏,知道黑龍已渡過險關,自是欣喜萬分。
黑龍伸展筋骨,此時方覺筋骨無損,不像是被抽斷龍筋,不禁奇了。他可不記得那只赤發妖怪什麽時候變得如此好說話了,不由得問那敖殷:“九鳴他,可有為難你?”
敖殷背部一僵,隨即展顏一笑:“二叔放心,那妖怪雖說厲害,卻被我略施小計騙過,取不到龍筋,便只好作罷,之後就放我們走了。”他說得輕描淡寫,但黑龍 卻有懷疑,畢竟他與九鳴也曾共主為將,焉有不知那妖怪性情乖戾,可不是三言兩語能唬弄過去的人物,當年三將之中,九鳴使兵之法詭變,鬼神莫測,不需像他那 般身先士卒,陣前殺敵,便能弄得天軍焦頭爛額,狼狽不堪。
落在這妖怪手裏,要全身而退,是極不可能。
其實敖殷確實未將賭局之事說出,不過九鳴就此放他們離去一事,倒也是真。
當日九鳴只取了龍角,便沒有再理會他們,轉身便走了。也不知是忘記關門還是有意釋放,總之就沒有再設障礙阻攔他們,白龍雖覺困惑,但到了這種地步,也沒有可多揣測的餘地,便不顧身上脫鱗痛楚,負了黑龍飛回鄱陽湖療傷。
如今見他疑惑,怕說得清楚了,難免抖出前事,便連忙岔開話題,道:“如今未聞那妖怪再有行動,我已派出人手監視,不過這月來他倒是未曾出過帝囷山。”
黑龍沈吟片刻,方道:“之前一戰,他被我所傷,加上鬼蜮法陣極耗心神,你誤打誤撞觸動法陣,其實對他有損,我約莫估計……他至少也需休養生息個一頭半月吧!”
“他設下陷阱,似乎不是用來對付你我,只怕是另有所圖。”
黑龍道:“那個家夥,記仇得很。”
“卻也不知他要算計何人?”
黑龍想了想,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可說來奇怪,他該沒那麽容易放我們離開才對。敖殷,你可是與他做了什麽交易?”
敖殷險些咬到舌頭,還以為他已經轉開他的主意,卻不想他竟然難得精明地繞了回來。心中嘀咕,他又怎知為何輕易放他們離去,反正搞不好那妖怪本來就是個瘋子。
“二叔!你睡了一月,肯定餓了!我去吩咐龜丞給你準備!”
他起身急行,不想平地走了幾步居然失了平衡,踉蹌著向前跌去,眼看就要撞在玉石磚上,旁邊黝黑長尾一甩而過,將他牢牢挽了過來。
“怎麽回事?!”
金瞳隱隱透出嚴酷,敖殷居然不敢直視,然威壓聚頂,竟容不得半點隱瞞。
“其實也沒什麽……”
“連走道都不穩,還說沒什麽?!”
龍身微微震動隆起,足見黑龍怒意漸生。
其實敖殷倒非身體虛弱,只是少了一對龍角,一時難以習慣,身體失了平衡,故這月餘下來走路總也有些搖擺不穩。
如今被黑龍看到,只好掂量了一下,說道:“我就跟他賭了一局……”
“拿什麽做賭注?!”
“呃……”
敖殷眼見瞞不過了,只好搖身一變,化出龍身。
乃見修長龍身上坑坑窪窪,片片被強行蛻鱗的皮肉雖已痊癒,嫩色粉紅的皮肉與完好的銀鱗一比,登顯突兀。更不協調的,可說是龍族標誌的龍角竟消失無蹤,額上只剩下短短的角根!
白龍簡要地說了之前經過,然後偷眼看了看黑龍,不禁嚇了一跳。
黑龍龍目圓睜,須鬢狂張,渾身鱗片似要倒豎而起,渾身氣勢駭人,水波亦隨之震盪。
龍口張開,上下兩排密叢的銳牙似把把利劍。
“他。敢。鋸。你。的。角。剝。你。的。鱗。”
黑墨的鱗片上電流彈射激跳,鱗底火影若隱若現,一波接一波地從龍頭淌至尾部。
龍爪突然一拍床板,堅固堪比鐵硬的墨玉床竟被他一掌拍至粉碎,龍尾一擺,巨身騰起往屋外沖去。
白龍豈有不知他意欲何為,但他剛收回龍珠,餘毒未清,眼下去找九鳴晦氣,只可是兩敗俱傷,討不得半點好處。連忙追上前去用身體一卷,纏上黑龍。
黑龍去勢受阻,不由惱怒,咆哮大嘯,嘯聲高昂震動龍宮,激起陣陣激流,竟蕩得琉璃瓦松,白玉柱搖!鄱陽湖龍宮內的水族受了驚嚇,有殼的縮殼,身小的鑽縫,亂作一團。
纏在他身上的白龍更不敢放鬆,只怕一松了,便制不住狂怒中的黑龍。
黑龍獸性一起,甩動龍尾,企圖將纏在身上的障礙甩開。
屋裏的桌椅擺設被他龍尾掃到,霹靂啪啦地碎成木塊,連貴重的瓷器和珊瑚屏風也不能倖免,變成一地殘骸。
可白龍倔強得很,轉纏在黑龍身上,便是不放。
他見黑龍眼珠子發散出赤紅顏色,整個眼眶都閃爍紅光,只怕是怒火燒心,失去理智,再這樣下去,很快便無法將他制住。
白龍心念一動,忽然放鬆身體不再糾纏,重重摔落地上。
黑龍雖是怒火沖天,但尚存神智,見白龍突然脫力,心神立止,也就顧不得去找九鳴算帳,伏下身來,慌張問道:“你怎麽了?!”
白龍並不抬頭,只是一動不動地躺在殘骸上,有氣無力地應道:“沒什麽……只是有些虛脫……”
破碎的身軀在廢墟中顯得更加淒慘可憐,黑龍看得心都發疼了,抬頭四周張望,見房間被他弄得亂七八糟,幾乎無處可落。便抬起龍尾一掃,將雜物掃到角落,騰出大片空地,然後將白龍小心翼翼地抬過去。又用爪子細細剔掉沾在白龍鱗隙間咯著他不舒服的小碎屑。
“怎麽樣?覺得好些了嗎?”
白龍雖知作假騙他,必定讓他心疼難過,但若非如此,他又沒有把握能夠制住暴怒如狂的黑龍王。
“嗯……”他哼哼兩聲,仍舊放軟身體顯得虛弱。
黑龍更是著急,雖說他法力高強,讓他破壞還成,但療傷之法卻只能行於己身,幫不了別人,如今見白龍難受,又別無他法,當即急似熱鍋螞蟻,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擺了。
左顧右盼,忽然瞧見白龍下腹有處缺了鱗的部位,沒了銀亮的鱗片覆蓋,初愈的龍皮裸露在外,白皙帶些粉紅,似初生的嬰兒肌膚,黑龍忍不住低下頭去,用柔軟 的鼻頭蹭了蹭。熱重鼻息拂過敏感的皮膚,白龍只覺得一陣麻癢,不由得縮了縮身子,嚶的一聲,隨即反應過來,自己居然發出這種近乎呻吟的聲音,不由有些慌亂 地轉頭,卻碰巧對上黑龍探視過來的視線。
視線相交,一個羞澀,一個錯愕,交纏間,暗暗生起了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