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敖殷被這兩個古怪的男子帶到淵底深處,便見一座巨大的宮帳立於妖軍軍營之中,乃見帳幕極大,約可容數百人之多,走進裏面,又見富麗堂皇,以金絲細毛氈作頂圍,又用千余銀索曳住,凡座均金銀,火榴作燈,碧玉流蘇。
乃見正中黑玉王座上,應龍王,如今的應帝,斜身靠在漆黑勝墨的玉座上,右手托腮,左手執一卷軸,讓那雙金黃透邪的眼睛,卻微微合上,似在假寐。比起外面兵戈戰危,萬妖群集的氣氛,王帳內卻只有平靜和慵懶。
然而黑玉案上,疊起堆放的卷軸記載了激戰雙方的軍情,插在箭筒中一支支金羽令箭在火榴的光影下透出絲絲死亡的血光。讓人無法忽略,此處,正是逆龍妖帝統率妖軍,頒佈軍令的地方,令箭一下,群妖盡出,生靈塗炭……
腳步聲引開了應帝的雙目,他看到他的兩位帳前妖將,以及腦袋掛在其中一人肩膀上,修長的身體卻又長長拖在地上,甚至還有大部分漏在帳外的白龍。
敖殷不及細看究竟,已被相當粗暴地甩在地上,堂堂東海太子居然被如此對待,他一脫離那灰衣人掌控,落地之時已化出人形,龍目一開,虛空破出一道狂波,兜 頭向那灰衣人拍去,之前他半是輕敵半是無心戀戰,方被對方閃電般出手擒住要害無法反抗,如今他怒氣大盛,這一擊可謂傾盡全力,濤猛如狂龍撲噬,勢不可擋!
那灰衣人顯然並未料到他竟然還敢出手攻擊,只是漠然站在原地,並未閃躲,眼見他就要被狂濤打中,只見赤影一閃,那紅衣男子卻已瞬間站到他面前,抬手擋住水勢,說也驚奇,水潮再是洶湧,卻在沾到他皮膚的那一瞬間迅速蒸發,就像水滴落在乾涸了數百年的河床,徒勞無功。
水勢驟斂,敖殷收手,愕然立在原地,本該水淹王帳,可如今地上連半點水漬都不見,眼前這個笑容滿面的男子,卻似不過像擦掉桌上的水般簡單。
然而身後的灰衣男子顯然並不領情,冷冷地掠過他的身側,走到敖殷面前。
那雙灰白的瞳孔只離敖殷不過半尺,他稍微歪了歪,像理解不了似地打量他片刻,平直的嘴唇慢慢裂開,吐出半句話:“天魔鎖。”
頃刻間從地上暴起五道鋼鏈,鏈頭有合箍,似五條巨蟒撲向敖殷四肢及咽喉,只聽“咯喳!!”聲響,敖殷手足頸喉被鎖,鋼鏈結連地上,將他禁錮在方寸之地。
“放開我!!”敖殷掙扎,無奈這鋼鏈不知是何物所成,接在他手足處的合箍更是方寸不差,貼皮而生,只怕連片蟬翼亦無法插入。從地下探出的鏈身也不知從何而來,任他使盡全力居然也扯不動一分半寸,好像這鏈子本來就是根植大地。
此時看夠了鬧劇的應帝擺擺手,示意他們住手,灰衣男子眨眨眼,那鋼煉般不可動搖的鎖鏈居然“啪!!”一聲化作塵土,散去無蹤。
紅衣男子適時上前稟告:“稟帝君,屬下與飛簾將軍在天淵西壁處發現這條小龍形跡可疑,未知意欲何為,故生擒下來,請帝君定奪!”
應帝不無調侃地打量渾身狼狽的東海太子,卻不問他,只與那紅衣男子道:“飛簾居然沒有就地格殺,想必是九鳴你出手相阻了吧?”
喚作九鳴的紅衣男子也不推諉,咧嘴一笑:“帝君明察!呵呵……聽說龍筋為弦,可挽百石弓!只是此法需活龍抽筋,再以寒泉水刮洗百日,否則做出來的弓最多 不過五十石!”他語氣極為興奮,可話裏的殘忍血腥卻讓敖殷聽得毛骨悚然,比起那個不言不語的僵屍男人,九鳴臉上燦爛的笑容更是令人恐懼。
應帝看到敖殷蒼白又發青的臉色,心情似乎好極,對兩位部屬吩咐道:“好了,你們先下去。這條小龍好歹是黑虯的侄子,若想要活龍筋,還是自己去海裏逮一條活龍吧!”
九鳴不無可惜地瞟了敖殷一眼,然後緊隨已經行過禮轉身筆直離去的飛簾身後,便是遠去,仍聽得到他絮絮叨叨:“早知道便抽了筋再送過來算了,你說是吧,飛簾?……”
“我想……”
應帝的聲音喚回了敖殷晃神的思緒。
“黑虯過一陣子就會來了。”
敖殷有些愕然地看著他,不知道他口中所說的“黑虯”到底是誰。
應帝托腮的手指輕輕敲在臉頰:“你們四海龍族不是已經將他逐出敖家嗎?如今在我麾下,只有黑虯將軍,已經沒有什麽敖皂了。”
“不會的!!”敖殷震驚地瞪著他,難以置信父輩們居然為了置身事外而與二叔劃清界線,甚至摘其敖姓!敖皂之名本就是他先祖父所賜,如今被收去敖姓,他自然連皂這個名字也捨棄了。
“若是不信,你可當面問個清楚。”應帝看著座下氣急敗壞的小龍太子,金黃的眼中卻是笑意更深,“只是問清楚了,又能如何?”
高大的男人施然起身,從王座上緩緩步落,依舊是一身玄黑長袍,然而此時此刻不再收斂的尊貴威儀盡露無遺。
唯一言蔽之……
上天下地,惟我獨尊。
“小太子,你又有什麽能力,可逆天意?”他邪惡的聲音似劇毒般從每一寸毛孔滲入敖殷體內,只是一句,已震得他搖搖欲墜。
是的,便是找到了敖皂又能如何?他沒有任何力量可以讓父王和幾位伯父收回成命,也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這場戰爭,他能做的,只是徒然地叫囂著停止,然而誰又會理會他這條只會在東海海底翻雲覆雨的小白龍?!
可笑、可笑,什麽東海太子,什麽海族神龍,全是自欺欺人的幌子,他根本,不過是一隻……井底之蛙!!
那他還有什麽用處?什麽用都沒有,倒不如……
“敖殷!!”
就在他幾乎入魔的瞬間,一把渾厚樸實的聲音將他的神志扯了回來。
應帝俊眉一皺,抬頭看向來人的金瞳驟然斂去邪光,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只是來人看到愣站在中間的少年,無暇顧及君主的不悅,半是驚訝半是歡喜地跑過來:“敖殷,你怎麽來了?”轉念細想,不禁又有些擔心地上下打量他,“此地離東海甚遠,你一人前來,路上可有遇到危險?”
他話裏全是擔憂掛懷。
敖殷愣愣注視著眼前這個臉容醜陋猶如黑炭般的男人,即使他逆天叛道,即使他墮落為妖,卻仍舊是他記憶中那個溫厚樸實,待他極好的男人。
這一瞬間,委屈、後悔、懊惱、無力……洶湧如潮的情緒將他淹沒了。
“二叔!!”他失控地撲上去抱住敖皂,如今的黑虯,將腦袋埋在那片厚實的胸膛上,眼淚忍不住飆出眼眶來。
“敖殷?怎麽了?”粗壯的漢子有些手忙腳亂地不知所措。
放縱的痛哭讓他釋放了心底壓抑多時的感情,終於平靜了下來。抽泣著抬起頭,道:“二叔不用擔心,這一路上還算平安,沒遇到什麽妖魔鬼怪!”
黑虯倒沒有注意他們之間的暗潮洶湧,見他情緒安穩又無大礙,當才放下心來,想起此處乃是妖軍營帳,他身為東海太子,如今已是敵對陣營,貿然一人前來實在 有欠考慮,而且剛才來告知這個消息的妖怪更是軍中最詭秘的飛簾以及笑面虎般的九鳴,語氣不禁沈下來,略帶責備:“你到這裏來做什麽?此處並非你該來之 地!”
敖殷習慣地吊起眼,可憐兮兮地撅了嘴巴,滿臉委屈地說道:“我……我想來給二叔道歉……之前在父王壽宴上的那些話,我、我不是 故意的……只是當時想著二叔一定不喜歡我三姐,又定是不好意思駁了父王的面子,所以才……”他小心翼翼地拉了黑虯的衣角,低著頭仿佛不敢直視對方的怒 意,“所以才會口不擇言,亂說一氣,二叔,你若是惱了我,要打要罵,敖殷定不會躲的……”
看著低垂著腦袋自責不已的少年,有多少怒火怕都在瞬間煙消雲散去。
黑虯連忙彎下身來,單膝跪地,這才看真切了那張淚水漣漣的臉,敖殷本就膚色白皙,加上一雙杏眼如圓潤似珠,便是一副梨花帶雨,雖說一個男孩子如此模樣未免矯造,然而敖殷做出來卻是叫人難不心軟,只想捧在心尖上好好憐惜。
當然,前提是忽略掉眼角處一閃即逝的狡詐。
可惜黑虯對他並無戒心,加上敖殷這表情也早是練得爐火純青,故此也就讓黑虯再也不好與他計較,反而擔心地連連搖頭:“沒什麽,沒什麽!其實我本來便是要 拒絕的,只是還不及說出口,便教你搶了先。都怪我一時腦筋轉不過來,害你受累了!”黑虯笨拙地用衣袖擦掉敖殷臉上的淚痕,“那之後龍王陛下該不會為此責怪 你了吧?”
敖殷想不到他居然如此輕而易舉便原諒了自己,還把自己惡言相向視作好意幫忙,頓時心生愧疚,臉頰頓是又紅又白。
看他臉色大變,黑虯卻以為自己說中敖殷心事,更是內疚不已。
“唉,都是怪我……”
敖殷看著他,思量片刻,小聲地問道:“既然二叔不生侄兒的氣了,那……那跟侄兒一起回東海好嗎?”
黑虯聞言愕然,當即回過神來,然後搖頭:“敖殷,我不能回去。”
他語氣雖緩,但話裏卻有著不變的堅定。
敖殷急忙拉住他:“為什麽?外面都是逆天作亂的妖怪,你是天上龍王,跟他們一起會被視作妖邪,萬劫不復的!!”
黑虯並未動容,仍是堅定地搖頭。
敖殷氣急敗壞地叫嚷著:“為什麽?!為什麽?!二叔,為什麽?!”
黑虯按住他的肩膀,稍稍用力平復他激動的情緒。
“應說,這裏需要我。”
敖殷始時一愕,隨即更劇烈地掙扎捶打:“那算什麽?!我也說過需要你啊!為什麽你不肯留在東海?!”
黑虯任他捶打也不制止,對他來說,敖殷的拳頭比撓癢的力氣大不了多少。
多少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他還是回答:“那不同……不同的。”
“有什麽不同?!”敖殷任性地看著他,非要他給出確切的答案。
便在此時,帳外突然傳來尖銳的號角聲,黑虯神色驟然冷凝,霍然挺身站起。敖殷吃驚地看著他,适才還溫言柔語的男人,一瞬間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般,渾身散發出迫人的煞氣,黑金交替的瞳孔中再沒有半絲柔和,唯有高漲的戰意。此刻方看真切,男人身上,原來是一身金甲戎裝!
黑塔的男人如同戰神般站立,敖殷忽然覺得,或許自己,從來不曾瞭解過黑龍王。
“敖殷,你在這等我。記得不可離開王帳半步。”
黑虯回過頭來,吩咐敖殷,不容反抗的語氣讓敖殷無從反應,只有乖乖點頭。然後黑虯轉身如風般離開王帳。
良久,被他的氣勢鎮在原地不能動彈的東海太子才回過神來,匆忙追出帳外,卻哪里還有黑虯的身影。
正是懊惱,忽然聽到一個涼嗖嗖的聲音:“小太子,你想見識一下黑虯的本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