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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翼見(七元解厄系列)》第11章
第十章

背叛來得如此突然。

甚至讓他懷疑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切,耳朵所聽到的一切。

事實上,眼前這個男人,一直都是最忠心執行應帝命令的男人。 他還以為,先背叛的人就算是自己,也絕不可能是飛簾。

然而,喉嚨上冰冷的鎖扣,殘酷地掐斷了他的念想。

不止是他,天峰下,只要足觸大地的妖怪,無不被強大的天魔鎖所困,逃不出,躲不過,只有在天兵面前束手就擒。

他要的就是這個? !

蟄伏十年,就是為了將他們一網成擒? !

飛簾鐵鉗般的手握住他的咽喉,他伸手過去抓住他的手臂。

“為什麽?”

第一次,他無法輕描淡寫地面對背叛。

也是第一次,他不能笑得沒心沒肺地去問為什麽。

心底有一處似乎裂開了,也不知有些什麽東西在溢出,蔓延,洶湧……

“我乃天上廉貞星君。”

九鳴愣在原處,他想過無數的可能,卻完全沒有預料到,答案如此驚人。

他仍舊無法置信地凝視著制住自己的男人,冉冉升起的根本不是什麽仙氣,驅動天魔鎖的,是實實在在的妖氣!

“可你是妖!!”

飛簾點頭,一如既往的簡練:“不錯。”

捏住他手臂的手緊得讓飛簾的骨骼感到痛楚,彷彿透過這隻手,能夠感覺到這個紅發妖怪的情緒波動。

不由控制地,他比平日多了話。

有些,沒有必要說的,他卻忍不住想要說出來。

“我是藉輪迴道投妖身化形。”

九鳴恍然大悟,便是說,飛簾,不,廉貞星君棄了天上真身,投胎落凡,特意借妖獸之身修煉成形,故此他身上除了元神,其餘一概為妖形所成。 若非如此,他又如何能瞞過應帝一雙眼睛……

他很想大笑。

笑飛簾帳下妖將跟隨他十年之久,居然沒能瞧出半點端倪。

笑應帝老貓燒鬚,連天上下凡的星君也給捧上將軍寶座。

笑十年來死在飛簾手下的仙人,莫名其妙成了踏腳石。

……

有很多很多可笑之處,真的,他甚至覺得已經有幾千年不曾遇到如此有趣的場面了!

然而為什麽,他卻笑不出來?

“餵,飛簾,我笑不出來了,要不,換你來笑給我看好嗎?反正你也答應過我。”

飛簾忽然想起,曾應承過這只妖怪,得勝之日,須作一笑。 當日只是言語打發,不想他卻記在心裡。

然而此時此刻,敗的是應帝,勝的是天軍,諷刺的是,這正是他所言之得勝之日。

此時,天峰下,旌旗獵獵,已全是天軍的顏色。

且逐漸向這邊靠過來。

九鳴歪了歪頭,老神在在的表情依然如故,彷彿咽喉處的緊鎖並不存在。

“你……要將我關入鎖妖塔?”

“是。”

“可是,我沒打算進去啊!要在那個大黑塔里面待上幾千年,相當無趣。”

飛簾搖頭,此事本就無相商餘地。

“應帝也會在此塔中。”

九鳴一聽,嘴巴都咧了:“不是吧?!你也不怕應帝把那塔給拆了?”

飛簾卻道:“此事天樞自有把握。”

“不行不行。那更加不要了!我可不想日日夜夜跟應帝來個大眼瞪小眼……”他看似非常躊躇,話音一落,突然渾身妖力暴起,竟將飛簾緊鎖在他咽喉上的手腕震開。

飛簾豈容他放肆,立即念動法決,扣在九鳴咽喉處的鎖鏈立即往下收緊,將他扯落地上。

九鳴受制,向前撲倒雙膝扣地,收束的鎖鏈將他整個人扯得幾乎趴臥,披散著一頭紅發的妖怪不肯屈服地以手支撐,怎也不肯以頭蹌地。

“告訴我,飛簾……”

頑固的妖怪,歪過頭來,凌亂的發縫間,赤紅眼瞳牢牢地嵌著男人灰色的身影。

咽喉處的禁錮,讓他的話說得異常艱難。

“你是不是……一直把我當作……敵人?……”

他專注地看著他,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從那張灰白殭硬的臉上看到什麽。

而後,他的確什麽都沒有看到。

那張灰白的殭屍臉,與十年的每一天般,不曾有半分動容。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終於笑出聲來,這笑聲,有如泣血悲鳴。

猛然間,赤髮如焰騰起,四翅憑空綻開,旋風般驟然捲起的焚燒旱息,似火舌騰空自天峰上直燒至九重天際! !

峰下的天兵紛紛吃驚,本以為地上的妖怪早被制住,豈料突然冒出如此狂囂的妖氣,這妖氣之強,並不弱於適才好不容易擒獲的逆龍應帝。

只見峰頂殷紅熾烈的妖息肆虐四周,擴散開來,正攀上天峰的前鋒天兵忽然覺得被一股妖氣籠罩,未待反應,只覺得喉嚨火燒乾涸,渾身水氣在瞬間蒸乾,他們不約而同地抬手來看,驚恐地發現手臂上的皮肉迅速乾裂扁塌,抬頭四望,更眼睜睜看著身邊的同伴面孔塌陷,皮肉猶如乾柴枯槁,再多看一眼,已變成一具風乾千年的干屍倒地。 更恐怖的是,同樣的事情,已臨在自己身上……

沖在最前面的天兵像被鐮刀收割的枯萎稻草般大片大片倒下,熾紅的妖息毫不竭制地如瘟疫蔓延,後面的天兵天將見狀紛紛往後倒退不敢上前。

此時頭頂傳來一聲刺耳的銳鳴,眾兵士抬目看去,乃見一尾巨大的赤身大蛇出現在天峰之巔。

巨蛇大比天龍,身長如蛟,背上展開四根蝠翼,每根猶比鵬翅,足見其巨。

有仙家認得此物,不由失聲叫道:“是鳴蛇!!”

只見那赤鱗鳴蛇狂舞虛空,張口噴出! ! 豔紅妖息,頃刻間,百里之內,焦旱橫行,重雲化煙。 有仙人試圖驅水法壓制,但召來的水只一觸及地表,便似灑落燒紅的鐵板之上,吱吱作響,頃刻間化作白煙消失殆盡。

眼見鳴蛇作惡,眾仙束手無策,且那妖魅的豔紅不住擴散,已波及被鎖鏈困在峰下逃之不及的妖怪,那些妖怪哪裡抵受得住,眨眼間也丟了性命,地上全是一具具化回原形的獸類乾屍。

一時間,天淵瞬成煉獄。

仙人見勢色不對,如若再讓鳴蛇肆虐,只怕凡間百姓危已,紛紛叫道:“快些去把貪狼星君找來!!”只想既然貪狼星君能降住逆龍應帝,應該也能收服這條發瘋的鳴蛇。

卻在此時,一點不起眼的灰色影子漸漸升起至半空之中,散發出的幽綠光芒漸漸奪目耀眼。 眾仙定睛看去,見竟是一隻灰衣妖怪! 眾仙不解,只是見妖怪內訌,自然不會出手阻止。

飛簾身在半空,從來平靜的眉心終於起皺。

“九鳴。住手。”

他的聲音並不大,但在鳴蛇聽來,卻猶在耳邊。

鳴蛇不再翻騰,居然靜下身來,低下頭,直直盯著浮在半空的男人,人形軀體如此渺小,但如今赤紅的巨瞳中卻讓他完全佔據。

此時方圓百里再無活物,連天上的仙人也退駐百里之外,四周只餘一片死寂,只聽到長翅拍空之聲。

鳴蛇口吐人言,即便形非似人,但仍舊是那吊兒郎當的男人的聲音:“我若不從,你待如何?”

難得的,飛簾沈默。 或許,該說是猶豫。

他在想,如果換作是天樞,此時根本不需要多費唇舌。

服,則降。

不服,則殺。

事實上,他也一直是這樣做。

但今日,他卻無法理解地自己,為何猶豫。

然而此時此刻,卻容不得他再作思考。 地上遍地屍骸,遠處的仙人逐漸鼓譟,想必已派人去找天樞了。

“留在鎖妖塔,我可饒你一命。”

鳴蛇盯著他看了半晌,像是看到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猛然間,赤瞳中綻露獸性瘋狂,張口發出磐磐巨響,聲震四野。 更加瘋狂擴張的旱息直接地拒絕了飛簾的命令,甚至往天上遠遠觀戰的仙人席捲而去。

天空之上一片驚呼。

灰衣的身影不再猶豫,只見他矯健地躍到蛇背之上。 鳴蛇見狀怒吼著在半空中翻滾,企圖甩掉他,卻不料飛簾的腳像根植在此,一動不動。 他彎下身來,左手按住蛇頸七寸之處,法訣聲起,嗡嗡震耳,肉眼可見的訣咒如一個個光圈將鳴蛇包圍,咒訣飛速旋轉,光圈緩緩收窄,鳴蛇雖拼命掙扎,依舊無法逃開,數道咒訣而成的光圈聚攏環在鳴蛇頸上,一瞬間光芒刺目,逐漸轉成幽暗,待光芒散盡,乃見一個巨大的灰黑頸箍禁錮在蛇頸之上。

飛簾這才躍離蛇背,重新落在地上,但見他一抬手,從那灰黑頸箍上一道鎖鏈快如光出連到飛簾手中,使力一扯,竟將那飛騰半空的巨蛇整個扯了下來。 龐大的蛇身重重砸落在峰上,揚起大量灰塵。

峰上怪石嶙峋,鳴蛇雖說鱗片堅硬但從天而落重重砸下來也難免一時不能動彈。

那飛沙煙塵隨風散去,灰色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站在蛇背之上。

只見他抬頭看了看蛇背上四根高高支起的黑色蝠翅,然後走過去,雙手一抱,眼中青光驟閃,就听“咯喳!!”……極為可怖的骨骼斷裂之聲……

“啪嗒──”一根黑翼被他生生扯斷,丟在地上。 鳴蛇背上創口處頓即鮮血噴湧。

聽得那鳴蛇一聲刺耳的哀鳴,痛得在地上翻滾。 對翼鱗一族而言,翅膀既是它們凌駕爬行鱗族的驕傲,卻也是無可避免的弱點所在。 翼翅之敏感,斷翅之烈痛,實在無法以言語形容,只怕剝鱗褪皮也難與之相比。

鳴蛇重創之下,已無力維持四方妖法,豔紅旱息隨之散失,漸漸隱去。

再看那巨蛇,斷翅之處碎筋斷脈不時噴跳鮮血,赤紅的鱗片被鮮血染得更加鮮豔,血水泊泊混入峰頂砂石中,適才張狂的鳴蛇已無力地癱軟在地,吐息虛弱,赤瞳迷離,軀體偶爾因為劇痛而在抽搐痙攣。

遠處的仙眾見妖蛇已被降服,自然是一陣歡呼,騰雲駕霧一湧上前,用重枷厚鏈將它捆綁結實。 轉頭看見倒戈的灰衣妖怪一身鮮血,凝立一旁,也不知是敵是友,但見他制服鳴蛇,能力不俗,又出手狠烈,一時間倒也不知該如何處理。

恰在此時,空中響起一聲鸞鳴,一頭青鸞馱著那蒼衣神人落到峰頂。 眾仙一見頓時精神大震,連忙圍了上去:“貪狼星君,你可來了!”

那貪狼星君正是當日於靈山谷內與二妖相遇的仙人,只見他看了一眼已伏擒的鳴蛇大妖,轉目看了看垂手一旁面無表情的灰衣妖怪,已然明了,隨即朝眾仙略一點頭,吩咐道:“此戰已畢,眾位請先將降服的妖怪押送天獄,待天君量罪判刑。”

“那這只妖怪如何處置?”

“他的事,此後天君自會向各位交待。”

眾仙雖有疑惑,但礙於貪狼星君神威亦不敢多言其他。

便有天兵上前將鳴蛇拖起,此時蛇頸上的灰黑頸箍不知何時已消失無踪,斷翅的鳴蛇因被拉扯帶動了傷口的劇痛稍稍回復一點神誌,混沌的眼瞳無意識地在混亂的人影中搜索著,好不容易從陌生的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灰色影子。

“……飛……簾……”

蛇身虛弱地蠢動起來,企圖靠近。

一旁的天兵可見識過這條巨蛇的厲害,見他一動,以為它仍有反抗餘力,頓時矛戟四下,將蛇身壓在地上,天刃究竟銳利,所過之處均撕裂蛇身,頓時一陣鮮血四濺,赤紅的軀體血肉模糊……

“嘀噠──嘀噠──”

血珠滑落墜地,綻開豔麗,如同那靈山河谷中的絲瓣剪秋籮。

巨蛇對傷痛渾然不覺,也許早是痛得麻痺,眼中只追隨著灰色的影子:“飛……簾……”此刻它的身軀已被牢牢釘在地上,動彈不得,然碩大的腦袋依舊試圖靠過去。

旁邊一名天兵見狀,惱怒地飛起一腳,“磅!!”一聲悶響,他出腳極重,加上又下了狠力,鳴蛇毫無防備,登時重重挨了一腳,蛇口張開吐出一口鮮血,碩大的蛇首緩緩歪側,恍惚間,帶著不解的眼睛始終望向飛簾,最後閉合……

巨蛇終於癱軟在地,徹底失去意識。

那天兵得意地走開,有一個圓滾的白色東西從半啟的蛇嘴裡滾落地上,竟是一隻帶血的勾牙。

飛簾站得板硬的身軀猛然一震,呼吸忽然重了一分,妖氣在體內蠢動。

就在他欲邁前一步的瞬間,肩膀卻是一重,轉頭看去,是貪狼星君。

那雙剛厲的眼睛,依舊帶著熟悉的嚴酷,不容邪,不容惡。 即便身為同宗星君,若有犯錯,也絕不姑息。

這個,他一直都知道。

熟悉的面孔,依舊剛正不阿,高大的身軀,依舊筆挺如松。 然而除了他之外,只怕沒有一位仙人察覺得到,此刻貪狼身上璀璨的星芒,儼然黯淡。

他非常疲憊。

即便表面上看不出來,然而他在應帝身邊潛伏多年,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應帝,確實有逆天的資本……應帝敗北,貪狼也絕不可能毫無損傷。

他也沒有看漏,貪狼星君身旁那群仙家雖懼其神威,卻在眼神中隱隱透著不屑。 他們在天庭身居要位,卻要受制於一名小小星君,如何能夠心服? !

如今,貪狼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再去費心解決不必要的麻煩。

飛簾身上的妖氣收斂了。

轉眼間,眾天兵已將巨蛇拖起,召來雲霧騰空往九霄之上飛去。

吊掛在鎖鏈上的蛇軀,疲軟無力,閉合雙目任人宰割。

斷翅與掛滿傷痕的軀體仍滴著血……

赤紅如火的鱗片,讓他忽然想起那一頭張揚的紅發,以及頭髮下也狡詰也單純的笑容。

一瞬間,飛簾竟覺得平寂萬年的心口,有種……被利箭穿透的悶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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