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二人出了飯館,市集的人潮也散了不少,熙來攘往,但也不致如潮洶湧。
眼下正是午市休整,不少挑了擔子走東闖西的貨郎都蹲在自己的擔子旁邊,有的大概生意不錯,從餅鋪子買來填滿牛肉的大餅嚼個痛快,有些興許早市不甚滿意,邊抓著粗面饅頭啃,邊挑揀貨物,把良作之物放到面上,好吸引路人。
買到貨材的人早是離開,剩下些較是挑剔的商人仍蹲在貨攤前翻選侃價,雖不及早上喧吵,但還算熱鬧。
千裏眼已不需開陽前面開路,便慢步走過市集,擦肩而過的行人或是匆匆,或是嘻笑,百般神態,躍然眼前。
即便他能目視千裏,卻始終未曾試過如此接近凡人。自天頂而望,只能見凡世紛擾,又怎顧得細細辨認。更何況他眨目之間,流年逝水,美人如畫,名將英雄,轉眼間已化成枯骨。
徒生困,何必細觀。
只是如今走近看了,凡人天命雖不過短短數十載,其實亦有其樂之所在。貪嗔癡怨,佛界之忌乃在世人眼中並非大過,或常有小惡,但數十年的率性,卻比億萬年的平寂要豐富得多。
千裏眼垂目看了看並肩而行的青年,並肩而行,對他而言也是鮮少之事,他在天界並無友人,若說順風耳,亦不過點頭之交,旁邊走著的青年,身上傳來暖暖的陽熱之氣,慢慢地,滲入心房,仿佛逐漸填滿了什麽。
之前總是想不明白,現在倒是有些了然。難怪他如此喜歡私自下凡,大千世界,花團錦簇,自然更能迎合這位好鬧的武曲星君。
開陽卻不知對方心思,那雙靈動的眸子左顧右盼,對市集上販賣的各種南北雜貨興致極高。
雖說神仙法力高強,百裏之外何物不能信手撚來?稍微差點的散仙,至少也懂個五鬼運財之法。但亦因爲他們擁有超脫之身,位在天高,更需維護凡塵安穩,不可輕易施法破壞天道平衡,故可看而不可取。
仙家中當然亦有心癢者,但有天目在看,卻亦只能隔靴搔癢,倒眞沒幾個似開陽一般,不懼帝君天威,說下凡就下凡。
正在走著,突然開陽止步不前。
千裏眼便覺奇怪,見他正看著牆角處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眼中憐憫無可掩藏,就聽開陽喃喃說道:"那張臉好是熟悉......我在哪裏見過嗎?"
千裏眼看了一眼那乞丐,已是明了,本欲阻止,無奈開陽記性甚好,馬上便想起來了:"對了!是長安李氏的後人!難怪這相貌跟那李氏頗是相像!"
說罷,便要過去。
卻不料被千裏眼拉住:"慢著。"
"怎麽了?"開陽錯愕回頭。
"此番下凡,爲的是擒妖除魔,並非慈航普度。"
開陽聞言,皺眉道:"此人先祖與我有淵源,李氏後人也是因我緣故落得如此下場,我豈能坐視不理?"
他手臂一震,甩開千裏眼便要過去,但手臂又是一緊。
"不可妄爲!"
"爲何不可?!"
"此人落魄爲乞,自有其因緣際遇,非你我可以左右。"
開陽本就率性,認定之事便是撞了南牆亦不回頭,他能在帝君面前請罪領受五百雷鞭,更別說是之前欠下的緣債,他有意助李氏後人脫離困境,好彌補之前孽帳,但見千裏眼阻撓其行,亦不禁惱了:"你少管!我便是要助他,你能如何?!"
千裏眼卻不讓步:"末將不能如何,只能奉勸星君,天道循環,自有其理,輕率而行,縱有善德,難逃惡果。"
開陽瞪著那張僵冷的臉,始終無法從上看到一絲情緒波動,不禁咬牙切齒:"你難道沒有半點憐憫之心嗎?!"他盯著牢牢拽住他的手,聲音低沈帶了震懾之意:"放手。"
千裏眼卻不答應,仍是一昧堅持:"請星君莫要衝動壞事。"
開陽臉色更是難看,青後變黑,眼中怒火已燒熾如雄,如今天界,除了帝君和天樞,誰敢制他行動,這千裏眼,當眞是不自量力!
袍袖勁風一展,千裏眼的手頓時像被烈火燎燒般熾熱疼痛,但他仍是不肯松開,長目半垂,斂去痛意。
"天道不可違,爲何星君一再明知故犯?難道長安李氏後族的下場,尚不能警示星君?!"
開陽聞言一震,對了,眼前那乞丐本就是因幾百年前他出手救助李氏而得落魄成乞,若再施襄助,難保他日後因果如何。
但,他助人亦是錯嗎?
不禁頓感無力,明明身負非凡法力,卻連一個乞丐都不能相幫,竟連善心丟下一枚銅錢的過往路人都不如!
心中怒火越燒越旺,無處發泄之下,便直接灌到總是阻撓他做事的千裏眼頭上去了。
開陽火熱仙氣一收,不再施法傷人,卻騰出右手劈開千裏眼手腕。一雙清冽的眸子卷著滔天的怒意:"我還以爲你不過是面冷,尚算有心,原來卻是錯了。你這家夥中空如竹,便連廟裏的泥雕菩薩都不如!!"言罷,突一轉身,身影猛是隱去無蹤。
千裏眼握著麻痹的手腕,環觀四周,幸好附近的人都不曾注意此處異像,否則定會引來恐慌。
心中苦笑,武曲星君當眞是火烈性子。
雖然不知他到哪裏去了,但所幸要尋他並非難事,千裏眼擡目,正要四尋,突然卻赫然而止。
只見青磚街道的另一頭,站了一名高大的男人。那男人五官深刻,長發在肩,一身華貴綢緞盡展魁梧身形,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之中背手而立,嘴角含笑,直視千裏眼。
其實千裏眼身材亦高,兩人視線跨越黑壓壓的平民頭頂,相碰膠著。
千裏眼不禁暗自歎息。
男人外表看來不過是個凡人,無法忽略的,是那雙淡金色的眼瞳。凡人又豈會有如此妖魅的眼睛。如今在夔州的大妖,偏亦只有那只金翅大鵬......
遍尋不獲,卻在開陽離開的時候現身,當眞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千裏眼心裏掂量了一下,自己不過有視物千裏之能,其余法術,也只修了個騰雲駕霧,要逃的話......還是算了,想那金翅大鵬,展翼一拍便去九萬裏,他這蹩足的駕雲術要逃掉實在是癡人說夢。
正是想著,那華衣男人已穿過人牆,全不在意對方是否會逃遁,施然走近。
"千裏眼,好久不見了。"
金翅鵬妖笑得好是自然,仿佛是遇到了許久不見的朋友一般。
只是淡金的眼眸全無笑意,讓人看得心底發寒。
千裏眼知是逃不過,臉上也無露出驚恐神色,只點頭道:"是有兩千年了。"
"是啊,自從朝歌一別,也有段日子了!想不到你被封上天庭,成了天界神將,本座還未及恭喜你!"
他話是熱情,但千裏眼卻記得自己與這鵬妖的交情不過相識。
當日金翅大鵬號佛教護法羽翼仙,領三十二路商兵討伐西岐,而自己,不過是在梅山七怪白猿精袁洪旗下當差,一面之緣,他尚記得金翅鵬妖眼中不屑。
"不敢當。戰事結束,羽翼仙應已返回佛界,何以千年之間三次重入凡世,擾亂人間?"
金翅鵬妖臉色一變,卻很快又再展笑顔:"神將倒知得甚是詳細。呵呵......"他上下打量了千裏眼,眼瞳淡金漸漸轉深,"本座記起了,神將有目視千裏的異能,想必......本座所行,也是你給上禀天帝的吧?難怪每次本座不及施展,便有天兵來擒。呵呵......"
他笑意陰森,突然長臂一伸,擒住千裏眼脖子,五指一緊,利甲竟就此紮入肉中,脖子頓時咕噜冒血,浸濕藏青領襟。
若是凡人,只怕必死無疑。神人雖不致死,痛卻難免,但千裏眼面容僵硬,居然沒有半分動容。
正在集市買賣的人一看到如此駭人情景,頓時嚇得尖叫大起,四散奔逃。金翅鵬妖似乎不耐耳邊嘈雜,濃眉輕皺,已是不悅。子陽城乃是軍事要地,一隊官兵旋即聞訊趕來,將那鵬妖以及千裏眼團團圍住。
金翅鵬妖卻對他們不屑一顧,只對那千裏眼問道:"此次天帝派你下凡來擒本座,卻不知你有何本事,能讓本座束手就擒?"
千裏眼心裏雖是著急,卻無奈受制於他,動彈不得,只有道:"末將自知無能,但請羽翼仙迷途知返,重歸佛心。"
"哈哈哈......"鵬妖仰天長笑,身上華衣袍子鼓風而動,"憑你這般淺弱功夫,居然想勸本座降服?!哈哈......看來天庭已無人可用!本座大可上天一趟,吞了天帝,接掌天庭!哈哈哈!......"
他狂語放縱,千裏眼亦不辯駁。旁邊的官兵卻按耐不住了,爲首的軍官大喝一聲:"大膽狂徒!竟敢在鬧市逞凶!快快束手就擒!!否則莫怪兵刃無情!!"
金翅鵬妖赫止笑聲,側目看向那軍官,妖異的煞氣竟教那凡人雙腿一軟跌坐在地。鵬妖並未放開千裏眼,掌力一緊,利爪又紮入更深,從千裏眼脖子上流出的鮮血已濕至肩膀胸膛。
輕藐的視線掃過在場衆兵:"本座......最惡別人說‘束手就擒'這四個字。"輕輕慢慢的語氣驟然而止,突然暴風如漩渦席卷,劍鋒般銳利的風刀烈烈激竄,一時間飛砂走石,嚇得遠處偷偷圍觀的平民爭相躲避,有幾個大膽地透過窗隙窺看,卻見那風卷黑塵,根本看不清楚裏面發生何事。
過了一拄香的時間,風漸漸平息過去。
一名躲在破篷車後面的漢子慢慢冒出頭,忽然有個東西咕噜噜地滾到他腳邊,剛才被沙塵迷了眼睛有些看不眞切,壯漢揉了揉眼,待看清楚了那物事,兩眼一翻白,咕咚倒地。躲在他旁邊的另一名漢子見他昏倒,不禁笑他膽小,豈料更快地,笑容凝固在臉上,極盡扭曲。
在那昏倒的壯漢腳邊,一顆人頭滴溜溜地轉著,但那張臉已被割得七零八落,後腦也露出紅白漿水。而人頭滾過的血道盡頭,是慘不忍睹的地獄。
華衣男人以及他鉗制的高瘦男子已不知所蹤,留在那裏的,只有一具具被切成碎段的官兵屍塊,鮮血受狂風吹卷,飛濺在附近牆壁地面,觸目皆是,仿如煉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