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其實在閃身消失的那刹那,開陽已經有些後悔了。
事實上,他也知道,千裏眼所說的皆在情理。那乞丐本可享盡榮華,卻因爲數百年前一場際遇,讓他命數有改,需承受祖先之孽。若他再是出手相幫,本漸修正的天道又被破壞,實在不能想象後果如何。
但既然鬧了脾氣出走,不過半刻锺便灰溜溜地回去,實在太過丟臉,故此他現下坐在距子陽城五百裏遠的高崗下,一座偏僻的茶寮裏,好不煩惱。
是故那位茶寮的老板──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提了一壺熱茶過來,又送來兩份粗餅子,放到這位臉色不大好看的青年面前,道:"客官,看你一臉火氣,還是喝口茶順順吧!"
伸手不打笑臉人,開陽也不好遷怒他人,便應道:"多謝老丈!"
老人拉下肩膀上耷拉的抹布擦了擦桌子,許是這茶寮太過冷清,只有開陽一席客人,便起了談興。
"年輕人,怎麽回事?愁眉不展的,是有什麽煩心事吧?講來給老頭子聽聽,說不定能給你出個主意!"
開陽撇了撇嘴,撿了個餅塞進嘴裏,又冷又硬又粗糙的餅子,感覺就像那個不識時務的家夥,忍不住"嘎吱嘎吱"地用力嚼起來,權當是在啃千裏眼的肉。
那老人脾氣甚好,也不計較他的態度,只呵呵笑道:"年輕人就是火氣大啊!其實有些事情無需太作計較,過了便過了!你在此處斤斤計較,說不定對方早就忘掉了!"
嘴裏的餅子實在太過粗硬,嚼得他嘴幹舌躁,便拿起茶碗灌了杯水,豈知這清水入喉,跟餅子混在一起,居然生出甘甜酥軟的滋味。
"咦?"
老人似乎早便習慣客人的詫異,又提他斟上一碗粗茶:"看事待人,莫止於表面。小小餅子,其實也有乾坤啊!呵呵......"
開陽瞪著手上那半片粗餅子,似乎想通了什麽,突然一躍而起,朝那老人深一鞠躬,恭敬謝道:"多謝老人家指點!"
話音剛落,一個轉身,竟就消失空中。
見了這般神怪景象,那老人居然不見恐慌,滿是皺紋的臉呵呵笑著,慢慢撿起遺落在桌上的半片餅子,用抹布細細擦拭木頭桌面。
山間霧氣之中,這偏僻的茶寮連同那老人,隨著徐徐笑聲,居然漸漸幻化成虛,蹤影全無。
開陽駕雲飛馳,五百裏路,竟不過眨眼之間已至子陽城。
他在雲上四下一望,諾大子陽城,居然不見那千裏眼的蹤影,正是奇怪,突然聞到一股血腥氣味,連忙四顧,但見適才熙攘的集市如今寂靜無聲,青磚大道上雖已衝刷一遍,但濃血沾染過的磚隙以及屋檐下的牆壁,仍不可避免地殘留了血汙屍臭。
開陽一驚。
附近早有大量官兵駐守,他不欲驚動他們,在一間屋舍按下雲頭躍身落入一戶院落,走到屋後伸手拍了拍牆壁,身形一晃,使出穿牆術透入房屋。
屋內有一男一女,正是屋主,因守城官兵下令戒嚴,故不敢四處走動。
突見一名青年穿牆而入,那女主人也是膽小,悶聲便昏了過去。倒是那男主人還算冷靜,抱了發妻嗦嗦發抖地懇求道:"求、求大仙放過小的......放過小的妻子......"
開陽知他誤會,便道:"莫怕,我並非妖邪,此來乃爲擒妖,不會害你。"言罷,隨手一翻,丟了一枚金裸子在桌上。
那男人見他並無傷害之意,又施贈金子,頓時來了精神:"不、不知仙人有什麽需要小的效勞?"
開陽問:"今日集市之內可有發生異事?"
"有!有!!"男人連忙回答,"小的正巧在辦貨,就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抓住另外一個瘦削的男人,後來官兵來阻止,突然就卷起了黑色的大風,竟將那些官兵都殺死了!!"想起那遍地屍骸的情景,他仍是膽戰心驚。
開陽急問:"那瘦削男人,可是長得一張棺材臉,穿的藏青袍子?!"
男人想了想,道:"什麽模樣我倒沒瞧仔細,不過確實是穿了一件藏青色的衣服。"
是他!那千裏眼想必遇上金翅鵬妖了!
該死,他怎就如此大意,明知那鵬妖就在城內,卻將千裏眼丟在這裏。
又聽那男人徑自嘀咕:"那男人也不知道死了沒有......"
"他受傷了?!"開陽只覺心口猛然一緊,竟一下子喘不過氣來。
男人點頭,道:"我看到他被掐了脖子,而且血都染了一身......"他話未說完,青年竟然閃電般消失無蹤。
他撐大了嘴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珠子,剛才那一切,莫非是他的幻覺?只是,桌上閃爍著刺眼亮光的金裸子,又確實平靜地躺在那兒。
開陽幾乎發瘋般衝上九霄雲上,以極快之速在子陽城附近狂卷而奔。
但夔州地廣山多,地勢繁複,窪藏之所更是隱匿難尋,要在此地尋找妖物,便猶如大海撈針。連千裏眼也一時半刻找不到他的巢穴,任開陽如盲頭蒼蠅一般四處亂轉,仍無法找到鵬妖所在。
開陽心裏急怒難休,那金翅鵬妖手段毒辣,戮殺凡人如同割草芥。千裏眼法力低微,落在他的手上,亦不知要受多少折磨......
又想起乃因自己一時大意害千裏眼陷入險境,怒極之下,竟是當胸一拳砸下,他那拳頭連天青石都能砸碎,此刻頓感肋骨欲斷,痛得他額頭冒汗。
但那痛,竟然無法彌消心中的如浪翻湧的焦急。
清俊的面龐突然紅光大作,身形暴長頂天而立,咆哮如暴雷炸起,聲震百裏:"金翅大鵬!!給我滾出來!!"
然而此時此刻,千裏眼受鵬妖所制,被帶到巫山峽上一方壁岩洞內。
眼見兩岸群山巍峨,懸崖峭壁,腳下大江因旱而枯,只余淺灘迂回曲折,更顯奇峻,若非有異力之助,常人根本不可能到達此處。
而這岩洞,外面看來不過是漆黑一片,但一經走入,竟是內有乾坤。
洞內金壁輝煌,乃是一座巧奪天工的金鸾寶殿。小小岩洞本難容大殿,只怕是那鵬妖施了幻術所致。
殿內早有數十幾名雲鬓宮娥列道兩旁,跪地恭迎。
隨即又有幾名美豔女姬翩翩迎上前來,一身五彩霓裳,身段飄飄若仙。
聞她們齊聲高呼:"參見羽翼仙王!"這華貴排場,俨然似皇帝駕臨一般。
千裏眼被鵬妖隨手一推將他丟在地上,馬上有幾名黑衣侍衛過來將他五花大綁,按在殿階下。
那些宮娥兩旁退下,換上兩排黑衣侍衛,手中皆執長刀,倒是威風八面。
金鸾殿正中央處擺了一張雕工精細的金龍椅,鵬妖在幾名豔姬陪同下,邁上殿階落座其上。
有豔姬捧上承了雨露的白玉盆,金翅鵬妖擡了袖子探入水中淨了手上血汙。複有有姬女遞來琉璃杯盞,鵬妖接過以其中美酒潤喉,方才低眉瞄了瞄下面的千裏眼。
"千裏眼,你看本座此處如何?"
千裏眼稍稍擡頭,道:"藏身險峽,又以幻術遮掩,難怪末將一時也尋你不著。"
鵬妖亦不理會他直言冷語,哈哈笑道:"哈哈......這幻術雖妙,但時日一長,想必仍是瞞不過你一雙神目。"千裏眼噤言不語,又聽那金翅鵬妖道,"其實你我相識一場,大可不必鬧得如此。"
言罷,他隨手一揮,幾名黑衣侍衛不再強押,反將千裏眼扶起身來。
"你有神目異能,何必屈就在天帝座下當個碎嘴的傳音使,徒惹衆仙憎厭?本座自負通天神威,乃受天命封爲羽翼仙王,與天帝分庭抗衡。只要你肯臣服,本座自然不會虧待予你,世間榮華,唾手可得,豈不妙哉?"
任他在上面說得天花亂墜,千裏眼只覺得脖子處的傷口雖已止血,卻仍是抽疼不已,只有稍斂精神,擡頭問道:"不知羽翼仙要末將幫你找什麽?"
金翅鵬妖不禁愣了,隨即大樂:"平日見你默言噤語,原也是個聰明人。如此好極,本座說話也能簡單些。"
他手一擡,便有三名侍衛將一個巨大如锺的金絲鳥籠擡上殿來,只見這鳥籠斷了幾根金欄,顯然曾經拘禁在裏面的鳥兒已經逃去。
但能啄斷黃金,逃離幻境的鳥兒,絕非凡物。
千裏眼再是細看,在鳥籠底部,尚殘留了幾根鳥羽,那羽毛閃爍金芒,但那並非黃金,而是一種刺目耀眼的光輝,乃比黃金更爲璀璨。
他赫然擡頭,盯住金翅鵬妖。
鵬妖見他眼神有異,知他已悉究竟,亦不隱瞞,直言道:"本座要你尋的正是從這籠裏逃脫的金烏。"
千裏眼默而不語。金烏乃天域神鳥,棲息於湯谷扶木之上,有三足,羽金黃,載日而出,載日而落,故又名赤烏。既能呈日而升,可知此鳥有威懾天地之能,大鵬雖凶,卻未見得能捉到金烏。
"你如何捉得金烏?"
鵬妖不禁得意:"本座剛離淨土,巧遇天狗食日,金烏無力,便順手擒來。可說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金烏墜地,魃虐立生。因一己之私,至令夔州大旱,生靈塗炭。"
"生靈塗炭又如何?自古成就帝業者,總不免是血流成河。成大事者豈能流於小節?只要本座服下那金烏煉成之靈丹,法力必能淩駕佛祖之上!天地縱橫,豈可匹敵?!待本座登上天極之位,自會恩澤大地,施與厚報!"
他掃了一眼如今空無一物的鳥籠,神色突然一黯:"只是不料這金烏倒亦狡猾,始呈無力之狀,待本座掉以輕心之時啄斷金欄,逃脫無蹤。金烏一身輝光,若上青空,難逃本座法眼,如今想必是在哪裏躲藏。"他看向千裏眼,"找一只小小金烏,想必難你不倒吧?"
千裏眼點頭:"確實不難。"
金翅鵬妖大喜過望:"如此甚好!既然如此,你且快快給我尋來金烏!"
豈料那千裏眼卻又搖頭,道:"雖是不難,末將卻不願爲之。"
"什麽?!"
"羽翼仙應還記得,當年纣伐西歧,神人襄助,又有三十六路兵將,聲勢浩大,非一個小小西歧可以抵禦。然而結果如何,你我清楚。"千裏眼看著面色漸漸難看的鵬妖,繼續說道,"須知天命難違,倘若羽翼仙固執逆天,只怕下場要比纣更加淒慘。"
"閉嘴!!"
金翅鵬妖惱羞成怒,手中酒盞砰然摔落殿階,嚇得衆姬恐慌不已。
淡金眸子漫了森然氣息,再是打量千裏眼。
眼前這男人背手就縛,一身衣衫已被血汙弄得一塌糊塗,在這金鸾殿上是格格不入的突兀,然而挺立身軀仍如松筆直,仿佛在天地之間,無論天帝座前,還是惡妖殿上,他亦只有這般態度。
鵬妖怒極反笑:"好。好。好。好得很!本座倒要看看,你這腰板能挺到什麽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