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１．

如果可以理所當然地打人、奪去他人生命，那該有多好。

總是不願意去面對自己和他人的不一樣、想忽略掉那份深處的異常，然後就能用自己的價值觀活著，即便……那是錯的。

可如果是錯的，那他又該何去何從呢？阿晉殺死了媽媽，因為她在自己身上裝了那個儀器，那是暴力、是惡意。

但為什麼不能有暴力呢？想去踐踏他人、想看別人痛苦，這樣的渴望真的是錯的嗎？

為什麼連阿晉都否定掉了那樣的欲望呢？小涼清楚自己早就是那樣了，非得倚靠著暴力，才能活下去。

他只是和其他人不太相同而已，為何世界卻對著他否定了他的價值觀、否定了他？媽媽是錯的、他也是錯的，他們都是不被接受的，那他該怎麼活下去？

因為世界不接納他的想法，所以他就是壞掉的那一個嗎？那為何壞的不是世界呢？誰說所有人的價值觀就一定是對的……對他而言，他們才是錯誤的啊……

「阿晉，打我啊。」

回家了，好像一夕的夢就這樣醒了。阿晉站在客廳的沙發前，小涼就跪在地上。

他因為母親的死訊瘋了，那是因為他不能接受暴力是錯的。那麼現在呢？回歸正常，卻是因為絕望了，他賴以生存的東西，不容於世界。

阿晉的臉被傍晚的陰影覆蓋，抬起的手落了下來，又是一個像以前那樣的日子……

去聽從身體發出來的悶響、去感受那種痛。暴力與愛為一體，只要想像自己是施暴者，就能感覺到愛的溫度包圍在身旁，深刻到令他戰慄。

每個人都有他生存的方式，這是小涼的。他是聰明人，他總有辦法用幻覺來製造他要的，用以養活這破爛的靈魂。

他太過聰明了，所以他還要在這容不下他的世界苟活下去。他能在谷底活著，他可以。

真的很痛。小涼沒有哭，也許他再也不會哭了。他聆聽著這副身體的悲鳴，骨髓、臟器、肌肉……想像它們全部被輾碎。

他在疼痛中痙攣，頭和腳向後彎曲，成為一個優雅的弧度。以這殘破醜陋的軀殼，他也能在幸福中展現最極致的美。

愛正包覆著，他深信不疑。
２．

夜幕籠罩，小涼早早地爬上床了。在房間裡，阿晉坐在床上，翻著他們不在的幾天中寄到家裡的信件。小涼包著棉被，縮在他身旁，眼睛還是張著的。

回家後，小涼很快地變得和出事前一樣了。反而是阿晉，花了些時間沉澱，仍沒能調整回去。

生氣也有、悲哀也有，鬆了口氣的感覺也不是沒有。還多了些莫名的擔憂，使阿晉的心情更加複雜了。最無奈的卻是他對這種狀況無能為力，因為有問題的，只有他自己。

小涼一如往常地承受毆打、並接受他在施虐後的溫柔。阿晉早一些時給他煮湯、泡澡、唸書，他也都很自然地讓阿晉照顧，完全看不出和失常之前有哪裡不同。

「那是什麼？」

小涼拉著他的衣角，緊挨在他腰側。順著小涼目光看過去，信件中夾了幾張小巧的卡片，阿晉把它們抽了出來、拿給他。

打開卡片，裡頭的字跡看起來像是個小女生。再讀內容，就能猜到她是看到了路上的廣告單，找到這裡來、卻剛好撲空。

「好小……」

卡片裡表明了她是個十歲左右的女孩，雖然用字遣詞比一般小女生成熟些，但仍能從她的字句中感覺到那股未脫的稚氣。

小涼把卡片還給阿晉，阿晉快速地看過，不禁笑了。

「真的很小。」

他放下卡片，將手放到小涼肩上。外頭傳來了雨聲，開始下雨了。

小涼攀著他的手臂，往上挪了挪。他怕等等會打雷，本來想鑽到阿晉懷裡偎著，但又像想到什麼似地頓住了。

「怎麼了？」

阿晉隨手一撈，就把他拉到自己身前。小涼在兩人之間拉開了段距離，要是以往，他早就靠上去了。

房間裡靜了下來，他們都察覺到了在細節處的變化。畢竟還是不一樣了，阿晉總算發覺到了小涼的改變。

公寓外傳來隱約的雷聲，室內則是一片死寂。阿晉遲疑了片刻，抬起手放在小涼的後腦，小涼沒有抗拒，他才輕輕地使力。

把那顆小小的腦袋摟在自己胸口，阿晉發現小涼在顫抖著。他把懷抱裡的人摟緊，覺得心疼，卻不知道是為什麼？

他很想問，問小涼那段時間究竟是真的瘋了、或者只是裝出來的？還有，那時候為何扼住小啞巴的脖子，他真的想掐死小啞巴嗎？

所有的疑問都卡在喉嚨裡，他問不出口。小涼在他胸口瑟瑟發抖著，不知道是因為那雷聲、又或是別的原因？

雨聲更大了，小涼抬起頭，撥開了阿晉的手。他從阿晉身上滑了下去，躺到床上。

「想睡了嗎？」

小涼輕輕點頭。阿晉把信件收好、放到床頭去，起身關了燈。

陪著他躺下，阿晉翻身抱住他。在黑暗裡，彼此的體溫更加清晰，阿晉聽見了小涼規律的心跳聲。

他突然想起小涼的母親，想起了那個儀器，忽然就明白那種心痛是從何處來的了。小涼的整個人、他活著的方式，都讓阿晉痛著。

那些是他注意到小涼、對小涼感興趣的原因。可等到愛上了，那就變成了他心裡的一根刺。對小涼施暴一次，刺就往深處紮進一分，平時他只是麻木，無視於那種疼，因為他就算像現在這樣痛起來，也沒有任何辦法。

忍不住低下頭，他吻了小涼的耳朵，沿著他的耳垂，把唇往下移，最終貼上了他的嘴。

小涼縮了縮，被阿晉按住。手不經意地拂過了小涼眼眶，是乾燥的。

阿晉也不曉得自己心裡是不是期待能觸碰到一滴淚的，小涼越是不哭，壓在心上的難受感越是沉重。

小涼推開了他，翻到另一邊去。阿晉有些黯然地抱著小涼，於是，又是一個漫漫長夜。